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榆知道和家里人说不通。
在他们眼里,陆榆始终是个孩子。
孩子,在所谓的大人面前,天然不具备任何优势,大人们高傲地认为,可以随意掌控孩子的生活以及思想。
所以他通知他们:
"等我爸妈来了再说。"
他既然下定决心,自然没想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被糊弄过去。
明知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所以一早给父母打了电话,让他们务必今天到场。
陆榆爸妈来得很快。
两人是在院门口遇见的,平日见了也要假装不认识的两人,这会儿倒是顾不得往日恩怨。
陆榆他妈穿着银行员工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手里拎着公文包,踩着低跟黑色浅口皮鞋,下车后匆匆和司机交代了两句就往陆家去。
陆榆他爸穿着花衬衫,脚踩拖鞋,□□镜乱七八糟挂在衣领上,骑着摩托车动静惊人。
两人和老街坊打招呼的声音先传进院子。
陆榆去开门,见了两人也没多余的话,先出去低声指挥司机把车靠墙角停了:
"冯爷爷生病,这几天来探望他老人家的亲朋故旧不少,这边是必经路,得把道儿给人腾出来。"
司机面上不显,心里多少有点纳罕。
杨行长家的事在他们单位不是什么秘密,行长和前夫生的这个孩子,他以往也打过几次交道。
是个懂事却讷言的小子,只会闷头干活儿,却从来不多言语,今儿是天上下红雨啦?
说话功夫,就有一辆外地牌照的皇冠从他们眼前缓缓驶过,瞧方向,是去冯厂长家的。
黝黑的车身,线条流畅,神秘无法窥探到内部的车窗,都让司机垂涎三尺,忍不住酸了一把:
"好家伙,真有钱啊!这车进口回来加上关税,少说也得四十万打底!听说冯厂长大儿子这些年在沿海生意做得还行,朋友都有这排场的话,哪里是混得还行哟!
那可是四十万,我们这种拿死工资的小人物几辈子都挣不来,做梦都不敢想!"
陆榆见惯了好东西,倒是心态平和。
却不知此刻车里,乌发黑眸,皮肤白皙,把自己打理成乖乖仔的乌若行,盯着他久久收不回视线。
被他爸调侃:
"瞧你这没出息样儿,看见天仙啦?"
乌若行眨眨眼,好不容易收回眼神,捂着怦怦跳的心,美滋滋地说:
"比天仙还美!"
他爸没当真,常年在女人堆里打滚的人,最知道天仙是需要后天环境滋养的。
甭管先天条件再好,吃不饱面黄肌瘦,不防风防晒皮肤黝黑,常年户外工作皮肤粗糙,不矫正体态弯腰塌背,不刷牙洗脸张嘴有口臭,天仙也得变邋遢婆娘。
显然,这日渐破败的家属院,养不出他认知里的天仙。
于是只不轻不重提了一句:
"你这看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乌若行不服气:
"您就不看脸?"
乌继东理直气壮地说:
"看啊,你爸我就是因为看脸吃了大亏,所以才用亲身惨痛经历,以身作则,给你提醒啊!"
乌若行半点不同情他的钻石王老五父亲,只用了四个字评价他爸的行为艺术:
"自作自受。"
对他爸这种渣得坦坦荡荡的行为,也只有一句话好回敬:
"遗传的,改不了!"
他也没打算改,有好看的放着不看,非要去看丑的,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就刚才瞧见那位,瞅着就香喷喷的,多瞧几眼不是很正常?
再说了,他可比他爸有节操:
"我只是看看,顶多和人家交个朋友。"
可不会和他爸似的,非要和人发生点啥。听好看的人说话,他耐心都能多几分。
乌继东轻哼一声,他之所以知道儿子有这个毛病,还没下大力气掰正,就是清楚他儿子在这方面根本没开窍。
那种喜欢,就跟收集邮票似的,纯粹得很。
但他好不容易找着教育儿子的机会,忍不住多说两句:
"爸也不是说让你完全不看脸,咱爷俩都是男人,男人这玩意儿吧,嗨,也就那么回事儿!要是爸爸当年不看脸,你小子如今也长不成这幅人见人爱的模样,是吧?
可要只看脸,只顾着□□二两肉,那你约莫也得步你老子后尘。瞧你爸这些年过的啥日子,哪个正经女人愿意进咱老乌家门?"
上赶做乌家女主人的,他看不上。
他看上的,人家懒得搭理他。
儿子他妈倒是样样都好,奈何人家早和人结婚了。
所以他堂堂乌兰集团创始人,年过四十,儿子都这么大啦,户口本配偶栏还是空的。
思及此,难得和儿子说几句成年男人之间的话题:
"男人年轻时风流只觉得无牵无挂孑然洒脱,等上了年纪才会发现,这世上的所有事都需要代价。
爸当年连你爷奶都不放心,亲自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其中辛酸你小子这辈子都不会懂。
回头想想,你妈当时要是我老婆,她能不对你上心?我能那么辛苦?这就是爸爸年轻时风流的代价。"
乌若行实在太了解他爸了,才不会觉得他爸这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斜眼瞧他:
"所以您老人家又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乌继东眨着即使上了年纪依然多情的桃花眼,哥俩好地揽着儿子肩膀,用十分期待的语气说:
"将来你能给爸领回来一个大气顾家能力强又和你恩爱的儿媳妇不?"
