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云绕处,春和景明时,封云麓大石碑下靠着两名身着素服的仙门弟子,腰别宝剑。一人困倦得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明心镇上山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儿还未到,架子也太大了。”
“再等等。”另一人站的端正,劝道:“既然是木春真人选的首徒,应该是有事耽搁了。”
这一等就是一天,待夕阳西下,凉气丛生,才看见顺着山路上来一辆四驾马车,红绸在风中卷起卷落,上绣金龙仿佛飞腾。
那驾车者器宇轩昂,背靠一柄红缨枪,面色不善,一言不发。
两弟子绕至车尾,见一青年伏在座上,长袍血渍斑驳,发髻凌乱。见人来才抬起头,通红双目霎时流出一股戾气,也不说一字,默默蠕下车向长阶走。驾车者目送他上山,向两弟子作揖,便也离去,马蹄带起红尘滚滚,大弟子挥手变出些水泼出,小弟子在烟尘中捡起一块布。
“师兄,这儿掉了东西。”他拍了拍锦上黄土,惊讶道,“这难道是人间的圣旨!”
“写的什么?”另一弟子来了兴趣。
“是个卦。”
“山地,剥。”
“什么意思?”
“又没好好听课!”
“我错了!我上山给大师兄报信去!”小弟子手忙脚乱御剑飞走,蹿得一头树叶,远远就看见山门前身着紫色道袍的男子,喊道:“枢夜大师兄!新弟子到了!”
枢夜眉眼含笑,闻言招呼他下来,道:“静为躁君,去领一个月清修功夫。”
小弟子又哭丧着脸走了。
枢夜则转身入大殿,向台上老者及众人一拜:“掌门师祖,众师祖师叔,人到了。”
老者点头,他面前悬浮的白玉牌闪着光,随玉屑飘下刻出一个字——皑。
又一炷香燃尽,血衣的男子踉跄而入,他的手重重按在墙上,捏出一个红手印,费力地踏过门槛,打量大殿一众“仙人”,睨着那老者,问:“哪个是我师父?”
老者不答,一挥手将玉佩落在他腰间,闭眼道:“耑皑,即日你为封云弟子。人间百年,道门一瞬,你、我,与庸都无关了。”
他苦笑:“血亲之仇,岂能无关?”
“枢夜,带他去木春那里。”台上一人催促。
枢夜犹疑一瞬,见掌门不再发话,扶住耑皑手臂,强行将他拽出门,虽如此,其实也就迈过门槛那一步。只是这落魄皇子满眼通红、咬牙切齿的样子,太叫人注目。
封云山脉,紫云峰最高在东北,唐山在东南角,此时雾气升腾而起,幸有一轮明月高照还能得见方位。对耑皑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只觉周身风压比上山时更甚,目之所及皆模糊不可分辨,只能紧攥着袖子,叫自己抖得慢些,一如母亲倒下时的自己。
“耑皑师弟,我是枢夜,舒巽真人座下弟子,也是门中大师兄,你若有事,尽管来找我。”身后人一言不发,枢夜继续道:“你在凡界或许未曾听说,木春师叔是如今修界第一人,而你是他第一个徒弟。”
“很厉害?”身后人声音打颤。
“是。且师叔当年是下根器,三十年驰骋天下,古未有之。”
“三十年”。若自己也能如此,大仇得报可待。
“师弟往前看。”
耑皑闻声望去,雾散云开,便见一泓青白从山腰流下,吞吐云雾,直泄谷中,似山藏一块白玉,极聚天地间灵气。到近处,那花更开得没禁制似的,风带起一阵的白浪,上天入地飞旋。
“唐山原非修士所居,远古百姓以白梨糊口,久而久之才有如此大荒气象。那山脚下的镇子也以此闻名,叫梨花泉。”两人继续向上攀升,“山峰朱瓦处就是木春师叔的居所。”
“多谢师兄。”
枢夜回以微笑,叮嘱:“师叔虽随性了些,却是个温和的人,你切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要惹恼了他。”
“是。你不跟我一同进去吗?”
