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川镇的晨光,裹挟着雪后独有的清冽,如薄纱般穿透归藏斋蒙尘的窗格,在积满岁月尘埃的旧物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依旧不知疲倦地吐纳着沙沙的背景音,仿佛昨夜那场撼动灵魂的千年悲歌,不过是它漫长噪音生涯里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
老李头在吱呀作响的靠椅上哼哼唧唧地醒来,脖颈僵直得如同枯朽的树根,颅腔内仿佛有十数个铁匠在同时擂鼓。他茫然地眨巴着惺忪睡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四周——熟悉的旧书架静默矗立,蒙尘的杂物堆叠出时光的厚度,八仙桌上,昨日还香气诱人的狍子肉早已冷透,凝固的油光泛着腻人的白,旁边那只黑玉酒杯空空如也,杯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印记。
“哎哟……嘶……” 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倒抽一口冷气,记忆如同断线的珠串,零落不堪。“俺……俺咋睡这儿了?” 他竭力回想,只记得昨夜酒香勾魂摄魄,自己揣着烤肉兴冲冲跑来,推杯换盏间……似乎讲起了昆仑山那档子陈年旧事?再往后……记忆便如坠迷雾,唯有最后那惊鸿一瞥——角落里,一张惨白如纸、淌着猩红血泪的鬼脸!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恐惧瞬间又攫住了他的心脏!
恰在此时,内院通往店铺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撩开。太初的身影缓步踱出,依旧是那身仿佛浸透了无尽岁月的旧衣,神情淡漠如古井深潭,不见波澜,仿佛只是循着晨光,出来检视这方天地。
老李头一见是他,老脸霎时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从靠椅上挣扎起身,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又栽回那吱呀作响的怀抱。他扶着酸痛的腰肢,尴尬地搓着手,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歉意:
“哎哟喂!小初!对不住!对不住啊!您瞧瞧俺这……这老不中用的!昨晚贪杯,定是喝糊涂了,直接在您这儿……哎,给您添了大麻烦!真是臊得俺想钻地缝!” 他偷眼觑着太初,生怕这位深不可测的老板动怒。
太初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掠过杯盘狼藉的桌面,声音低沉依旧:“无妨。” 那姿态,仿佛拂去一粒微尘,浑不在意。
老李头心头稍松,可昨夜那惊魂一幕实在太过真切清晰,心有余悸之下,忍不住压低了嗓门,带着几分神秘与恐惧凑近一步:“小初……那个……俺昨晚……好像……好像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就在您这铺子里头!一个穿戏服的女鬼!脸白得瘆人!还……还冲着俺掏心窝子!”
太初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径直走到柜台后,拈起一块早已辨不出本色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一件蒙尘的青铜器。他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飘过的雪沫:
“你看错了。醉眼昏花。”
“可……可是……” 老李头还想争辩,那触骨的冰凉感犹在!但太初那副“任你舌灿莲花也撼动不了分毫”的笃定,让他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挠了挠花白的脑袋,难道真是醉得离谱,做了一场骇人噩梦?可那梦……也太真切了些……
就在这时,归藏斋厚重的牦牛皮帘被人猛地掀开,一股挟着雪粒的冷冽晨风灌入。一个身材魁梧、裹着厚实棉袄的青年汉子大步踏入,脸上交织着急切与一丝难以按捺的怒气。
“爹!您果然在这儿!” 青年汉子一眼就瞥见了靠墙站着、脸色蜡黄的老李头,声音洪亮如钟,带着责备,“让您少喝点少喝点!这两天外头邪性得很,您还到处乱窜!一宿没着家,娘都急得火上房了!”
老李头顿时缩了缩脖子,在儿子面前矮了半截,嘟囔道:“柱子……俺这不囫囵个儿嘛,就在小初这儿……多贪了两杯……”
被称作柱子的青年汉子这才注意到柜台后静立的太初,脸上的怒色收敛,换上几分由衷的客气与敬畏,对着太初抱拳躬身:“太初老板,叨扰您清净了。多谢您收留家父一夜,给您添麻烦了!” 柱子常年在外奔波,见识远非父亲可比,深知这归藏斋的老板,绝非等闲之辈。
太初停下擦拭的动作,抬眼看了看柱子,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而,就在这目光交汇的刹那,太初那冰湖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他敏锐地察觉到柱子眉宇间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煞气**——并非新近沾染的血腥,倒像是途经某种大不祥之地时无意间沾染的、残留的阴冷气息,与他自身旺盛蓬勃的生气格格不入,如同污浊的墨滴落入清泉。
“无妨。” 太初的声音依旧平淡,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随口闲谈,“你方才说,不太平?”
