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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簪

作者:归藏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凝川镇蜷缩在昆仑山脉巨大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荒原上的灰色石头。终年的罡风卷着灰蓝色的雪尘,在镇子狭窄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永不止歇的呜咽。雪势陡然增大,天地间一片混沌。镇子边缘,“归藏斋”那扇厚重的牦牛皮门帘,此刻成了隔绝狂暴风雪的屏障。


    斋内,昏黄的光晕来自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白炽灯泡。空气里沉淀着冰冷的石头、朽木、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太初陷在柜台后那把包浆油亮的老木靠椅里,像一块与椅子长在一起的深灰色岩石。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裹着他,立领微敞,袖口和下摆磨出了毛边。他眼睫低垂,呼吸轻浅得近乎于无,一只苍白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根处那枚毫无纹饰的黝黑戒指,在昏暗中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另一只手端着的粗陶茶碗里,廉价砖茶的苦涩气息早已凉透。角落里,半导体收音机沙沙地响着,模糊地播报着无关紧要的远方新闻。


    厚重的牦牛皮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狂暴的、裹挟着大量雪尘的寒气如同冰龙般灌入,吹得灯泡疯狂摇晃,货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护着一个更小的身影迅速挤了进来,老者用尽全力才将门帘重新压紧,隔绝了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雪。


    来者是一位老者,约莫七十上下。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尽管沾了些雪沫。脸上刻着岁月和风霜的深痕,皮肤是那种常年在户外活动留下的粗糙暗红色,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沉淀的稳重气度。他穿着一件厚实、半新不旧的深蓝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脚上蹬着沾满泥雪的户外登山靴。他第一时间不是拍打自己身上的雪,而是迅速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柔的手,仔细拂去护在怀中的小女孩头上、肩上的积雪。


    小女孩约莫七八岁,裹在一件有些旧但洗得很干净的红色小袄里,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鼻尖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虚弱。她被冻得瑟瑟发抖,依偎在老者腿边,怯生生地打量着这间昏暗陌生的店铺。


    “叨扰了,老板。”老者直起身,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吐字清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旧时读书人的文雅。他对着柜台方向微微颔首致意,“风雪实在太大,孩子受不住寒,贸然进来避一避,望您行个方便。” 他说话时,一只手始终轻轻搭在小女孩瘦弱的肩头,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柜台后,太初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在光滑的木面上点了一下,又归于静止。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又或者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老者也不以为忤,似乎习惯了这店主的古怪。他环顾四周,店内陈设简朴甚至破败,几排歪斜的旧货架贴着冰冷的石墙,其上稀稀拉拉摆放着蒙尘的旧物:釉面布满冰裂纹的青瓷碗、边缘磨损的方孔钱、看不出年代的木雕小件……皆是些寻常古旧玩意儿,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更显黯淡。他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背,温声道:“小语柔,就在这儿暖暖,别乱碰东西。”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安静地靠在爷爷腿边,小手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扫视着周围。


    老者自己也踱了几步,靴子在青砖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的目光带着一种鉴赏家的审慎,平静地掠过那些蒙尘的旧物,偶尔在某件东西上停留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许品评之色,却又微微摇头,显然并未发现值得留意的东西。掠过一只浑浊的青瓷碗,扫过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忽然,他平静的目光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顿住了。


    吸引他目光的,是一柄断簪。


    它躺在一个积满厚灰的角落,毫不起眼。玉质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断裂的茬口——并非寻常的碎裂痕迹,反而凝着一小点幽光。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和顽固,如同一点冻结在极寒中的鬼火,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厚厚的尘埃里,执着地散发着衰败与邪异的气息。


    老者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点幽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确认什么。一个尘封在古籍深处的名词瞬间击中了他的脑海——“玉髓寒光”!传说中能镇魂锁魄,压制阴邪寒症的奇物!这正是他带着孙女,不惜跋涉万里深入这苦寒之地,遍寻古籍线索想要寻找的东西!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他,但多年的涵养和稳重让他强行压下了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但那双枯瘦的手却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柜台,脸上重新挂起那份沉稳,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深藏的焦灼与希冀再也无法掩饰。


