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二十四年,隆冬,暴雪三千里。
寒气拂过了巍峨的七洲高山,淌过了磅礴的蛟州冰流,携裹着战场上凌厉的肃杀之气,由南至北席卷了整个北甸城。
城外的烽火映红了半边天,将城边丹骆村破旧的茅草屋顶染成鲜艳的血红色,耿大娘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焦急的步子让粗布裙摆上沾满了泥浆。
“阿柳!”她嘶哑着嗓子喊道,“城门已破,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破败的茅屋内,阿柳正跪在土炕前给瘫痪的师傅喂药,她闻言手指一颤,药汁洒在师傅枯树皮般的脖颈上。
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
“大娘先走罢。”阿柳用袖子擦去药渍,声音像浸了冰水,“师父这样子,挪不了半步。”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远处城墙方向腾起滚滚黑烟。
耿大娘急得直跺脚:“这老东西平日待你又不好,眼下瞧着也不过这几天的事儿,值得你赔上性命?”
阿柳没答话。
灶台上的药罐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半边脸庞,十八岁的姑娘,眉眼间带着几分凌厉,此刻却像尊泥塑似的木讷杵在一旁,纹丝不动。
“造孽啊!”耿大娘抹着泪退到门口,“最晚辰时三刻,你若改变主意,便到村头来找大娘,大娘带你一起走!”
木门“砰”地合上,震落簌簌灰尘。
炕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阿柳的腕子。
阿柳任由他掐着,直到紫红的月牙印渗出血珠。
当年也是这样一双手,靠着那身医术把无父无母的自己养大,尽管成长的过程中从这怪老头的手里过得并不算好,但阿柳是个记恩的,她到底是要偿了这笔养育自己的恩情债。
“要死了……”炕上的老人终于松开手,从喉咙里滚出了句沙哑的笑,“你个小狼崽子……倒是养熟了。”
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奇怪,说不上喜,说不上忧,望着房梁,却又更像是透过这房梁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阿柳沉默地搅动药汤。
院墙外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着辨不清的叫喊呼喝,她摸向腰间布囊,那里藏着些见血封喉的毒粉,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保命符。
眼瞅着辰时三刻又过一刻,阿柳本以为耿大娘早已带着家人同村民逃走,却没想到她忽而又急匆匆的折返,推开自家柴门。
“阿柳,你真不走?”她的眼眶通红。
在看见阿柳再次坚定的点头后,没忍住抹了把脸上的泪花,然后便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放在阿柳面前。
“里面是些吃的,还有几块你最喜欢的南瓜饼,大娘知道你孝顺,但也莫苦了自己。你师傅就这几天的事儿,等他走了,你别硬抗,来找大娘,大娘往南边儿东陵城玉峡村去投奔亲戚,你来找大娘,大娘好歹给你口吃的!”
说到最后,耿大娘已经哽咽的不成样,她捂着口鼻,没再多说,又像来时一样急匆匆的走了。
自那个人走后,阿柳一向淡情寡言,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些眼眶发热。
她把耿大娘留下的包袱打开,是几块南瓜饼和几张干饼。
饼已经有些发硬,阿柳掰了块扔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她乱麻般的心绪总算平静了几分。
只是耿大娘算错了,阿柳的师傅哪还能再撑几天?
最多今夜的事儿了。
而不出阿柳所料,天际刚刚擦黑,床上的老人便突然回光返照。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精神头十足,但脑子似乎有些不清醒了,青白的嘴唇哆嗦着指向炕底:“匣子,匣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阿柳利落地掀开炕砖,果然摸到了个乌木匣子。
匣面刻着古怪纹路,锁眼处凝着暗红血渍。
老头一见这东西,凹陷的胸膛便剧烈起伏,“藏起来,藏起来!千万别打开……”
这话像是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如断线木偶般栽回炕上。
阿柳探了探他鼻息,已然没气儿。
……
后山的乱葬岗新添了座土包。
阿柳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耿大娘留给她的干粮分了块南瓜饼摆在坟头。
她该走了。
耿大娘投奔亲戚,光自家就有四口,多阿柳这么个外人,再好的亲戚心里也难免怨怼。
所以那不是阿柳的去处。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早就想好了接下来的去路。
她要去东陵,去找一个人,要一个答案。
月色被硝烟割得支离破碎,阿柳正贴着山脊疾行,忽然听见下方官道传来阵阵马蹄声。
有人来了!
她立马闪到树后,刚藏好,便见十来个穿皮甲的骑兵正举着火把搜山。
领头的士兵左看右看,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突然抬头。
火光映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那双锐利的鹰眼瞬间锁定了阿柳的身影,“那边!”
被发现了!
阿柳暗骂一声,转身就往密林深处窜。
箭矢擦着她的耳畔钉入树干,惊起几只夜枭,她解下腰间布囊,边跑边将毒粉洒在身后。
惨叫声很快响起,但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阿柳的心脏突突直跳,她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在这里就被抓住!
毕竟她的毒药虽然威力大,但这样胡乱的撒,根本不能保证身后之人都吸食进足够的量。
如此吸得多的死了,吸得少的还需要些时间等待药效发作,而侥幸没有吸到的,怕是更加难缠。
所以若不能把人都给放倒,她至少还得再坚持一刻钟的时间!
阿柳咬着牙把飞奔的步子加快,然后心一横,又一头钻进了长满荆棘的草垛之中。
她身形消瘦,能够轻松穿过荆棘间的缝隙逃到另一边去,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个个壮如蛮牛,要想再追上她的脚步,可就得遭老罪了。
更遑论穿过荆棘丛时,阿柳还不忘继续挥洒布囊中的毒药。
从荆棘丛里钻出来,阿柳快步朝着前方跑去,天色黝黑,她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前行的方向,尽头竟然是一座断崖!