柱子正欲揪着老爹回家,闻听此问,叹了口气,脸上凝重的阴云更重:“可不是嘛!太初老板您深居简出,怕是还不知道。西北边,离咱们凝川镇三百七十多里地的**赤水镇**,出天大的事了!”
“哦?” 太初擦拭的动作彻底停下,目光如沉静的冰锥,落在柱子脸上。
“闹出人命了!” 柱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听说死了好几个!死状……唉,邪门得紧!不是被野兽撕咬的痕迹,也不是刀斧利器所伤……是……是心窝子那里,被活生生掏了个大窟窿!里头的心肝、还有附近的什么……肝啊肠子啊,全都不翼而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走了!官府都惊动了,查来查去,愣是没个头绪,如今赤水镇那边已是人心惶惶,都说……是厉鬼索命或是山精邪祟作乱!所以我才千叮万嘱,让爹这两天别乱跑,尤其别往西北边去!”
柱子一口气说完,显然这骇人的消息也像块巨石,沉甸甸压在他心头。
“赤水镇……” 太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某个尘封的坐标,随即问道:“西北三百七十多里?”
“对!” 柱子用力点头,指向窗外,“就是那个方向!虽说如今通了公路,能开车过去,但毕竟是深山老林,路途不近,开车也得颠簸大半天功夫。您问这个……” 柱子眼中透出疑惑,看向太初。
太初没有立刻解答柱子的疑问。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柱子眉宇间那缕不易察觉的阴翳。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俯身从柜台下方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粗布缝制的简陋小包。小包扁扁的,里面似乎裹着干枯的叶片,散发出一股极其淡雅、近乎于无、却又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与归藏斋内陈腐的时光气味泾渭分明。
他随手将这小布包递向正被儿子搀扶着、神思还有些恍惚的老李头。
“这个,拿着。” 太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李头一愣,下意识接过布包,入手微沉,带着茶叶特有的干燥沙沙感。“这……这是?”
“**长乘茶**。” 太初简单地吐出三个字,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老李头,“无事时,与你儿子泡着喝。静心宁神。”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随手递出一把野草。但“静心宁神”四个字入耳,柱子心头那点因赤水镇传闻而生的无名烦躁,竟莫名地消散了一丝,如同被清泉涤过。老李头更是咧嘴笑了,宿醉的头痛仿佛都轻快了些:“哎哟!谢谢小初!您这茶定非凡品!俺回去就跟柱子煮上!” 他只当是太初看他宿醉难受,给的醒酒灵药。
太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软布擦拭青铜器,仿佛刚才的赠予不过是拂袖间的一缕清风。他淡淡道:“知道了。回去吧。”
柱子被这平淡的反应和突如其来的赠茶弄得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他再次向太初深深一揖:“多谢太初老板厚赐!” 然后一把搀住还有些腿软、却喜滋滋将茶包攥得死紧的老李头:“爹,走了!回家!娘眼都望穿了!”
老李头被儿子半扶半拽地往外拖,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带着宿醉的懵懂和对昨夜“幻影”的耿耿于怀,又望了太初一眼,晃了晃手中珍宝似的茶包:“小初,谢了啊!” 太初却已背对着他们,只留下一个专注于古物的沉静剪影。厚重的牦牛皮帘落下,彻底隔绝了门外的喧嚣与父子俩远去的脚步声。
归藏斋内重归沉寂,唯有收音机沙沙作响,如同时间的低语。那包名为“长乘”的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能涤荡神魂的清气,随着老李头离开了这方古意盎然的天地。
时光在尘埃的缝隙里悄然流淌,窗棂外的日头渐渐攀高,将光柱拉长。正午时分,太初将擦拭得温润如初的青铜器放回原处,踱至门口,取下“营业中”的木牌,换上了一块刻着古拙篆体“闭”字的木牌。他动作熟稔地将牦牛皮帘门仔细系紧,隔绝了门外喧嚣的光影。
太初并未立刻离去。他踱至那个堆满杂物的旧柜架前,目光如同掠过浮尘般,扫过昨日被他随手放回原处的那根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普通玉簪。它静卧在一堆蒙尘的旧物之中,黯淡无光,灵气尽失,彻底沦为了凡尘弃物。视线只停留了不足一息,便漠然移开,仿佛那连一粒尘埃的重量都不值得承载。
他没有走向通往后院的门扉,而是转身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红泥小火炉。炉边静置着一个乌黑油亮、造型古拙的陶壶和一只同样质地的茶杯。他提起陶壶,走到后门边一口积着晶莹清雪的大缸旁,舀了半壶清冽如冰的雪水。回到炉边,引燃一小块无烟的木炭,将陶壶稳稳架在跳跃的幽蓝火苗之上。
