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玥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该来的闹剧,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偷了玉珏送人情?”她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二妹妹这话,倒是新鲜。”
裴砚皱起眉,显然也觉荒唐:“明玥素来稳重,怎会做这等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苏明玥没接他的话,只对管家道:“既然二妹妹在父亲书房哭闹,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去看看。”说罢起身,月白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裴砚紧随其后,将那支鸽血红玉簪随手塞回袖中,俊脸上拢了层阴翳。他倒要看看,苏家这后院又在唱什么戏。
刚到书房外,便听见苏明姝尖利的哭声穿透窗纸:“爹!您可得为我做主啊!那玉珏定是姐姐拿了去,她昨日还跟我打听玉珏的样子,今日就说找不着了,不是她偷了还能是谁?”
“胡说!”苏大人的声音带着怒意,“你姐姐怎会做这等事?”
“我亲眼看见的!”苏明姝哭得更凶,“今早我去寻她,见她从假山后出来,手里还攥着块碎片!定是她偷了玉珏,怕被发现就砸了藏起来,说不定......说不定还拿了好的去讨好别人!”
这话直指裴砚,苏明玥脚步一顿,唇角勾起抹嘲讽。苏明姝倒是会挑时候,知道裴砚在,故意把脏水泼得又快又急。
推门而入时,满室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苏明姝扑上来就要撕扯,被苏大人喝止后,指着苏明玥哭道:“姐姐,你快把玉珏交出来吧!就算你不喜我,也不能拿宁王殿下赐的东西撒气啊!”
“宁王赐的?”苏明玥挑眉,目光扫过苏明姝微微发颤的指尖,“二妹妹这话,可有凭据?”
苏明姝被她问得一噎,随即强撑道:“那玉珏本就是宁王殿下赏我的......”
“哦?”苏明玥转向苏大人,敛衽行礼,“父亲,女儿倒不知,二妹妹何时得了宁王赏赐的玉珏。据女儿所知,那对刻‘宁’字的玉珏,是宁王去年进献陛下的贡品,陛下转赐给了太子,二妹妹手中的,又是哪来的?”
这话如平地惊雷,苏大人脸色骤变:“明玥,你说什么?那玉珏与太子有关?”
苏明姝脸色煞白,慌忙摆手:“不是的!姐姐胡说!那就是宁王赏我的......”
“是不是胡说,一问便知。”苏明玥抬眸,恰好撞见门外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心中了然,继续道,“昨日我见二妹妹贴身戴着那玉珏,觉着眼熟,便多问了几句。今早听闻玉珏丢了,还在假山后拾到碎片,本想交给父亲查验,谁知......”
她话未说完,顾沉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大人,在下刚从宫中回来,恰好听见苏小姐提及‘宁’字玉珏?”
众人回头,见他一身玄袍立在光影里,手中把玩着块玉佩,正是那玉珏的另一半!
“顾世子,这......”苏大人惊得站起身。
顾沉舟走进来,将玉佩放在桌上,声音清冽:“方才在宫门外,撞见太子殿下的内侍,说太子妃的陪嫁玉珏丢了一半,正是这刻‘宁’字的西域贡品。至于另一半为何会在苏二小姐手中,还请苏二小姐解释一二。”
苏明姝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满室死寂中,裴砚忽然开口:“此事或许有误会,明姝年纪小,说不定是误拿了......”
“误拿?”顾沉舟瞥他一眼,语气带了几分凉薄,“太子妃的陪嫁,藏在苏二小姐贴身香囊里,这也能算误拿?”
一句话堵得裴砚哑口无言。苏明玥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转向苏大人,淡淡道:“父亲,玉珏的事既已查清,便交由父亲处置吧。至于我与裴公子的婚约......”
她抬眸看向裴砚,目光坦荡:“还请裴公子回禀父母,苏明玥配不上裴家,这婚约,罢了吧。”
裴砚脸色铁青,却在触及她眼底的决绝时,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顾沉舟站在一旁,看着月光般素净的女子,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方才在假山后拾到这另一半玉珏时,他便知,这盘棋,苏明玥早已布好了局。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落在苏明玥平静的脸上,竟比那鸽血红玉簪,更显灼目。
苏明玥话音刚落,裴砚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如霜:“明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退婚之事关乎两家百年清誉,岂能因几句气话便视同草芥?”
“气话?”苏明玥抬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眼底却是全然的淡漠,“从前我总以为,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无深情也该有敬重。可昨日家宴宴上,裴公子迟迟未至,我在廊下等到月上中天,等来的却是你与二妹妹在花园说笑的身影。今日她当众构陷,你不想着查明真相,反倒劝我‘莫要小题大做’——这般轻慢,裴公子还觉得是我在说气话?”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敲得裴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下意识想辩解,却被苏明玥眼中的决绝堵得喉头发紧,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与明姝只是偶遇......”
