姬若许上前,阿仆也跟着赶快上前,一把雨伞遮在了姬若许和姬悦的头顶。
“你的脸上是什么?”
“是墨汁。”
“你的手怎么了?”
“长了冻疮。”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
“……”
“你的父母是谁?”
“……”
“我家公子问你呢,你怎不回答?”一旁的阿仆忍不住道。
姬悦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并不知道答案。
姬若许将眼前这个瘦小的人影牢牢圈在自己的目光里,看着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双眸莹然,看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淌下,滴落在她的脚边。
姬若许不禁像大人一般皱了皱眉,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淋雨?”
姬悦动了动唇,想回答这位小公子,却终究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只有沉默着。
姬若许又认真地将姬悦从头看到脚,似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没人要你了。”
说罢,他立刻接着开口:“那从今以后,你跟着本公子吧,我要你。”
雨停了,姬悦闻到了围绕在她身边的,层层叠叠的花香。小苍兰的香气清新幽淡,每一缕清香中仿佛都浸染着春的气息。
那一天,雨过天晴,兰香四溢。
姬悦被阿仆背着,一路跟着姬若许回到了他的院子。
从此,她进入了一个温暖、有他的世界。
阿仆来回指挥,好几个嬷嬷和丫鬟簇着她服侍,为她擦洗换衣,为她捧上姜茶,为她长了冻疮的手脚敷药包扎,个个殷勤而小心。只因为她是小世子领回来的人,是小世子亲口说他罩的人,是让小世子开怀且欢喜的人。
她用了他的浴池,穿着他的衣物,第一次吃到了酥软喷香的土豆饼,也第一次喝到了甜糯清纯的暗香粥,最后她还占了他柔软的床榻,一梦忘忧。
姬若许踢掉鞋子,爬上床榻,将她摇醒。
“眷眷,以后你就叫眷眷。”
这是姬若许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为她想到的名儿。
“执眷眷之款实兮”,多好。
幸而昨日齐少傅讲文章时,他恰巧不曾偷懒,模模糊糊地记下了此句。
至于姓么,随他姓姬,就很好了。
姬若许异常大方,而且似乎并不觉得当今国姓有多么贵重,他循着自己的心意,决定了她的名和姓。
姬眷眷,在姬悦知道自己的真正姓名之前,这便是她的名儿。
月光如练,铺了满地。
回到那座荒僻的小院,姬悦又扑到嬷嬷怀里,脸上有着喜悦的笑容。
白日里,嬷嬷因为阻拦姬悦被带走,叫何嬷嬷一棍子打伤了腿,无法陪姬悦去到姬恬处,只能留在小院里焦急地等待着。
等了一整个下午,也不见姬悦回来,嬷嬷急坏了,生怕她遭遇了什么,却没有想到,她竟是遇着了他。
一身新衣,笑靥如花,姬悦兴奋地向嬷嬷说着那一件件她未曾经历的事情,待她说完,嬷嬷摸了摸她的头,向她确认着,他,对姑娘很好,是么?
姬悦点点头。
嬷嬷平静地告诉她,他是小世子啊,是姑娘的……
“是我的什么……”姬悦疑惑地看着嬷嬷。
嬷嬷缄口不言,握住姬悦被仔细包扎过的小手,反复看了许久,才轻声道:“他是会对姑娘很好的人。”
就是这句话,在此后的岁月里,姬悦深信不疑,无论怎样,她都坚信小世子姬若许是那个会对她很好的人。
遇见姬若许,是姬悦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纵使往昔流逝,时光变换,她身边的人是他或不再是他,她永远这么想。
阿仆经常来小院,有时姬若许也会一道来接她,而姬恬便再不能派人来叫走她,更不能欺负她了。
她吃上了丰富而美味的食物,她穿上了合身又精美的衣物。
寒冬时节,她的手脚不会再长冻疮了,因为姬若许的房间里总是温暖如春。
炎夏季节,她也不会再被暑气和蚊虫侵袭,偌大的定国公府,哪里最凉爽,姬若许便让阿仆带着他们去哪里。数不清有多少次,姬若许牵着她,避开众多服侍的下人,偷偷钻进凉亭,躲进水榭,他们在鱼池边捞鱼,在荷塘边摘荷……
这样的两年时间,她陪他读书、作画,喂他吃药,哄他睡觉,与他一起做许多他喜欢的事情……姬悦是快乐的,满足的。
而姬若许的陪伴,让那些刻在她记忆中的伤痕慢慢被治愈。
以年华互许,两心相悦。
“小叔叔,你瞧,那支荷花开得真好看。”芊芊玉指一伸,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朵正艳丽盛放的娇荷。
安国公府的八角亭建在菡萏池水中央,四面八方皆可望见池中盛开的荷花。
姬若许转头,顺着姬悦手指的方向,懒懒地瞧了过去,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普通罢了,有甚好看。”
姬悦垂眸,看了看姬若许的脸色,笑着道:“可是眷眷觉得好看,我想去摘。”
说着,姬悦收了折扇放在一旁,站起了身。姬若许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并没有打消她的兴致。
摘荷,原本是他们幼时喜欢的玩乐。
见姬悦朝那支荷花走近,真的要去摘,姬若许有些急了,连忙跟上去拉住她的一只手,“这安国公府的荷花哪里值得你去摘,若你着实喜欢,我遣阿仆来此,摘一大捧带回去给你。”