归藏斋内极静,只有收音机恒久的沙沙底噪与炉中木炭细微的哔剥轻响交织。水未沸,太初已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素白小瓷罐,揭开盖子的刹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清冽山韵悄然逸出,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陈腐,仿佛将山间最纯净的晨岚与深谷幽兰的魂魄凝缩于此。他拈起一小撮色泽青碧如深潭寒玉的茶叶,指尖微动,叶如寒星。
水沸如涌泉蟹目,太初提起陶壶,滚水注入茶杯,先是一道温润杯壁的水流,旋即倾去。再注水,细流如丝。那青碧的茶叶在滚烫的山泉水中舒展、沉浮、旋舞,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灵性,释放出更加浓郁而空灵涤荡的幽香。茶烟袅袅,在昏黄的光线下氤氲流转,带着一种奇特的宁静与净化之力,悄然吸附、消融着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冷与怨念余味,让这方斗室重归一种近乎禅定的、亘古的沉寂。
太初垂眸,看着杯中碧汤渐成,澄澈如初春融化的冰川之水。
太初这才将茶杯送至唇边,轻呷一口。滚烫的茶汤入喉,带来的却非灼痛,而是一股清泉直贯灵台般的冷冽与涤荡神魂的宁静,瞬间贯通四肢百骸,冲刷识海。昨夜的喧嚣、怜月泣血的悲歌、柱子眉间的煞气、赤水镇的凶戾传闻……种种繁杂心绪,仿佛都被这口蕴含山野精魄的茶汤冲刷、沉淀、冰封,归于识海深处那片永恒的寂静冰湖,不起微澜。
他静静品完一杯茶,炉火渐熄,那奇异的茶香仿佛已融入归藏斋的每一寸空气,成为它亘古沉默的一部分。目光再次掠过那根蒙尘的玉簪,依旧漠然如视无物。放下茶杯,太初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通往后院的门扉。
片刻后,太初的身影出现在凝川镇积雪覆盖的青石板街道上。他换了一身更便于远行的深色旧衣,身形依旧挺拔而孤寂,步履从容不迫,方向却明确地朝着镇子西北的出口走去。那里,是通往外界盘山公路的起点。
刚走出不远,便瞧见老李头裹着厚厚的羊皮袄,正蹲在街角自家杂货铺门口,一边晒着惨淡的日头醒酒,一边和一个邻居絮叨着什么。他脸上的气色比早上好了不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粗布茶包,眉宇间除了宿醉的茫然和对昨夜“噩梦”的困惑,还隐约透着一丝得了稀罕物的得意。
老李头眼尖,一眼就瞥见了走在街上的太初。他连忙站起身,扬了扬手里的茶包,扯着还有些沙哑的嗓子,好奇地大声问道:“哎!小初!您这是……要出门啊?去哪溜达散心?” 他下意识地以为太初只是在镇子附近随意转转。
太初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老李头和他手中紧攥的茶包,声音低沉,清晰地穿透清冷的空气:
“出去走走。”
他的身影没有转向镇内的任何一条岔路,而是沿着主街,坚定不移地朝着西北方向——赤水镇的方向走去。
老李头望着太初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宝贝似的“长乘茶”包,困惑地挠了挠花白的后脑勺。
归藏斋的门紧闭着,那块刻着古篆“闭”字的木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凝川镇的日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
太初的身影踏出凝川镇那刻着斑驳镇名的老旧石牌坊,正式融入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莽莽山野。灰色的盘山公路像一条蜿蜒的冻僵长蛇,挣扎着伸向被低垂铅云死死压住的西北群山深处。寒风卷起雪沫,打着凄厉的旋儿掠过空旷的路面,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无情吞噬。
他的步履看似从容闲适,速度却远超常人,积雪上只留下极浅、几乎难以察觉的印痕,转瞬便被呼啸的风雪抹平。刚走出镇子不足一里,在一个平缓的公路弯道处,太初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
公路旁,积雪覆盖的枯树虬枝投下浓重的阴影。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与环境完美契合,几乎成为阴影本身的一部分。影七屏住呼吸,将心跳压制到极限,如同蛰伏于冰层的毒蛇,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在前方那道深色的背影上,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执行着“以命相护”的铁律。
然而,下一瞬,他全身奔涌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又在万分之一秒内冻结成冰棱!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空间扭曲的涟漪!那道他全神贯注、死死盯着的背影——太初——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口瞬间吞噬,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从画布上彻底抹去,凭空消失了!他引以为傲、千锤百炼的追踪锁定之术,在那一刻成了彻头彻尾的荒诞笑话!
