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川镇的夜,在风雪停歇后显得格外静谧。铅灰色的云层散开,露出清冷的星子和一弯寒月,将积雪覆盖的街道映照得一片银白。白日里喧嚣的风声匿迹,唯有归藏斋深处,半导体收音机那永恒不变的沙沙低语,依旧在昏黄光晕笼罩的斗室内低回。
然而今夜,一缕幽冷、绵长、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酒香,正悄无声息地从归藏斋紧闭的门窗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这香气非比寻常,初闻如冰泉清冽,细品则觉厚重如千年陈酿,再一凝神,又仿佛蕴含着一丝来自亘古星辰的孤寂与深邃。
隔壁老李头,正裹着厚被褥翻腾,这奇异酒香钻进了他的鼻孔。
“嘶……这味儿……小初的好酒又开封了!” 他咂摸着嘴,咽了口唾沫。“啧啧,这酒香,绝了!比上回的还勾魂!”
馋虫勾了起来。老李头爬起,切下一大块傍晚烤好的肥美野狍子肉,用油纸包好,披上皮袄,熟门熟路地循着酒香来到归藏斋紧闭的牦牛皮帘门前。
他直接撩开皮帘一角,探进脑袋,咧嘴笑道:“小初!有好酒也不招呼一声?嘿嘿,俺老头子带了点刚烤好的野狍子肉,下酒正好!” 语气熟稔,毫无生分。
门内,沙沙声一顿。片刻,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老李头心头一乐,闪身而入。浓郁的冷冽酒香混杂着旧书卷和古老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太初依旧陷在老木靠椅中,面前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酒壶和一个酒杯,壶口袅袅升腾着冷香。
“哈哈,就知道您这儿有好东西!” 老李头笑着将油纸包着的狍子肉放桌上,烤肉的焦香与冷冽酒香交织。太初目光微不可察地扫过烤肉,拿起黑壶,给老李头也注满一杯琥珀色酒液。
老李头毫不客气地接过冰凉的酒杯,美美地抿了一大口。
“嘶——!” 那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席卷全身!冰线入喉,随即暖流炸开,无数滋味在舌尖炸裂,最后归于奇异安宁。“痛快!还是您这儿的酒够劲儿!” 他抓起狍子肉塞进嘴里,几杯下肚,身体暖和,话匣子彻底打开。
借着酒劲,老李头滔滔不绝讲起年轻时在昆仑深山捕猎的惊险趣闻。讲到兴头上,他灌下一大口酒,脸膛通红,带着几分炫耀和心有余悸:
“……要说最邪乎的,是俺亲身撞上的一回!那会儿年轻气盛,追一头受伤的雪豹,追得太深,迷了路,天擦黑才找到一个破败不堪的古庙避风雪……”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后怕:“……那庙里阴森森的,供的神像都塌了半边,长满了苔藓。俺生了堆火,刚坐下啃干粮,就听见……听见有个女人在哭!那哭声,啧啧,又细又长,直往骨头缝里钻!俺汗毛都竖起来了!举着火把一照,啥也没有!可那哭声就在耳边绕,时远时近……”
他又灌了一口酒壮胆:“……后来,俺实在受不了了,大吼了一声‘谁在那儿装神弄鬼!’你猜怎么着?那哭声停了!紧接着,俺就觉得脖子后面吹来一股阴风,冰凉刺骨!俺猛地回头……妈呀!!”
老李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恐惧:“……一个穿着古代破烂戏服的女人!脸白得像纸,没有脚,就那么飘在半空!离俺的脸只有一寸!她对着俺咧嘴一笑,那嘴里……那嘴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她伸出一只枯爪一样的手,就往俺心口掏!俺当时吓得魂都飞了,闭着眼把猎刀往前一捅,也不知道捅没捅着,只觉得一股寒气钻进胳膊,冻得俺半边身子都麻了!连滚带爬冲出庙门,在雪地里跑了一夜才找到路……”
老李头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归藏斋的角落!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古庙里那张惨白的脸!强烈的恐惧情绪如同实质的波纹在空气中震荡。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那根被厚厚尘埃覆盖、断口处黯淡无光的普通玉质断簪,表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纹!紧接着,一股惨绿、妖异、充满滔天怨恨与无尽悲凉的幽光猛地从裂痕中爆发出来!瞬间照亮角落,将整个归藏斋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刺骨的阴寒如同冰海倒灌,汹涌而出,瞬间冻结了酒香与肉香!
“呜……呜……薄……情……郎……负……心……汉……” 凄厉、怨毒、仿佛金玉碎裂又似鬼哭的女子呜咽声,伴随着阴风凭空响起,直刺灵魂!那声音充满了被玩弄、抛弃、虐杀的千年积怨!
