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玄冰赋·亘古灯》
(太初篇)
鸿蒙初裂我独醒,
掌覆星寰芥子轻。
指隙光阴焚烬劫,
慵眠禹鼎待龙鸣。
(玄冰篇)
北溟寒魄锁玄冥,
倒转璇玑锢日星。
玉碎霜穹封万法,
劫尘凝眸照空青。
(合章·亘古灯)
归藏斋冷苔侵骨,
昆仑月冻轩辕魂。
万古凝川一灯悬,
独照洪荒未裂痕。
寒意,是活的。它从西北方昆仑群山的冰封绝域中爬出,裹挟着灰蓝色的雪尘,发出永不止歇的呜咽。那并非凡山,而是深植于华夏血脉的,不周之影,其倾颓断绝、撑天拄地的古老意象,仿佛烙印在昆仑西段最酷烈荒蛮的某处。凛冽的罡风如同远古巨兽的吐息,抽打着昆仑山脚下这座名为凝川边陲小镇。风掠过镇子边缘那间孤零零的石屋,屋顶积雪被撕成齑粉,沉闷地砸在厚重的、牦牛皮鞣制的旧门帘上。门楣悬着的旧木匾,归藏斋三个古篆字深陷木纹,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苍凉。
推开沉甸甸、膻腥味浓重的门帘,一股混杂的气息瞬间裹住了来客:冰冷的石头、朽木的芯子、灰尘,还有一丝铁锈在极寒里剥落的腥气,光线吝啬。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老式白炽灯泡,在角落梁上投下昏黄脆弱的光晕,被门缝钻入的寒流撕扯得摇曳不定,将货架与石壁的影扭曲成魇形。几排歪斜、布满虫蛀裂痕的旧木架子,紧贴粗糙冰冷的石墙。其上几件蒙尘的旧物在光影边缘蛰伏:一只釉面冰裂如蛛网的青瓷碗,浑浊似蒙翳的死眼;一枚边缘磨损、绿锈斑驳的方孔钱,躺在褪色的化纤红布上;一柄断簪,玉质死白,断口凝着一点幽光。厚厚的灰尘覆盖一切,是时光咳出的痂。角落里,一台老旧半导体收音机沙沙作响,模糊地播着天气预报,是这古老空间里唯一的现代杂音。
昏黄光晕的中心,是一把宽大、被岁月和身体磨出深黯油润包浆的老木靠椅。椅上的人,仿佛与木头共生。
太初。
一身深灰色的旧中山装裹着他。布料厚实却已洗得发白,立领微敞,露出素色棉衬衣的领口。肩线依稀挺括,残留着旧日的筋骨,但袖口与下摆处磨出了毛边,诉说着无声的流年。这身装束在昆仑苦寒之地显得异常突兀,却又奇异地与古斋的沉郁融为一体。磨损的领口掩住小半下颌,露出的皮肤是常年不见烈阳的、玉石般的冷白。这年轻是凝固的假象。像冰封层下的古鱼,形态犹存,生机却已沉寂万载。他深陷在靠椅的怀抱里,姿态是彻底的、与荒寒同化的懒散。那本该板正的中山装,此刻顺从地堆叠出松弛的褶皱,服帖着椅面的弧度。每一寸骨骼都卸了力,任由身体沉入被无数冬日暖透的木廓。长长的眼睫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静谧的浅影,沉入一种近乎永恒的假寐。一只骨节过分分明的手从磨亮的袖口滑出,搭在同样油亮的木扶手上。肤色苍白得透明,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指根处,一点纯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沉黑——一枚毫无纹饰的戒指。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粗陶茶碗。碗壁厚重,釉色粗砺,碗口袅起一缕稀薄得随时会冻僵的白气。深褐的茶汤,蒸腾着廉价砖茶特有的、浓烈粗粝的苦涩。他偶尔会极其缓慢地抬腕,动作带着时光凝滞般的拖沓,碗沿凑近淡色的唇,啜饮一小口。喉结在冷白的皮肤下微微一滑,茶碗复又落回膝头,如同卸下千钧重担。
这里是“归藏斋”。货架上蒙尘的旧物,不过是昆仑风雪与现世遗忘边缘的浮埃。太初闭着眼,意识却似穿透石顶,越过小镇稀疏的、贴着廉价瓷砖的屋顶,缠绕在远方昆仑那亘古冰封、映射着不周残影的绝域山脊。他于此结庐,混迹于这现代边城,身着这身旧时代的残痕,只为守一缕源自太初的星火,拾缀那些散落于罡风雪尘与钢筋水泥罅隙之中、行将湮灭的洪荒印记。
呜——!一阵裹挟着昆仑深处极致寒意的罡风,猛地撕开厚重的牦牛皮门帘,如同冰冷的巨拳砸进屋内!白炽灯泡疯狂晃荡,昏黄的光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货架的阴影如魇兽般扑噬角落。刺骨的雪尘卷着活物般的寒气灌入,瞬间刺透单薄的布料,皮肤如遭冰针攒刺。半导体收音机里的播报被风声彻底碾碎,只剩刺耳的电流嘶鸣。
太初端碗的手指,被寒流激得极其细微地一蜷。粗陶碗被本能地护向怀中,拢住那点微弱的热源。指间那枚沉黑的戒指,在剧烈晃荡的光影下,幽邃如归墟之眼。他眼帘依旧低垂,纹丝未动,身体却似更深地、彻底地陷进旧靠椅的怀抱,中山装挺括的肩线悄然塌陷,仿佛那磨损的木料是他对抗整个洪荒酷寒的唯一壁垒。门外,风雪呜咽着撕扯小镇稀疏的灯火,远处传来几声被风扯得变调的汽车喇叭。昆仑的亘古荒寒与现代边陲的微弱脉动,在门帘落下的余音里,最终都化为他身周那片凝固的寂静。唯有指间那点沉黑,在昏暝中,幽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