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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

作者:棠木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柳。”他念这两个字时像在咀嚼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阿柳突然鼻子发酸。


    七年前那个清晨,她采药回来发现他家空空如也,只有桌上留了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


    她找遍整个丹骆村,最后也只在村口老槐树下捡到一枚褪色的红绳扣,那是当初邰玉轩十二岁生日时她编的。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邰玉轩走到案前倒了杯茶,手指关节发白,他知道阿柳问得是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明说。


    所以顿了顿,他道:“我是东陵镇国公邰达海的孩子,当年,国公府找到了我……”


    那一年,国公府男丁皆战死沙场,只留下邰达海的妻子邬惜文一人支撑门楣。


    她膝下只有一子,也在那场战役里殒命。


    为免国公府大权旁落,彼时的邬惜文一边处理家中丧事,一边不远千里,找到了流落北甸的邰玉轩。


    “所以你就扔下我?”阿柳冷笑,“连句话都没有留?”


    明明前一日还约好要一起去河边抓鱼,不曾想第二日便已经人去楼空。


    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寻亲访友,去去就回,但不想这一去,竟然已过七年之久。


    她问过,找过,等过……若非听信云溪的话,或许怕是真要如同那劳什子的话本所言,他们俩此生都无缘再见!


    但还不等邰玉轩答话,帐外突然传来云溪急促的尖叫。


    邰玉轩皱眉,阿柳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


    只见云溪此时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脸上已经多出了道血痕。


    “放开她!”阿柳厉喝。


    士兵们闻言没有动,而是看向紧随其后出来的邰玉轩。


    他此刻已经穿戴整齐,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微微颔首,士兵便立刻松手。


    “你朋友?”邰玉轩问。


    阿柳扶起云溪,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乌木黑匣子。


    正疑惑着,云溪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刚刚逃跑的时候你没拿稳掉了,这东西重要的很,没它可没有立足的筹码,所以我帮你从他们手里抢了回来!”


    阿柳听罢心头一暖,她的指尖抚过云溪的脸颊,问得却是:“疼吗?”


    云溪回以一笑,说道:“一点感觉都没有!”


    “将军!”而在两人说话的间隙,一个银甲将领此时大步走来,他指着阿柳两人说道:“这两人混入军营,动机不明,恐是北甸细作,可要末将把人带下去细细审问?”


    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阿柳的心脏突突直跳。


    若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七年前的邰玉轩,阿柳自然可以笃定他做不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可是,毕竟已隔七年,七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


    性格,脾气,喜好,亦或者曾经牵肠挂肚的人……阿柳的目光落在地面,没敢抬头。


    一旁的邰玉轩听副将说完,立刻抬手制止:“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有计较。”


    可那副将似乎对于邰玉轩的决定颇为诧异,所以连带着看向阿柳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探究,“可是,夫人那边……”


    “夫人那边你若想说,只管回禀。”邰玉轩眉头微蹙,像是不想过多解释,挥手赶走副将后,便看向阿柳,“你们跟我来。”


    夫人吗?他竟已经成婚!


    看来记挂着旧事的不过自己一人,曾经的誓言事到如今也早就变成了一堆戏言。


    阿柳的睫毛颤了颤,默默扶起地上的云溪,眼眶似乎有些发烫。


    因为邰玉轩的营帐被阿柳划坏,修缮需要时间,所以几人便转去了另一边的中军帐。


    中军帐内较之邰玉轩休息的营帐更为简洁,里面只有一张桌案和挂满地图的屏风,邰玉轩示意周围的亲兵退下,帐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坐吧。”邰玉轩先一步在案后坐下,他的指尖轻叩桌面,“且说说你们为何冒险闯营。”


    阿柳曾无数次幻想过两人重逢的画面,厉声责问,疯狂缠打,亦或者相顾无言……


    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样平静的画面。


    他就坐在自己身旁,公事公办的问自己为何而来。


    但阿柳又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庆幸,庆幸他到底是记挂着几分往日情分。


    否则的话,如今自己哪还有凳子坐,怕是早在闯进他营帐的时候,便已被紧随而至的士兵们乱刀砍死。


    而身旁的云溪见阿柳久不出声,侧目一看,才发现她原来还在走神。


    现在可不是什么走神的好时候,稍不注意,那便会有掉脑袋的风险呀!


    云溪赶忙悄悄捏了捏阿柳的手,然后在阿柳回神看向自己的时候,眨巴着眼睛往她怀里的黑匣子上瞟。


    说话呀!说话!


    阿柳这才想起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正事要紧!


    所以甩了甩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从脑袋里甩飞后,阿柳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邰玉轩说道,“我是东陵城的公主!”


    邰玉轩的瞳孔骤然收缩。


    但阿柳没理会他的惊讶,而是继续说道:“如今宫中有位假公主,我要回东陵城认祖归宗!”