绿光暴涨!一个由纯粹阴寒怨气凝聚成的女子身影,猛地从断簪中挣脱出来!她长发如瀑却枯槁凌乱,斜插着一支断裂的金步摇,露出一张惨白扭曲却依稀可见生前倾国倾城的面容,双眼空洞淌着血泪,死死盯着因恐惧而瘫倒在地的老李头,仿佛他就是那个负心的仇人!她身穿一件残破不堪、依稀能辨出昔日华丽锦绣的霓裳,心口处一个巨大的空洞,边缘凝结着暗黑色的怨气!周身萦绕着破碎的音符幻影。
“负……心……人……皆……该……死!!” 女阴灵(怜月)发出一声尖锐如裂帛、凄厉如鬼啸的尖鸣,惨绿的鬼爪带着冻结灵魂的阴风,卷起无数冰晶碎片,如同索命的寒潮,直扑老李头!那鬼爪未至,一股源自千年孤寂的冰冷绝望已先一步攫住了老李头的心脏!
【魂啸摄魄】
鬼爪未至,怜月空洞的口中率先发出一声无形的尖啸!这啸声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冲击灵魂!肉眼可见的惨绿色音波涟漪,带着撕裂魂魄的怨毒与悲苦,瞬间扩散至整个空间!音波所过之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晶,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老李头首当其冲,哼都没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油灯的火苗被压得几乎熄灭,墙壁上的尘埃簌簌落下,连收音机的沙沙声都仿佛被这魂啸冻结了一瞬。
太初依旧坐着,眼皮微抬。他面前的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了一下,泛起一圈涟漪,便将那足以震散凡人魂魄的魂啸消弭于无形。杯面涟漪平复,映照出角落那愈发惨烈的绿光。
【霓裳缚魂·离歌乱】
怜月见魂啸无功,尖啸更厉!她双臂一展,残破的霓裳骤然化作漫天飞舞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绸带!这些绸带并非实体,而是由怨念与阴寒凝结,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伴随着一阵阵忽高忽低、充满蛊惑与绝望的、不成调的破碎歌谣,从四面八方缠绕、绞杀向太初!绸带过处,空气冻结,留下道道冰痕,那破碎的歌谣更是直接钻入脑海,试图瓦解意志,唤起听者心底最深沉的悲伤与绝望。
太初屈指,对着虚空轻轻一弹。
“散。”
一股无形的震荡波以他指尖为中心扩散。那些缠绕而来的怨念绸带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丝,瞬间寸寸断裂、崩解,破碎的歌谣也戛然而止,化作漫天惨绿色的光点消散。怜月魂体剧震,空洞的眼窝中血泪狂涌,那凄厉的尖叫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绝唱·碎心锥】
怜月长发倒竖,双手在虚空中急速拨动,仿佛在弹奏一曲绝望的挽歌!随着她手指的每一次拨动,归藏斋内都响起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如同金玉被生生撕裂的“铮”鸣!无数半透明、萦绕着凄厉哭嚎声的绿色音符凭空凝结!这些音符并非飘散,而是瞬间化作一支支尖锐无比、闪烁着寒芒的音律冰锥,冰锥的尖端,隐约可见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嘶吼着,如同暴雨梨花,带着洞穿一切、冻结灵魂的怨毒,铺天盖地射向太初!冰锥轨迹刁钻,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空气被撕裂,留下无数惨绿色的冰痕轨迹。
太初的身影依旧未动。他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前方虚空,缓缓一握。
“凝。”
那漫天激射而来的音律冰锥,如同撞进了一片无形的、极度粘稠的琥珀之中,速度骤减,最终被定格在离他身体三尺之外的虚空中,兀自嗡鸣震颤,锥尖的扭曲人脸疯狂挣扎,却无法再进分毫。整个画面如同诡异的冰雕艺术,凝固的杀意与极致的阴寒弥漫开来,让归藏斋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
【千年怨·浮世绘】
怜月彻底疯狂!她尖啸着,魂体燃烧起惨绿的魂火,整个归藏斋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波动!破碎的幻象汹涌而出:残破的亭台楼阁、摇曳的纸醉金迷灯火、扭曲狂笑的宾客虚影、甚至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喧哗与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这些千年前她陨落之地的景象碎片,裹挟着滔天怨气,形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怨念领域,将太初笼罩其中!她自身则化作一道虚实不定的惨绿厉芒,融于幻象之中,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从最刁钻的角度发动突袭!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刺耳的鬼哭与惑人心神的歌谣,或爪击,或音波,或凝冰,变化多端,狠辣致命!