“偶遇?”苏明玥轻笑一声,目光扫过瘫在地上的苏明姝,那笑意里淬着寒意,“偶遇能让二妹妹将太子妃的玉珏当成定情信物?偶遇能让裴公子对宁王党羽的爪牙视而不见?裴家若连这点是非都辨不清,苏某的确高攀不起。”
一番话掷地有声,苏大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他何尝不知裴砚的心思?
不过是看中苏家在朝中的势力,又贪图明玥的才名罢了。
如今苏明姝闹出这桩祸事,若再强行维系婚约,反倒会让裴家抓住把柄,将来不定要被拖累到什么地步。
“砚儿,”苏大人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玥心意已决,此事容后再议吧。”
裴砚见苏大人也这般说,脸色瞬间涨成绛紫色。
他狠狠瞪了苏明玥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甩袖时带倒了门边的花架,青瓷瓶摔在青砖地上,碎裂声惊得窗外的雀儿扑棱棱飞远。
那支鸽血红玉簪被他遗落在茶案上,在渐沉的暮色中泛着刺目的光,像极了前世他亲手为她戴上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
“爹......”苏明姝见裴砚走得决绝,终于慌了神,膝行着去拉苏大人的袍角,哭得涕泪横流,“女儿真的不知道那是太子妃的东西!是宁王殿下......是他说这玉珏是西域罕见的暖玉,让我贴身戴着能安神,还说......还说等他日事成,便奏请陛下赐婚......”
“住口!”苏大人猛地一拍桌案,上好的紫檀木桌面竟被震出一道细纹,“你可知宁王与太子势同水火?这玉珏若被言官查出来,定会参苏家一本‘私通藩王,意图不轨’!到时候别说赐婚,整个苏家都要被你连累得满门抄斩!”
苏明姝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只顾着发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哭声,像只被抽走了骨头的鸡。
苏大人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指着她对管家道:“把二小姐带回汀兰苑,加派十个婆子看守,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苑门半步!”
管家应声上前,苏明姝还想挣扎,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架起来拖了出去,哭喊声渐远,终是被沉沉暮色吞没。
待书房重归安静,苏大人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苏明玥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明玥,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女儿不敢。”苏明玥垂眸敛衽,“只是父亲,宁王向来野心勃勃,二妹妹性子单纯,怕是早被他当成安插在苏家的棋子了。”
苏大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为父何尝不知?只是宁王毕竟是皇亲国戚,明面上不好撕破脸。此事牵连甚广,需得从长计议。”
一旁的顾沉舟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水:“苏大人,太子妃那边,在下已让内侍回话,就说玉珏是苏二小姐年幼无知误拾,现已寻回。太子殿下素来宽和,想来不会深究。”
苏大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怎会不知这是顾沉舟在为苏家解围?
太子与宁王本就剑拔弩张,若真要彻查玉珏的来历,苏明姝与宁王的牵扯定会曝光,到时候苏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顾世子这份情,苏家记下了。”苏大人拱手道谢,目光落在顾沉舟身上时,多了几分探究。
顾家世代忠良,手握京畿兵权,向来是太子倚重的力量,如今顾沉舟对明玥这般维护,莫非是......
顾沉舟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只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苏明玥:“苏小姐方才退婚的魄力,倒是与棋盘上的杀招如出一辙。”
苏明玥迎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
夕阳正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来,在他玄色锦袍上流动,暗纹里的银线折射出细碎的光,倒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添了几分暖意。
“顾世子说笑了,”她缓缓道,“不过是看清了棋盘上的死局,及时止损罢了。”
顾沉舟告辞时,苏明玥送到月洞门。
晚风卷着石榴花的甜香拂过,吹起她月白的裙角,也吹散了他袖中清冽的松木香。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极了此刻盘根错节的局势。
“顾世子今日相助,苏某感激不尽。”她站定行礼,鬓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顾沉舟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晚霞正漫过西边的天际,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覆着薄冰的眼眸里,竟映着漫天霞光的暖意:“苏小姐不必谢我,你我本是同路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怕被晚风听去:“三日后城郊寒山寺有场棋会,听闻住持大师珍藏了一幅范西屏的棋谱真迹。不知苏小姐可有兴致?”
苏明玥抬眸,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藏着势在必得的邀请,藏着并肩同行的试探,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她想起前世寒山寺的那场大火,想起宁王党羽在禅房里搜出的“谋逆证据”,想起顾沉舟浑身是血地将她护在身下......
“敢不从命。”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藏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届时还请世子多多指教。”
看着顾沉舟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明玥握紧了袖中的那枚黑子。棋子冰凉的触感透过绢布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
前世的债,今生的局,她不会再任人摆布。寒山寺的棋会,既是顾沉舟递来的橄榄枝,也是宁王布下的陷阱。
但那又如何?
她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石榴花瓣,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盘棋,她接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也该一一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