影七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源自灵魂最幽暗深渊的、无法理解的寒意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瞬间从脊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身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对自身渺小如同宇宙尘埃的终极绝望!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不,是那超越认知的恐怖,彻底剥夺了他做出反应的资格!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绝对零度般刺骨寒意的手,已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法则之钳,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无法抗拒的宿命感,精准地搭在了他的后颈大椎穴上!
“嗡——!”
一股无形、霸道、且蕴含着某种至高法则的禁锢之力,直接作用于他生命的核心本源!影七感觉自己从血肉到灵魂都被瞬间冻结、凝固!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他身上彻底崩解,他保持着潜行的半蹲姿态,如同一具被瞬间剥夺了所有生机的冰冷石雕,僵硬在死寂的阴影里。思维停滞,血液凝固,连眼球都无法转动分毫,心脏因极致的惊骇和灵魂层面的碾压,彻底停止了跳动——仿佛那冰冷的指尖只需轻轻一碾,就能将他存在的痕迹,连同这片阴影,一同从这方天地彻底抹除!
太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影七身后咫尺之处。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冰湖般的眼眸,透过冰冷的战术目镜,投来两道如同实质、足以洞穿灵魂的漠然目光。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俯视蝼蚁尘埃般的、绝对的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自行消散的、毫无价值的泡沫。
“你是谁?” 太初的声音低沉平直,如同亘古不化的冻原上刮过的、能冻结灵魂的寒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影七的思维在巨大的、灵魂层面的恐惧风暴和身体被彻底、绝对禁锢的状态下彻底崩碎。残存的本能意志让他用尽最后一丝源自生命核心的挣扎,试图驱动被彻底冻僵的声带,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垂死毒蛇吐信般的嘶气声:“…影…七…” 声音里饱含着无法言喻的、对自身卑微存在的最后确认。
“哦。” 太初发出一个极其简短的单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尘埃般的代号。
搭在影七后颈的手掌,那冰冷刺骨、如同命运枷锁般的禁锢感,如同潮水般毫无征兆地退去。
太初的身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而不可理解,瞬间消失在影七身后,仿佛从未存在过。
影七只觉得支撑身体和灵魂的一切瞬间崩塌,巨大的脱力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让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他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深入骨髓、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在凛冽的寒风中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每一寸肌肤。他惊恐万状地抬起头,看到太初那深色的背影,已经回到了之前的位置,沿着公路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西北的雪雾深处,仿佛刚才那足以将他灵魂碾成齑粉的一幕,只是他濒死前的一场荒诞幻境。
但后颈残留的、仿佛被烙印上某种冰冷印记的灼痛触感,身体脱力如烂泥般的虚浮感,以及灵魂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如同直面宇宙深渊般的永恒颤栗,无比真实地烙印着他——刚才,他距离彻底的、无声无息的、连尘埃都不如的湮灭,只有一线之隔!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绝对死亡意志和至高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直接在影七被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灵魂核心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星辰撞击,清晰而沉重地烙印下:
“再跟着,死。”
影七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由极致恐惧凝成的万载玄冰狠狠刺穿、冻结!他彻底瘫软在雪地里,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勇气和存在的意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深色的身影融入公路尽头的茫茫雪雾,再也不敢升起一丝一毫追踪的念头。巨大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恐惧和未能尽责的滔天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死亡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颤抖着摸出电话,手指僵硬得如同冻裂的枯枝,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拨通。
影七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极致恐惧和濒临崩溃的哽咽,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泣血哀嚎,“我…我被发现了…他…他…根本…不是人…是…是某种…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存在…瞬间…瞬间就……被定住了…灵魂…灵魂都在冻结…粉碎…”
“…他说…再跟着…死…”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带着灵魂撕裂般的哭腔和极致的绝望嘶吼出来。
电话那头,卫庄沉默了许久。他能感受到影七声音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绝非伪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前所未有的敬畏:“…知道了。他既说不需要,那便是不需要。回来吧。”
风雪骤然狂暴,如同白色的怒涛,彻底淹没了公路上最后一丝微弱的痕迹。
太初的身影沿着灰色的公路继续前行,步伐依旧从容,速度却远超常理。然而,仅仅在走出凝川镇不足十里的地方,当他的身影再次被路旁一片浓密的、被积雪压弯如鬼爪般的枯木林投下的深重阴影短暂笼罩时——
他的身形如同滴入墨池的水珠,骤然模糊、消散,彻底融于那片深沉的暗影之中,再无踪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