    “老板,”老者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清晰的吐字,但语速明显快了一丝,透露出内心的急切,“冒昧请问,角落里的那支断簪……不知是何来历?作价几何?”他尽量让自己的询问显得礼貌而专业,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普通古物,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灼灼的目光,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下意识地将靠在自己腿边的小女孩往身后护了护。


    柜台后,太初的眼帘终于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如同昆仑万年不化的冰湖,深不见底,沉淀着亘古的漠然。没有情绪,没有波澜。他只是懒懒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投向老者所指的方向——那柄断簪。目光在那点凝而不散的幽光上停留了一瞬,比呼吸还短暂,随即又落回到老者脸上,最后,在那苍白虚弱的小女孩身上极其短暂地扫过。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老者心头莫名地一悸,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看穿了一切。


    太初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一个平淡到没有任何起伏的音节飘了出来:


    “不卖。”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与懒怠。


    老者脸上的沉稳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干脆的拒绝。他强自镇定,上前一步,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老板,实不相瞒,老朽寻此物已久。家中这孩子身染奇疾,古籍有载,此物或可压制她体内寒气。此物对您或许无用,但于老朽祖孙二人,却是性命攸关!价钱您尽管开,只要老朽拿得出,绝无二话!” 他说话时,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身后孙女冰凉的小手。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爷爷身后的小女孩,似乎被那断簪幽光吸引,又或是孩童的好奇心使然,竟无意识地、怯生生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似乎想去触碰那点奇异的光芒。


    老者惊觉,刚要出声阻止——


    太初指间那枚黝黑的戒指,表面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比最深沉的夜还要幽暗的微芒!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警兆!


    与此同时,太初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清晰地砸在老者心头:


    “别让她碰!”


    老者浑身剧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回身,一把将孙女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完全隔绝了她和断簪的方向!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店主的话、戒指的异动、孙女靠近时断簪幽光的剧烈波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恐怖的真相:这断簪绝非善物!


    “古籍错了。” 太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穿透了老者的恐惧。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那深灰色的岩石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那不是‘玉髓寒光’。”


    老者抱着孙女,惊魂未定地看着太初,眼神充满了惊疑和后怕:“不是?可那幽光,那记载……”


    “那是‘阴魄玉’,葬玉的一种。” 太初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断簪,幽光在他视线下似乎瑟缩了一下。“它非但不能压制寒气,反而会吸纳、滋养一切阴寒、病弱、濒死的‘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小女孩苍白的小脸上,“她体内天生的纯阴寒魄,对此物而言,是绝佳的温床,亦是……诱人的饵食。一旦接触,寒魄将被它彻底引动、吞噬,她的命元,撑不过三日。”


    老者如遭雷击,抱着孙女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古籍的谬误、断簪的邪异、孙女命悬一线的真相……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怀中孙女懵懂却疲惫虚弱的脸,巨大的后怕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他寻找多年的“救命稻草”,竟是将孙女推向深渊的毒饵!


    “先生……” 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之前的稳重和文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现实击垮的、绝望的老人,“求先生指条明路!囡囡她……她自出生便受此寒症折磨,寻遍名医,耗尽家财,皆言……皆言活不过十八岁!老朽……老朽实在是……” 浑浊的泪水在他布满沟壑的眼眶中打转,那份深沉的爱意与无边的痛苦,此刻**裸地展现在这昏暗的斗室之中。


    太初沉默了。那冰湖般的目光在老者悲痛欲绝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小女孩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半导体收音机沙沙的噪音,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许久,就在老者几乎要绝望跪地之时,太初缓缓抬起那只戴着黑戒的手。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懒怠,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指间的黝黑戒指表面,不再是幽暗的吞噬感,反而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裂状金色纹路!那金色微弱至极,却带着一种至阳至刚、纯净无垢的气息,与戒指本身的深邃形成奇异的对比。


    太初的指尖,隔着虚空,对着老者怀中的小女孩,轻轻一点。


    没有光芒迸射,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但老者却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一直冰冷颤抖的小孙女,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温暖而坚实的力量,瞬间透体而入!