    帐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邰玉轩的目光从桌面移到阿柳脸上,又落在她紧抱的匣子上。


    “证据呢?”他声音发紧,“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他知道阿柳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能这么说必然是她自己已经确认这个消息无疑。


    可当年自己和她一起在丹骆村长大,深知她自出生开始便一直停留于此,虽然关于亲生父母的消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师傅将她抚养长大。


    但即便如此,公主之言,委实还是有些荒诞。


    他需要有更确凿的证据!


    阿柳的手指在乌木匣子上打转,若来见邰玉轩之前自己对邰玉轩的信任值为五分,那现在应该便只剩下两分了。


    她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任何一点会让她产生怀疑的举动,都会将她辛苦积攒起来的信任瓦解清零。


    所以此时此刻,她不敢赌,不敢把虎符这块底牌就这么轻易的交付出来。


    毕竟这东西,即便是拿到了东陵皇帝的面前,那也是重量不轻的筹码。


    所以思索片刻,阿柳试探着开口,“你既已经在东陵城身居高位,那想必应该知道,宫中有一位公主同我一样,都是丁酉年七月初七所生。”


    邰玉轩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


    阿柳抿了抿唇,“那位公主便是假的!我身上有一块胎记,没有父母会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你只要能带我去东陵见到你们东陵皇帝,我就能证明自己就是真的公主!”


    阿柳说完,怀抱着匣子的手紧紧将指甲抵在锁扣上。


    她在紧张。


    但听完她说的话,邰玉轩却未发一言。


    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吧,毕竟只有一个生辰和胎记,未免太苍白了些。


    可就这么灰溜溜的走吗?


    丹骆村已毁,熟悉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自己一心想见的人如今近在咫尺,却也只是把她的心再次狠狠踩进了泥地里。


    所以走,又还能走到哪里去?


    云溪说的那些话,包括对于自己的预知,从在这里找到邰玉轩的那一刻,便已经全部成为了阿柳心中的事实。


    她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有爹有娘,父母还是那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


    权势,财富,这些当然也很重要。


    但最令阿柳心动的依旧是自己或许并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她是有家的,所以阿柳不想再颠沛流离,她要回家。


    种种想法在心底翻转,阿柳心底那点小情小爱的纠结瞬间被她抛诸脑后。


    男人嘛,伏低做小装乖扮弱最多也不过是片刻新鲜,若没有绝对的吸引力,到头来谁都免不了被丢弃的命。


    所以与其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倒不如自己爬上高位,再让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人,在你的脚下做只摇尾乞怜的狗。


    阿柳回家的**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打定主意后,她见邰玉轩仍旧不开口说话,索性心一横,突然背转身抓住衣领往下一扯,露出了后背那一小片雪白肌肤上的红印,“邰将军可是要先行验看我的胎记?”


    “哐当”一声,邰玉轩旁边的茶盏掉在地上。


    他惊讶地抬手想要将阿柳的衣服拉上,可手指还没触碰到她的衣裳,倏而便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又猛地背过身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的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声音却依然冷硬。


    自然是胁迫!


    阿柳的下巴擦过香肩,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邰玉轩绷紧的后背,若是邰玉轩此刻回头,定能发现那双眸子里毫无情绪波动,只剩下满目的算计。


    他懂阿柳,阿柳自然也知晓如何拿捏这个嘴硬心软的男人。


    所以像是丝毫察觉不到邰玉轩话音里的慌乱,她继续挑衅地扬起下巴:“邰将军还不信……莫不是还想看得更多?”


    她说着作势还要再解衣带。


    这下邰玉轩总算是忍耐不住,他猛地转身将阿柳的衣裳全部拉了起来。


    这里不是他的营帐,而是中军帐,军营里如今也不止他一个主事之人,所以尽管他的亲兵能稍作阻拦,但也不能万分确保会不会有其他人突然闯进来。


    阿柳如今已不是小孩,如若有人突然闯进来,将方才的情形尽数收于眼底,那阿柳的名声自然不保。


    他虽然因为家中之事,无法履行当年承诺,但也绝对做不到让阿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名声尽毁!


    “我信你了!”回过头来的他耳根通红,脸颊上也浮现绯色,“你还是如此冲动!”


    阿柳听见自己想听的答案,不消邰玉轩动手,自己就已经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顺势穿好了衣裳。


    毕竟胁迫而已,点到即止就好。


    若因此而损了自己的名声,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而对于邰玉轩的指责,她轻笑着不答反问:“那你准备何时送我去皇宫?”


    邰玉轩有些头疼的看着这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女子,蹙眉说道:“你以为我方才不答话是不相信你吗?关键是只有我一人相信你根本无用!我自可以传信给皇上将你所说的都告知于他,可皇上知道此事后,见到你,问你同样的话,你待如何回答?还是如方才所言的那样只有一个生辰,一块胎记,你觉得这理由能说服得了他?阿柳,我不是不想帮你,而是不想你受伤,懂吗?”


    阿柳懂,只是虎符事关重大。


    正如邰玉轩所担忧的那样,这军营里面并非全是他的人马,如若其中便暗藏了那假公主的人,自己将这东西暴露出来,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活靶子吗!