“若让阿仆代劳,便没了乐趣,我要自己去摘。”姬悦边说边握住了坐凳栏杆。
“不许去。”姬若许拉住姬悦的手稍稍用力向回扯。
姬悦无奈,转身看向姬若许,轻言宽慰着他,“小叔叔,我不会再掉进池子里了,你放心。”
这句话是宽慰,也是尖刺,挑开了姬若许掩藏在心底深处的那道并不曾愈合的伤疤。
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一句话不说,只是更加抓紧了姬悦的手不放。
姬悦心知姬若许的忌讳,那件事情过了以后,她身上的伤疤渐渐好了,也并不畏惧水,反倒是姬若许在心底为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再不许她摘荷,视所有水塘为猛兽,不许她靠近。
不止一次,她想让他心间的那个伤口早日愈合。
姬悦反手拉过姬若许的手放到了自己腰间,“我摘荷,小叔叔在后面抱住我,一定稳妥,不会有事。”
姬若许的脸上仍是一片阴霾,他盯着姬悦,不动不语。
姬悦暗叹口气,只得自己动手,她转过身面向池中荷花,将姬若许的两只手臂环上自己的腰,说了句“小叔叔要抱紧我。”便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子。
姬若许虽极不情愿让姬悦摘荷,但拗不过她兴致盎然,到底还是要顺着她,在她趴下去的一瞬间,他也双臂使劲,牢牢抱紧了她的腰身,配合她去够那支荷花。
微风扫过池面,涟漪泛起,娇荷轻摆。
姬悦个子不高,手臂也不长,虽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亭外,尽力伸直了手臂,但也只是勉强碰到那支荷花的花瓣。
偏偏风又起,下一刻,荷瓣再次被风带得一摇,擦过了姬悦的指尖。
“小叔叔,你再坚持一下……别放手,我马上就能够到了……”
姬悦勉力控制好身体,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再次伸直,够向那支荷花。
姬若许哪里会放手,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两只手臂箍紧了姬悦的腰,到最后,几乎是上半身体叠在姬悦的腰臀上。
曲怀顾与陈環信步走上九曲桥,来到八角亭前,看到的即是这么一幅颇为怪异的画面。
陈環觉得好笑,看了一会儿,对曲怀顾道:“你不去帮忙么?”
八角亭中的这对主仆好似在上演杂耍一般,曲怀顾看了几眼,着实看不下去,刚转开目光,便听到陈環说的话。
曲怀顾瞥了陈環一眼,“我为何要去帮忙?他们在摘陈世子府上的荷花,若说去帮忙也该是陈世子去。”
陈環道:“这姬小世子身子娇贵,不去帮忙,若有个万一,总归不好。而且姬小世子算是你将来的小舅子,我却与他们无亲无故,你去帮忙比我合适。”
曲怀顾无动于衷,“与己无关”四个字清楚地摆在脸上。
陈環似叹了口气,又道:“我看那姬小世子的‘小厮’约略坚持不了多久,这池子水深,淤泥厚,若掉进去,必是狼狈……”
那支盛放的娇荷近在眼前,姬悦屏气凝神,努力伸长手臂,向前够着,还差一点,便能摘到了……
蓦地,她的手臂被一个力道擒住,向上拎起,她探出亭外的上半身也被这个力道一并拎了起来。
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姬悦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踉跄地往后仰去,待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姬若许接抱在怀中。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姬若许一直搂抱着姬悦的腰,也被带倒在坐凳上,此时,他对着来到亭中的两人怒不可遏。
“姬世子,多有冒犯,实非有意。”陈環彬彬有礼地解释,“适才曲侯爷此举,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这菡萏池水深,底下又有淤泥,万一掉进去……”
“我们才不会掉进去……”姬若许突然呛咳了几声,“便是掉进去,我们也不用旁人管。”
怒冲冲地吼出这句话,姬若许便急着去看怀中人。
姬悦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不适,她按住姬若许心急火燎要揭开她衣袖的手,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为他抚了抚胸口。
姬若许满脸的愤恨之气简直消不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
陈環不得不再次表达歉意,“惊吓了世子和这位“小厮”,是我和曲侯爷的不是,若你们喜欢这里的荷花……”
“我们不喜欢,”陈環的话又被打断,“这安国公府里的东西全都是不过尔尔,令人作呕。”
姬若许拉着姬悦的手站起,呼吸平缓了一些,他为姬悦仔细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物,牵住她迈步便走。
经过曲怀顾和陈環身旁时,姬若许再次甩去的目光充满了戾气,似要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