跑错方向了!
可此时身后的士兵已然追来,再想掉头根本来不及,看样子只能在这里硬拼了。
不过好在,那荆棘丛折损了一大堆人,眼下追来的只有两个士兵。
断崖边的老松树被夜风吹得呜呜作响,阿柳后背抵上粗糙的树皮,眼看着那两个持刀的士兵一前一后封住去路。
“小娘皮挺能跑啊!”高个子掏出一只火折子,将手里的火把点燃后插在石缝里,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
矮个子将刀尖的血迹反手擦在衣袖上,那双借着火光看清阿柳面容的眼睛蓦地一亮,“大哥,这丫头倒是细皮嫩肉……”
未尽之意令人作呕。
但阿柳却突然笑了。
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眉眼间的锐利随笑意消融,竟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风情。
“大人,奴家害怕……”
这个柔弱的姿态让两人愣怔片刻,随即狂喜地搓手逼近。
先前见阿柳亡命奔逃,连荆棘丛都敢硬闯,还当她是个性子烈的,没想到杵到跟前,竟是个这般识趣儿的小娇娘。
这可当真是让他们俩给捡到宝了呀!
可色令智昏的两人怎会知晓,这世间最毒莫过美人蛇,他们急不可耐奔赴的不是温柔乡,而是断头台。
眼瞅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就是现在!
阿柳骤然扬手,一把粉末瞬间兜头洒向了走在前面的高个子,那人当即捂眼惨叫,指缝间紧跟着渗出骇人的黑血。
矮个子见状怒吼着扑来,刀锋顷刻划破阿柳的左臂,她忍痛滚至崖边,靴中短刀已然出鞘。
眼看着对方第二刀已近身前,她突然侧身,刀尖精准捅进对方皮甲腋下的破损处。
“啊!”矮个子踉跄后退,不料踩到湿滑的苔藓,顿时重重地滚倒在地。
阿柳趁机扑上去,想将剩余的毒粉全都按在他的脸上。
但此刻已抓烂了自己半张脸的高个子尚余一只好眼,他突然从侧面窜出,刀锋“唰”地在阿柳左臂再添新伤。
血珠溅上山石,阿柳闷哼一声,右手已摸到腰间布囊。
她身上的毒药太过毒辣,高个子算是吃尽苦头,又怎敢再让她出手,所以劈手便夺。
但电光火石之间,阿柳矮身从其腋下钻过,顺势便将毒粉扬向他的面门。
粉末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青芒,高个子猝不及防吸进大半,当即就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我的眼睛!”
他疯狂抓挠着脸,指甲带下缕缕皮肉,这下另一只眼怕是也保不住了。
矮个子此刻缓过气,再次怒吼着挥刀斩来,阿柳急退三步,后脚跟已踩到崖边碎石。
下方黑黢黢的深渊张开巨口,夜风卷着枯叶在耳边尖啸。
刀光如匹练当头劈下!
阿柳猛地侧身,刀锋擦着她鼻尖砍入树干。木屑飞溅间,她旋身一记扫堂腿,矮个子立马踉跄着撞向崖壁,但谁知这人竟借势蹬墙反弹,刀尖直取阿柳心窝!
阿柳向后一仰,刀锋挑断她束发的布带,青丝散开的瞬间,她袖中短刀已出鞘,“叮”地一声挡住第二记劈砍。
火星迸溅中,矮个子又突然变招,将刀柄重重砸在她的锁骨上。
剧痛让阿柳眼前发黑,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趁机再次将短刀捅进对方皮甲腋下的破绽处。
温热的鲜血喷了她满手,矮个子吃痛松劲,阿柳立刻屈膝顶向他□□。
“贱人!”矮个子佝偻着身子暴退,突然又从靴筒摸出把匕首掷来。
阿柳偏头躲闪,但匕首还是划破了她的耳廓。
血腥味刺激下,她猛地扑上前,用沾血的左手直接按在对方口鼻上。
矮个子瞪圆的眼睛里映出她狰狞的笑,方才格斗时,她早已将剧毒抹在了自己手心。
随着一阵阵的惨叫传来,掌下的挣扎渐渐微弱,不一会儿,矮个子的口中就只剩下窒息的“咯咯”声。
阿柳趁机一个背摔,便见他像破麻袋般滚落悬崖。
这时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阿柳转身,发现那满脸血肉模糊的高个子竟还没死,正挥舞长刀劈砍着灌木摸来!
阿柳捡起矮个子掉落的腰刀,刀尖点地蓄力。
眼看着面前人影越来越近。
“我要把你——”高个子话未说完,阿柳便已如鬼魅般贴地掠来。
锋利的刀光在月下划出三道银弧,分别点向咽喉、心口与膝盖。
高个子勉强架住前两刀,但猝不及防的第三刀却“咔嚓”一声斩断了他的髌骨。而就在他跪倒的瞬间,阿柳旋身飞踢,靴底重重踹在他的下巴上。
鲜血混着碎牙喷向夜空,壮硕的身躯轰然坠崖。
余音未散,阿柳反手掷出腰刀,将崖边火把钉灭在石缝之中。
如此即便再有追兵,怕是也难从这夜色之中摸清阿柳的身影了。
“想要我死,你们俩还不够格!”阿柳嗤笑出声。
黑暗重新笼罩山崖。
阿柳单膝跪地喘息,正打算收拾收拾抓紧赶路,却突然听见头顶又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还有人!
她本能地翻滚躲避,却见一道黑影如陨石般砸下,后脑传来剧痛的刹那,她恍惚看见一双无措的双眸在月光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