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乐舞渐歇。
宴席散后,瞧着姬小世子和他的“小厮”的目光也都渐渐散了。
世家大族里的秘辛往往多不胜数,有的流传于市野,有的被深深掩藏,众人好奇一番,也就揭过了。
菡萏池旁,轻风拂过,一缕幽淡的荷香浸染在空气中,擦过鼻尖,惹人沉迷。
一双人影,相偎相依,坐在八角亭中歇息赏景。
“今日我瞧那金鞍侯,不过尔尔,哪里是什么天神般的人物,装腔作势,自命不凡,讨人嫌恶,万分配不上我的眷眷。”
“小叔叔,金鞍侯要娶的人是姑姑,和我无甚关系。”
“阿姐怎会嫁他,到底还是要我的眷眷去穿那嫁衣,着那红妆,行那成婚之礼……”姬若许靠在姬悦怀里,满目哀愁。
“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一年之后,静嫣郡主请旨和离,眷眷即可回到小叔叔的身边了。”姬悦手持折扇,为怀中人慢慢扇着,脸上是浅浅轻柔的笑意。
“一年么……”姬若许喃喃道,“一年时间小叔叔也舍不得眷眷……”
十年羁绊,如何舍得。
十年前,姬悦六岁,在不曾遇到姬若许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并无亮光,只是晦暗。她没有父母,没有姓名,没有来历,周遭也没有一个亲人,她像一株杂草,在定国公府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生长着,身边只有一个年逾六旬的嬷嬷。
嬷嬷对她细心照料,为她制衣、煮食,教她识字、读书,却从不肯对她多说她的身世。每当她问起关于父母的事情,嬷嬷便低下头悄悄擦泪,不说一个字。
她曾轻声地问嬷嬷,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嬷嬷哽咽,终于回答她,他们会回来接姑娘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从此,姬悦便默默地希望着,嬷嬷的话是真的,终有一天,她能被接走,离开这座高墙重重的深宅大院。
这座宅院于定国公府的主子们是繁华之地,对她和嬷嬷来说,只是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但有时候,这处住所也遮不了风雨,拂不去黑暗。
“你快些走,别总磨蹭,当心去晚了,又惹我们姑娘不快。”
春日来了,寒气却未散,姬悦的双手双脚仍然满是冻疮,此时疾步快走,脚上长疮的位置生生作痛。
但来叫她的何嬷嬷自然不管这些,只管催促着她快走,好让自己主子满意。
何嬷嬷的主子名叫姬恬,时年八岁。姬恬的父亲姬莯是定国公的妾室所生,并不受重视。虽然姬恬是庶子所出之女,但定国公夫妇膝下方今只有她一个孙辈,因而这位恬姐儿从小骄恣,也无人苛责。
姬悦和嬷嬷所住的小院偏僻荒芜,几乎不会有其他人来此,嬷嬷除了出去想法子寻些吃食和用物,并不常出小院,而姬悦从未迈出过这里。
不知为何,姬恬却知道了这里,知道了她的存在。
姬悦第一次迈出这座荒僻的小院,是被带到了姬恬面前,当时的她,愣愣地站立着,像一只被带进了陷阱的弱小的猫。姬恬刚从外面回来,只瞧了她一眼,便命人将其净手的水全数浇在了她的头上和身上。姬恬嘲笑她不过是一个贱婢,周围一众嬷嬷丫鬟也无一不用冷嘲和鄙弃的眼光瞧着她。
姬悦哭着跑出姬恬的院落,扑到在院门外焦急等待着的嬷嬷怀里,她哭得伤心,边哭边问嬷嬷:“什么是贱婢?”