“师叔喜静,在他门前谈话已是不敬。你去吧。”
耑皑拱手告别,推门而入,院中竹影交错,氤氲香气似是梅花,堂屋一片漆黑。“师父?”他试探地叫了声。
无人应答,他穿过中堂,撞上一片寒气。又踏出一步,却看见了朱红的宫门,他揉了揉眼,那无疑是小南门,两侧禁军头上的花翎都在随风飘动。有一人背对着他,正紫的一品官服,不见官帽,落了满头的雪。
他伸手欲拂去。
那人却及时侧过身,握住耑皑手腕借力一推,后者仰躺直下,脑袋一疼,不解叫道:“师父?”
木春真人着一身藏蓝弟子袍,背靠红梅,手执细剑,半束发,青丝如瀑,剑眉星目,眼角一颗泪痣。他哼笑一声,收剑转身,反问:“小废物,谁是你师父?”
“师父,我就是耑皑,你在信中说要收我为徒。”
“我并非要收你,是想免天下一场战乱,修行一道,没有三五十年下不了山。”
“皑无意天下,只求师父教我本事,能杀了耑展那畜生一人。”叩首。
“不教。”半晌他答。
“不求移山接木,以一当百即可。”
“不教!”
“那……能过沈叔延一人也行。”
木春真人转身,瞟过他浑身血渍,目光停留在那灵明处,道:“只管炊洗,侍奉舒心了,放你出山一两日未尝不可。”
“可我……”
“嘘!西厢归你,明日早起书房洒扫。”说罢决然转身离去,月光勾勒出肩背蝴蝶骨,落寞神伤,仿佛如见。
这倒让耑皑不敢再说什么,只缓缓叫了句:“师父……”
一夜无梦,耑皑睁眼时竟没有多日来的疲惫,他换上床头叠好的藏蓝弟子服,重新梳了发髻,乌木簪,蓝发带,开门即满园沁鼻梅花,听潺潺流水。
他本打算绕一圈寻找书房,没曾想隔间就是。虽书籍散乱,却一尘不染,他研了磨,给换水笔洗,将拧成一团丢在地上练笔之作铺展开来叠好存放。墙上所挂残荷图,落款是“离”字,正是桌上印章所刻。
“师父!”
木春真人就站在一丈外,打量四周,点了点头说:“还算整洁,去吃饭吧。”
“不用学辟谷吗?”
“口腹之欲,人之常情,质性自然。”
“什么意思?”
“吃饭是天道,不吃饭是人道,吃不吃饭,全看你此刻饿不饿。”
耑皑恍然,仙人传道果然发人深省。真人忽然笑了,涣然冰释,春风如沐,果然担得起“木春”二字。
“下山吃饭,若你天黑前跨进门槛,有赏。”
耑皑顿时眉开眼笑:“你不是不愿意教我,是怕我同山下王孙一样骄奢淫逸,所以要考验我。”
木春真人未答,转身离去。
“要让他认可我。”他边下山边想,“有他相助,什么事办不到。”
过晌午他觉饥寒交迫,又在牌楼外被人拦下,耑皑停步转身,见一队七八个封云弟子聚着,那为首者头冠上嵌一颗明珠,道:“才叮嘱要统一行动,你上哪儿去?”
“达生师兄,他脸色不对劲。”一人指耑皑道。
达生伸手探脉,惊讶:“你尚未辟谷,怎么领梨花泉的任务?”
耑皑张口欲辩,却见天旋地转,便倒在一人怀里。
“先喂些水。”达生指挥道。
那接住耑皑的弟子打开水壶,众人就闻见一股清香,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儿闻过。
“你叫什么?”达生问。
“唐与可。”
“是个有眼力见的,你跟纪中一同照顾他。”
纪中抱拳笑着答应,送诸位师兄进了梨花泉。
“与可师弟,咱们撞大运了!”两人搀着耑皑向镇子里走。
“怎么说?”
“我打探过,祝员外遭的这贼戴半边银面具,多半就是通缉榜上的魅影,那可是元婴修士。”
“缘何派我们这些筑基弟子来?”
“那谁知道。”纪中瞅了瞅他,犹豫了片刻,道:“莫怪师兄我心直口快,你尚无聚气之象,怎么能戴金丹境珍珠冠?”