    所以她不能说!


    但什么都不说只怕连说服邰玉轩带自己走都做不到,所以阿柳想了想后,举起自己手里的匣子说道:“我确实还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邰玉轩的视线落在了阿柳手里的匣子上,他早注意到了这东西,只是阿柳没说,他便也没有多问。


    眼下见她自己提及,才开口问道:“是什么?”


    但阿柳却摇了摇头,又将那匣子抱回了怀中:“这东西事关重大,军营里面人多眼杂,万一你一不小心说出去,或者说梦话的时候被别人听见了,我肯定会很危险的,所以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邰玉轩的嘴巴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要先否认自己会说出去,还是先否认自己会说梦话。


    但犹豫片刻,他又猛地反应过来。


    什么梦话不梦话的,这丫头分明是压根儿没打算告诉自己,随口找的托词罢了!


    但阿柳自然知道自己的小把戏瞒不过邰玉轩去,所以不消他问,自己便老老实实的又抛出了条件:“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才想先知道我的筹码,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公主,而且只要你能送我去皇宫,到时候在宫门前,我就把这东西先给你看,怎么样?”


    邰玉轩的目光在阿柳脸上逡巡片刻,似在权衡她话语的可信度。


    营帐外风声渐紧,火烛的光影在帐布上摇曳不定,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


    “好。”他终于松口。


    邰玉轩当然知道阿柳是在诓自己的,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屁股一撅自己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但她如此信誓旦旦,不管那匣子里面究竟有没有她所说的东西,想来手里也必然是有些证据的。


    而且若事情实在有假,皇帝要降罪于他,他的手里……也有能保她一命的筹码。


    所以既然她执意想去,他也不愿再拂了她的意。


    “将军!”


    这时候账外突然来人,正是先前想要将阿柳她们抓去严刑拷打的那名副将。


    邰玉轩没让人进来,而是自己走了出去,之后两个人背着阿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喂!”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云溪此时总算缓过了口气,她悄悄在桌子下面对着阿柳竖了个大拇指,“你真牛!我看见他的臭脸还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你叽里呱啦几句话,就把他骗的晕头转向答应了咱们!”


    阿柳见云溪傻乎乎的样子笑出了声:“你当他是傻的?要真是几句话就能被我骗到,他如何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云溪似懂非懂:“所以你们俩是你知道骗不了他还要骗他,他知道你在骗他还要信你?我去……”


    云溪说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捂着嘴发出“嘻嘻嘻”的怪笑。


    她的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弧线,活像一只醉了酒的狐狸。


    阿柳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凸起的鸡皮疙瘩:“你这是什么表情?”


    云溪继续保持着那种“我嗑到了”的迷之微笑,脸颊泛着诡异的红晕:“嘿嘿嘿……没什么,没什么!”


    她不想说,阿柳倒也没有非要逼问,无奈地拍了拍云溪的脑袋后,转而又望向了账外的那道影子。


    云溪的猜测她并没有否认,毕竟她和邰玉轩打的本来就是明牌,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


    和副将说完话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邰玉轩便面色凝重的走了回来:“明日拔营,这期间你们扮作我的亲兵,不要乱跑。我现在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晚些时候回来,你们先好好休息。”


    说罢,他又唤来士兵安排住处。


    阿柳默不作声,照单全收。


    可临出门时,邰玉轩却又突然回头,他看着阿柳,有些犹豫:“阿柳,当年——”


    “不重要了。”可阿柳打断了他,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局面,那么过去的事情最好还是全都烂在回忆里,谁也不要再提,“现在我只想活着走到东陵城。”


    邰玉轩的眼神黯了黯,紧握成拳的指尖险些刺破了掌心,但最终也不得不叹息着应了一句,“好。”


    他转身离去时,玄甲上的鳞片随着步伐琅琅作响,那声音不似宫廷乐弦的庄重,倒像塞外风过白草时,野老用箭杆敲击空壶的调子。


    三分清冷,七分孤绝。


    阿柳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村口的老槐树下,邰玉轩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甜瓜。


    月光透过树叶在他沾着泥点的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他们并排坐在田埂上,啃着半生不熟的瓜,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甜不甜?”那时候他咧着嘴问她,门牙缺了一角。


    阿柳皱着鼻子吐籽:“难吃得要死!”


    于是少年笑得东倒西歪,将草丛里的萤火虫惊得漫天飞扬……


    如今那缺牙的少年已长成了眼前挺拔的将军,可阿柳却总觉得,月光下那件沾着瓜汁的粗布衣裳,似乎要远比她眼前的这身玄甲更为耀眼。


    “他喜欢你。”云溪观察着阿柳的神色,小声地说道。


    “喜欢又怎么样,他都有夫人了。”阿柳把手里的匣子打开,然后将虎符单独拿出来,贴身藏在自己身上,“乱世之中,喜欢是最没用的东西!”


    营帐外,一声号角突然幽幽荡开,那声音低沉悠长,宛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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