太初终于离开了座椅。他的身影在怨念领域中如同闲庭信步,看似缓慢,却在厉芒及体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滑开。他偶尔抬手,指尖划过虚空,便有一片幻象如同被抹去的污迹般消散;屈指轻弹,袭来的攻击便无声湮灭。他仿佛行走在时间的夹缝,万般怨念加身,却片尘不染。斗室内的空间在他的步伐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错位感。
【剜心之忆·魂火焚天】
“为什么?!千年了!为何负心人代代不绝?!” 怜月在疯狂的攻击中,发出泣血般的悲鸣,怨毒中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悲苦与绝望,“我名怜月!曾是教坊第一歌喉!王孙公子,掷金如土,只为听我一曲!可那薄情郎……他骗尽我所有积蓄,许我海誓山盟,骗我为他赎身!待我人老珠黄,再无缠头金可榨取……他竟将我灌醉,活活剜心!献祭于妖道,换取他的前程富贵!就在那花魁登台的锦帐之中!用我唱曲的金簪……刺穿了我的喉咙!看着我流血……听着我无声的嘶喊……他还在笑!我的怨!我的恨!千年不散!我要这世间虚情假意、薄情寡义之徒……永堕无间!!”
随着这血泪控诉,整个怨念领域仿佛被点燃!那些扭曲的宾客虚影发出无声的嘲笑,残破的楼阁在魂火中扭曲燃烧!*她心口的空洞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惨绿光芒!那根断裂的金步摇在她发间疯狂震颤,发出最后的悲鸣!整个魂体化作一团燃烧的、扭曲的、蕴含着剜心之痛的魂火!这火焰没有温度,只有极致的阴寒与焚尽一切的怨毒!她将自身千年积怨、所有幻象碎片、连同那破碎的霓裳与断裂的金步摇,尽数压缩、点燃!她放弃了所有技巧,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化作一颗惨绿色的流星,身后拖曳着燃烧的怨念领域碎片和无数扭曲的哀嚎面孔,以超越之前数倍的速度,撕裂空间,直撞太初!所过之处,空间都被灼烧出黑色的裂痕,归藏斋的墙壁、书架仿佛都在无声地呻吟、崩裂!
面对这凝聚了千年怨恨与绝望的搏命一击,太初停下了脚步。他不再闪避,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右手。
寂灭
食指对着那燃烧的惨绿流星,极其随意地、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影。一股“无”之概念,以指尖为中心,悄然扩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燃烧的魂火、撕裂空间的厉啸、沸腾的怨念领域、扭曲的幻象碎片……所有狂暴的能量,所有具象的怨恨,如同被投入虚无的深潭,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那惨绿色的流星在距离指尖寸许之地,骤然停滞,然后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无声地溃散!
怜月的魂体从溃散的魂火中剥离出来,变得前所未有的透明、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在地。她试图凝聚魂体,却发现力量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散。那足以焚灭一切的怨毒之火,在那轻描淡写的一指之下,竟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绝对的力量差距带来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彻底消亡、对千年执念归于虚无的恐惧!
“不……不要!” 怜月残魂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哀鸣,不再是攻击,而是充满了惊惶与绝望。她挣扎着,以极其卑微的姿态蜷缩在地,空洞淌血的眼窝“望”向太初的方向,魂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上仙……上仙饶命!!” 她的声音尖细破碎,带着哭腔,“怜月……怜月知错了!求上仙……饶我残魂不散!我……我有天大的冤屈!千年沉沦,皆因负心人所害!求上仙听我一言!!”
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嘶喊出深埋千年的血泪:
“我本名怜月!生于前朝教坊!凭一副好嗓子……博得些许虚名……那负心人……他……他花言巧语,骗尽我积蓄,许我赎身从良,白首不离!我信了……倾尽所有为他赎身……可待我色衰……他……他竟勾结妖道!言我乃‘九阴姹女’,剜心炼魂……可助他长生富贵!!” 她的魂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剧烈波动。
“就在……就在我登台献艺的锦帐之内……他灌醉了我……用我视若珍宝的、唱曲换来的金簪……刺穿了我的喉咙!活生生……剜走了我的心!!我看着他……看着他捧着我的心……对着妖道谄笑……听着宾客的欢呼……我的血……染红了帐幔……我的怨……凝结不散!!” 她泣不成声,魂体几近透明,“千年……整整千年!我困于簪中,受阴风蚀骨之苦,恨意滔天!我恨他!恨所有虚情假意之徒!我只想……只想讨一个公道……只想问一句……为何如此待我?!我错在何处?!!”