“我啊,”他笑了笑,“他们给什么就穿什么了。”
“咳咳……”耑皑转醒,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
“三位道爷午好。”说着到了客栈,老板正打着算盘珠子,迎上来问,“您看吃点儿什么?”
“招牌这九道菜都上来。”唐与可说。
“慢着。还得与达生师兄汇合,咱们休息片刻就好。”他看了眼掌柜,偏头小声补充:“此处饭菜不便宜。”
唐与可也低声答:“这位师弟天庭饱满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不缺钱。”
纪中听罢仔细打量挤在中间的耑皑,方才还煞白的脸如今红光满面,又其俊眼修眉,长身玉立。修道之人贯会观其气,便知此人非富即贵。可再看,这等贵人却无天资,筋脉淤塞,行气断续,灵根杂多,是下下根器。
耑皑从袖中摸出一块挺银,又摸出一块碎银,几人坐上桌。过了饭点,四下都是空桌,就听他问:“这位师兄,方才你提到的魅影是?”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纪中拿出一张通缉令,边解说道:“这半边面具,就是魅影的标志。”
画中人面具闪着银光,红衣袖上绣五彩羽毛,颈戴璎珞金锁,金头冠众蛇绕凤,哪里像个大盗。果然纪中道:“这装扮这身形,与四象山庄少主不说一模一样,也有八分相似,少主名时魅,便称这盗为魅影。”
“他偷了什么?”唐与可问。
“止观大师的香山翠贴,你们可知道辛巳蜀山之难?”
耑皑摇头。
“四十年前,蜀山现天梯,引得九位大乘修士前去,潇湘子以笛声破蜀山镇山大阵,伤及弟子无数,止观大师诵经七日,亡者尽数复活。”他绘声绘色道。
那店小二端着菜巧步走来,笑道:“百晓生,这回你可瞎扯了。”
“莫坏我名声,方才都是听蜀山弟子亲口所说,如何瞎扯?”
小二将托盘揣在腋下,狡黠一笑,问:“你可知那九位大能都是谁?”
纪中眨了眨眼,边数边说:“除了方才两位跟我封云当时的掌门,还有南华阁落英仙子,蓬莱岛鹤隐真人,乾坤盟主,还有伊阳山掌门,剩下两位确实不知。”
“散修江煜,若非他先伤了蜀山白清晖道长,护山大阵哪会这么容易破。”他点了点纪中,得意洋洋,“潇湘子笛音才出,止观大师就诵经护住诸弟子元神,诵经不停元神不散,后落英仙子连同清晖道长协力才将元神归位。”
“你从何处得知?”
“有位元婴修士住在雅间,昨日与人约见谈起这事儿来,可怪不得我偷听,是他们滔滔不绝,我光送茶水就去了六趟。”言未尽便听掌柜的教训人,小二连忙跑走了。
三人相视,耑皑道:“不会这么巧就是魅影吧?”
纪中压低了声音:“不好说,梨花泉不像明心镇,这里尘俗之人居多,又有木春长老在唐山坐镇,他一个通缉犯能如此招摇?”
“此言差矣。”唐与可放下茶杯,凤眼轻挑,瞥过两人,慢悠悠解释:“木春真人在千里之上,他不是手眼通天的神仙,如何洞悉此处的风吹草动?”
纪中听得直点头,问:“那你说咱们怎么办。”
“他就在后院雅间,几步之遥,去问问不就罢了。”言讫他看向耑皑,后者点头起身,却被唐与可抬剑拦住去路,“饭菜凉得快,我与纪中去,你在此等候。”
“如何能等?不吃了。”他抬腿踢开剑尖。
纪中忙拉住他:“你方才晕了一路,去了也顶不了用啊。戒骄戒躁,你几天没念清心诀了?”
“我!”耑皑看两人面色不悦,改口道:“我在此等候。”
两人到了后院,纪中才谈起耑皑,道:“这小师弟戾气障目,八成是家门不幸投奔而来的。”
“你猜的倒是准。”
“哈哈!师父也夸我善观,不过近年上山的公子哥真多啊。”唐与可已敲了门,纪中才后知后觉,颤声问:“咱们是不是莽撞了些?”