嬷嬷心如刀绞,为她整理着**的头发和衣物,用手帕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渍,“我们姑娘原本是天庭的仙女,不小心落入了凡世,是旁人染了嫉妒的恶疾,才会满口胡诌。今日他们欺负了姑娘,早晚必会遭到报应。”
姬悦慢慢止住了哭,抬手抹掉了泪水。
后来,她也不曾再哭,哪怕姬恬把她锁入黑暗无比的柴房里,把混了泥浆的粥食逼她喝下,把老鼠塞进她的衣袖……她都不再掉一滴泪,反而是嬷嬷,总会流泪不止。
每次她带着一身狼狈和脏污走出姬恬的院落,嬷嬷总会将她抱进怀里,不停流泪,不停念着,是我无用,护不住姑娘,也不能带姑娘离开……
离开?!她会离开的,姬悦暗自下了决心,即使不会有人来接她,她也会带嬷嬷离开这里,等她再长大一些……
“贱婢,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连研墨都不会做。”突然的叱责声吓了姬悦一跳,她停下研墨,抬头便看见姬恬正怒视着她,手背上沾了一滴墨。
姬悦抓着墨锭有些无措,一张小脸极为煞白。姬恬盯着她,愈发怒气冲冲,“你是故意弄脏我的手。”说罢,便端起书案上的砚台,把里面的墨汁淋向了她的脸。
稠墨自额头流向眼睫,沿着鼻梁两侧淌下唇角,很快,姬悦净瓷般的脸被墨汁染的污黑。
双手沾满了墨,这会儿姬恬倒毫不介意了,她瞧着自己的杰作,怒气消失无踪,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姬恬欢快大笑,还叫嚷着,“何嬷嬷,你快来看呀,看她满脸都是墨,哈哈,是个墨人……”
何嬷嬷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像木头一样立在书案旁的姬悦,跟着笑了几声,“姑娘,撵她出去吧,别叫这个墨人弄脏了姑娘的书房。”
“也对,”姬恬又看了看姬悦那张布满墨汁,瞧不出什么表情的脸,“这么脏的人,把她撵到外面去,好让她冲洗干净。”
此时屋外,春雷阵阵,雨水瓢泼。
姬悦知道的,今日她被何嬷嬷带到姬恬的书房,必然不会只是研墨,伺候姬恬写字,但她不知道姬恬的真正意图,如同每一次她被叫来,只有在被作弄一番后,才会知晓接下来自己是怎样的命运。
姬悦默默转身,向外走去。
“何嬷嬷,把这个墨人带到苍兰亭吧,那里香气浓,让她也沾一些,免得身上是一股臭味。”姬恬一脸笑意盎然。
何嬷嬷正替姬恬擦拭着手上的墨,听到自己主子这样说,动作不免一顿,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这样不妥吧,苍兰亭那里……”
“有什么不妥,”姬恬满不在乎,“你就听我的,把她带到那里。”
何嬷嬷神色不安,还欲说些什么,但怕姬恬又要发脾气,只得闭口。
大雨滂沱,无数的雨珠串成线,结成网,将她禁锢在其中。天空晦暗,仿佛是没有边际的厚重城墙。姬悦微微仰头,视线一片模糊,她分不清眼前是黑色,还是灰色,只觉接连不断的雨水冲刷而下,冰冷刺骨,覆盖在她的脸上,也覆盖了她记忆中的晴空之色。
“我的公子啊,阿仆求您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冷雨寒风的,若是伤了您的身子可怎么办……阿仆我又要遭殃了……”
“阿仆你别废话了,我说了要去看我的兰花被雨淋坏了没有。”
“阿仆替您去看。”
“我要自己去……”
雨水淋漓,五岁的姬若许坚定地迈着步子向苍兰亭走去,他的仆从阿仆只能举着伞,一步不离地紧跟在自己主人身边。
定国公府内有一座双亭,因亭子周围种满了小苍兰,名为苍兰亭。
苍兰亭的这些兰花原本并不起眼,花开花落,默寞生长,但有一天却意外地被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发现了。
小世子很是喜爱这些清秀可人,淡雅幽香的小苍兰,时常要来瞧它们,尤其逢着雨雪天气,若没有卧床不起,他定要来看一眼,才安心。
小世子喜爱苍兰亭这里的小苍兰,厌恶旁人靠近此处,在定国公府中是众所周知的,府中众人谁敢惹小世子不悦发火,自然都是对苍兰亭避而远之。
因而,当阿仆跟随姬若许走近苍兰亭,看到亭前立着一个不辨人鬼的物体时,当真骇了一跳。
“你,你是谁?怎在此处?”阿仆一边赶紧护住姬若许,不让他再向前迈步,一边壮起胆子大声询问。
“阿仆,你吓到她了。”出乎意料地,姬若许看着这个站在一片小苍兰中间,顶着冷雨簌簌发抖的瘦小人影,并没有不悦发火,嫌恶她弄脏了这里的兰花,污染了此处的香气,只是有些好奇,有些不解,还有些……
雨渐渐地小了,透过轻薄如纱的雨幕,姬若许的目光仿佛生了根,一直定在姬悦身上。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脸上脏兮兮的,沾着奇怪的污迹,穿着的衣物也黑乎乎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一双眼睛洁净清亮,似天上星辰,光芒璀璨。
姬若许衔着金汤匙降生,被众星捧月着长大,在定国公府中,他是无人敢轻怠的小主人,是无人敢得罪的小世子,因此,他自小骄横,理所当然,盛气临人,也从不觉得过分。诸如关心旁人,怜悯弱者,这些并不存在于他的行为里,但此刻,竟有一样东西突然在他心里发了芽。或许是因为眼前被雨淋得湿透的她,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小脏猫,孱弱可怜的模样引着他忍不住要上前。
后来,姬若许才明白,此种情绪名为爱怜,这种爱怜,他亦只给过她,再不曾对任何人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