她匍匐在地,残魂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求上仙……念我千年苦楚……饶我……饶我魂飞魄散……怜月……只想……只想……解脱……或……或得一线生机……”
太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椅上。他看着地上那缕卑微求存、只剩下纯粹痛苦记忆与恐惧的残魂,冰湖般的眼底依旧漠然。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穿透怜月绝望的哭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恨,困你千年。杀,解不了你的怨。消亡,亦非解脱。”
怜月残魂的悲鸣一滞。
太初抬起了戴着黝黑戒指的右手,戒指“归藏”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深邃、宁静的幽光。
“此戒,名‘归藏’。乃归墟之所,安魂之地。入此戒中,你的冤屈,你的悲歌,你的千年恨意……皆可安眠。时光于此凝滞,苦痛于此沉淀。”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此戒可温养残魂,保你灵识不灭。于此沉眠,岁月长河自会冲刷你的苦痛。执念终有消散之日,灵性终有澄明之时。或许……总有一日,你能于此戒之中,找回那被怨恨掩埋的纯粹歌喉,得见真正解脱的彼岸”
话音微顿,那冰湖般的目光落在怜月残魂上,给出了最终的选择:
“现在,你有两条路。”
“其一,入此‘归藏’戒,安眠,温养,等待解脱之机。”
“其二,” 太初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终结一切的冰冷,“魂飞魄散,归于虚无,千年苦恨,至此永绝。”
怜月的残魂停止了颤抖。那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在这清晰无比的两个选择面前,被逼迫着做出最后的决断。
“归……藏……温……养……解……脱……” 她极其微弱地呢喃着第一个选项的关键词,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唯一的绳索。
“魂……飞……魄……散……永……绝……” 第二个选项带来的,是彻底的、永恒的冰冷与黑暗。
消亡是彻底的虚无,而“归藏”……不仅是一个可以容纳她所有不堪与痛苦的归宿,更是一个能保住她存在的根本、并给予她未来解脱希望的所在!尤其是“找回纯粹歌喉”与“解脱彼岸”的愿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无比真实地照亮了她仅存的意识。在绝对的湮灭面前,这一线生机显得如此珍贵。
她不再求饶,也不再哭泣。残魂中最后一丝力量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疲惫和对那渺茫却坚实希望的渴望。她放弃了所有挣扎,意念中选择了那条通向归藏的道路。
没有怨毒,没有不甘,只有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对未来一丝微光的向往。那缕惨绿的、蕴藏着千年悲歌与血泪记忆的残魂,如同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化作一道微弱却带着一丝希冀的流光,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释然,投入了那枚名为归藏的黝黑戒指的深邃怀抱之中。
戒指表面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段沉重故事暂时封存的印记,随即归于彻底的、包容一切的沉寂。
归藏斋内,汹涌的阴寒、怨气、扭曲的幻象尽数消散无踪。油灯的火苗恢复平稳,收音机沙沙作响,仿佛刚才的惊天动地只是一场幻梦。角落里,那根断裂的普通玉簪静静躺在灰烬之中,黯淡无光,仿佛耗尽了所有灵性,只剩下凡物的脆弱。太初起身,走到角落,俯身,用两指极其随意地拈起那枚布满裂痕的普通玉簪。他没有看它,只是走到那个堆满杂物的旧柜架前,将它轻轻放回原处,与那些蒙尘的旧物重新为伍。仿佛它从未掀起过任何波澜,也只是一件被时光遗忘的普通旧物。
地上,老李头鼾声如雷。太初走到他身边,略一弯腰,单手便像提一件轻飘飘的行李般将他拎起,随意地安置在靠墙的一张老木靠椅上,让他歪着头继续沉睡。这个凡人浑然不知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更不知道自己讲述的深山遇鬼故事,竟意外引出了簪中沉眠千年的苦主,并见证了一场凡人难以想象的超然对话。
太初坐回椅上,端起桌上那杯冰冷的黑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依旧澄澈。他微阖眼帘,意识沉入戒指深处那片名为“归藏”的永恒寂静黑暗。怜月那充满了欺骗、背叛、剜心献祭以及千年孤寂蚀骨之痛的血泪过往,如同无声的古老画卷,夹杂着破碎的音符和最后那一缕对“纯粹之音”的向往与对解脱的希冀,在那片意识空间里缓缓沉淀、安放。
冰湖般的意识只是静静地“看”着,亘古不变。桌上的烤狍子肉早已凉透,油光凝固。酒香淡去,唯有那黑玉酒壶,沉默地立在桌上,壶口再无一丝冷雾溢出。
夜,深得像那枚名为“归藏”的戒指。收音机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回响,仿佛在低语着一段刚刚安眠的、千年前的悲歌,以及一个关于温养与解脱的、漫长等待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