门却已开了,一女子正坐在镜前簪花,偏头看向二人,那美目流转,皓齿朱唇,好不绝色。
“找我?”她问。
“走错了,叨扰。”唐与可转头便走。
那女子却鬼魅一般到了二人跟前,欲攀上他肩膀,唐与可侧身躲开,又被握住手臂,就听她娇声道:“相逢便是缘,谈什么对错。不知师兄姓甚名何,可有道侣?”
“我修无情道。”
女子脸色一变,降下威压:“这世上还有修无情道的蠢货!你又干什么呢?”
纪中疼得眼角抽搐,回答:“姑娘的首饰,平时可看不着。”
“滚!”她手一挥将人甩出门。
两人原路返回,不等耑皑问,纪中便激动道:“是魅影!她桌上放着半月面具。”
“真的?”
“绝对没认错,且魅影实际是个女子。我去找达生师兄,你们看住她。”
纪中一走,四周安静下来,耑皑拱手道:“方才失礼了,在下白岂。”
“唐与可。”他回道,掩不住嘴角笑意。
耑皑觉得奇怪,但当务之急在魅影:“与可师兄,我并非领了此次任务的弟子,恰巧路过而已,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若是去找魅影,不妨等达生来了再去。”
“为何?”
“画中人身姿高挑,与房中女子相距甚远,仿制面具并非难事。”他招呼来伙计,要了一壶新茶,继续道:“若她真是魅影,你打草惊蛇叫她跑了,岂不受罚。”
耑皑呆愣着思索,半晌才坐下说:“言之有理。”
送茶来的小二是熟面孔,笑着向两人问好。
耑皑叫住他,问:“九位修士的最后一位是谁?”
“什么?哦!最后一位就是我唐山木春真人。”他向上指,自豪道,“去年水汛,真人一剑千里,硬是开出一条河道,实乃仙人之姿!”
耑皑却手心出汗,他差点儿忘了要在天黑前赶回去,可他不想失去魅影的行踪。正纠结时,便听一声巨响,似是爆竹炸开,两人出门便见不远处河水冲天,一道红影挥剑劈开柱,又被结界弹回,数十封云弟子御剑执符分散在周边。
“看来那才是真的魅影。”唐与可说,身旁人却已跑了过去。
耑皑还未靠近便感受到了压迫,头顶上魅影又一剑将水柱劈裂,凉水直直砸下,两岸屋顶青瓦崩颤,石桥如碎叶一般落入水底。
“这就是死。”他想,在难以言喻的惊惧中,竟还有一丝安宁。
他闭上了眼,痛楚却未如期而至。
“蠢货。”
耑皑睁开眼,见唐与可周身环绕一排符箓,水柱落完,黄符化作灰烬。
“多谢师兄。”
“可要追上去?”
耑皑慌忙站起身:“追,师兄今日恩情没齿难忘。”
魅影一身红衣甚是显眼,他大概没想到还有追兵,就在山腰一处凉亭下打坐。
“半月国师,本王有话问你。”耑皑道。
魅影抬头看他:“原来是四殿下,多日不见……”
“二哥是怎么死的?”耑皑打断他。
“熠王服药不慎,积寒积弱,这样的人得风寒而亡,在民间并不少见。”
“不!是耑展害他。”
魅影笑了笑,起身靠在柱上,俯视他道:“你们姓耑的都如此狂妄自大,既然不信他人,何必来问?”
他将面具取下,扣在耑皑脸上,挡住血红双目:“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再劝你一句,忘了那些腌臜事,随木春真人清修是多少人得不到的福气。”
正说着,一只手从后伸过来,将面具顺走,往魅影手中塞了个小瓷瓶。唐与可将耑皑推至身后,问:“你要香山翠贴做什么?”
魅影笑着收下疗伤丹药,说:“我入世太深,断了天机,传说那和尚能起死回生,帮帮我想必也不在话下。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寻声望去,一片红雾裹挟热气涌来,化形后正是客栈那名女子,她道:“当初你不入皇宫,坟头草都长三茬了!”
魅影不答,默默吞下丹药,握住断剑。
“你敢跟我动手?”女子掌心化出火焰。
“我不敢,你呢?”魅影转身甩出一道罡气,随即跃入树丛,只留声音盘旋:“你敢烧木春真人的山吗?”
她咬牙攥拳跺脚,气愤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