    小女孩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随即,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那层死气的青灰!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透明感。嘴唇上的青紫色也迅速淡去,恢复了属于孩童的、淡淡的粉红。原本急促而微弱的气息,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她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竟在爷爷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的睡态。


    老者惊呆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孙女身体的变化!那股缠绕了她数年、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寒死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禁锢住了!虽然并未根除,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确实大大减轻了!孙女此刻的睡颜,是他数年来都未曾见过的安宁!


    “先生!这……这是……” 老者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孙女的手臂都在颤抖,看向太初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同仰望神祇般的敬畏!


    “九阴锁脉,胎里带来的绝症。”太初的声音响起,平淡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指间的戒指,那几道微弱的金纹已然隐没,恢复了深邃的黝黑。“寻常之法,药石罔效。此症如寒冰封河,随年岁增长,冰层愈厚,直至十八岁……河枯髓竭。”


    老者心猛地一沉,但看着怀中安稳沉睡的孙女,心中又燃起希望:“先生,您刚才……”


    “我以一丝‘阳燧余息’,暂时封住了她九阴脉络的寒气外溢。”太初的目光落在小女孩安详的睡颜上,“十八岁之前,她当与常人无异,可享寻常孩童的喜乐冷暖。”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老者闻言,巨大的喜悦和感激瞬间冲垮了他!他抱着孙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老泪纵横:“先生!大恩大德!老朽……老朽无以为报!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就要磕头。


    “不必。” 太初的声音阻止了他,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角落那个蒙尘的陶罐。“后面有茶。让她喝了暖身。”


    老者连忙止住叩拜,依言小心地从陶罐后拿出陶壶和粗陶碗,倒了一碗滚烫的粗茶。他小心地吹凉了一些,一点一点喂给沉睡中的孙女。小女孩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吞咽着,小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晕。


    太初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帘与漫天风雪,落在了昆仑那亘古巍峨的雪峰之巅。


    “十八岁,是她的死劫,亦是唯一的生机之期。”太初的声音缥缈而遥远。“昆仑之巅,有净火。非人间凡火,乃天地初开时遗落的一点‘阳燧精粹’。唯在她十八岁生辰当日,引净火入体,焚尽九阴寒锁,方可重塑脉基,逆天改命。”


    老者捧着茶碗的手,因激动和巨大的责任而微微颤抖。十八年!整整多了十年!这十年,他的囡囡可以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而目标,是那传说中的昆仑净火!


    “先生!昆仑之巅!净火!” 老者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火焰,“老朽明白了!十年……不,十八年!老朽拼尽一切,也定要为囡囡寻到那净火!请教先生,那净火……”


    太初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老者脸上,那冰湖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映照出老者孤注一掷的决心。


    “路,在你脚下。”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十八年后,昆仑之巅。能不能取到,看你的缘法,也看她的命数。”


    说完,太初重新阖上了眼帘,身体也缓缓沉回那把老木靠椅的怀抱里,仿佛刚才那番逆天改命之举和指点迷津之语,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轻轻挥了挥,指尖的黑戒在昏光下幽深依旧,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现的金色纹路从未存在过。


    “茶凉了。风雪小了。”


    老者抱着沉睡中脸色安详、气息平稳的孙女站起身,对着重新“沉睡”的太初,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躬,每一次都弯到了极致,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敬畏。


    “先生再造之恩,老朽父女二人,永世不忘!先生保重!”


    他不再多言,用厚实的围巾将孙女裹得更紧,感受着怀中那小小的、此刻却充满了生机的温暖身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希望。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那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断簪,眼神已无波澜,然后决然地掀开门帘,迎着门外依旧呼啸、却已不如之前狂暴的风雪,大步踏入了茫茫雪原。他的背影,如同一个背负着沉重使命与无尽希望的古老行者,消失在灰白色的混沌里。


    厚重的牦牛皮门帘落下,隔绝了风雪和未来。归藏斋内重归寂静,只有半导体收音机沙沙的噪音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回。太初依旧陷在椅中,仿佛从未动过。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间那枚黝黑的戒指,幽暗深邃。柜台上,那碗粗茶的热气早已散尽,只余冰冷的残渣。


    地上的断簪,断口处那点幽光剧烈地扭曲、闪烁,如同被无形之力灼伤的毒蛇,疯狂却徒劳地挣扎了片刻,最终带着一种不甘的怨毒,缓缓沉寂,隐没在厚厚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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