乌若行让他爸别做梦了:
"您要是觉得有大气顾家能力强还一心一意和一个女人过日子的男人,那也许就有那样的女人。"
干嘛不把女人当人,要求她们可以伟大到完全脱离人性?
这话要是被此刻的陆家人听见,林佳宁肯定要当场倒立举双脚赞同乌大少爷的英明睿智。
陆家小院。
"舅舅,舅妈,你们可算来啦!"
曲真话音才落,还没来得及帮她哥告状,陆榆爸妈还没来得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有一道女声插||进来,温温柔柔开口:
"好孩子,今儿舅妈来得急,赶明儿你上家去,给你拿几个西瓜吃,又大又红还是沙瓤,比外头那些便宜货水瓤的好吃多啦!"
曲真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儿,真是烦死这个后舅妈了。
后舅妈家店里要是卖沙瓤的,沙瓤在她嘴里就好的天上有地上无。过一阵子她家店里要是卖水瓤的,那沙瓤的就成了扔地上也没人乐意捡的垃圾货。
每回舅舅来这边,后舅妈都要像个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跟着,强调她是舅舅老婆的身份。一口一个"舅妈"就算了,在她哥跟前口口声声"有啥需要和妈说",也不知膈应谁呢。
"哼,可别又是卖不出去的,拿着送人情呢吧!"
这话倒不是曲真说的,而是奶奶。
也怨不得大家如此不待见这位,实在是陆榆继母这人讨厌到了一定程度。
陆榆他爸的水果蔬菜批发生意如今做得有声有色,走出去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老婆成日把卖不出去的货拿着送人。
本来也是常规操作,街坊客人白拿了她家东西,谁都得念一声好。结果她非得跟人家叨叨几句:
"都是上好的货,外边儿拿着钱都买不着,比那谁谁家卖的精品不知道好多少,可算是便宜你们啦"。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就说谁乐意听?
放往常为着这点小事都得吵吵几句,今儿陆榆他爸却是没心思,大手一挥,说他老婆:
"要是不闭嘴就给老子滚回家去,不让你来非得跟着!"
然后在人群里找到陆榆,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孩子胳膊腿儿都是好的,这才嗓门洪亮,问他妈:
"电话里事情说得不清不楚,是不是又有人欺负陆榆?我找他们去!"
陆榆他妈更心细,拉着陆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温声细语地问:
"是不是家里谁给你委屈受了?好好的咋要搬去学校住?"
陆榆他爸一想,也是啊!
他家里就有两孩子,在家不知道有多舒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皮痒了犯熊被他抽一顿,也没见闹着要去住宿。
毕竟住宿啥条件,只要不傻都看得见。
于是目光灼灼地扫视一圈儿,也怀疑陆榆是在家里受了气,叉着腰嚷嚷:
"到底咋回事?"
老太太见状也生气了,手里袖套往地上一扔:
"你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啊陆建国!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养孩子,还养出错来了?
哼,我还想知道咋回事呢!今儿不把话说明白,谁都别想走!回头我也叫街坊邻居来评评理,有你们这么坑人的吗?"
陆榆后妈林佳宁见状,温温柔柔地帮老太太搬了个小马扎出来,扶着老太太坐了,说陆榆:
"你也是个明事理的大小伙子了,不像毕敏和成康,成日只知道傻吃傻玩。有啥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折腾你爷奶?
老人家一把年纪经不住熬,你当大哥的可得给下面的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
陆榆在乎这一院子亲人的时候,自然愿意为了让他们开心陪继母演,可当他决定丁是丁卯是卯的时候,就不会再惯着谁,于是他说:
"确实,爷奶都过了退休年纪,还要去街道办上班,寒暑无阻,风雨不辍,辛苦了一辈子,别人家老人都享受儿媳伺候,儿孙绕膝了,我也不能再给老人家增加负担。
刚好,我住学校去,你们把我爷奶接家去享福,也让我爷奶和成康亲近亲近,我姑在这边住着也能宽敞,一举数得。"
他还意有所指地说:
"我爷奶这么辛苦,总不能都是为了我?对吧,爸,宁姨?"
陆建国面上尴尬,林佳宁也哽住了。
林佳宁有点没明白,往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孩子,今儿咋的一张嘴就能毒死人。
隔三差五往这边送点东西,她都被两老不死的见缝插针,里外埋怨,要是接回家住,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反倒是爷奶,听了大孙子的话,老泪横流。
总算有个人知道他们老两口的不容易啦!
陆榆心里哂笑。
他默不吭声承受一切的时候,他们只觉得理所应当。他什么都不做只说几句漂亮话,他们却觉得他最贴心。
陆榆知道,爷奶是不会跟他爸去住的。
否则,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补贴姑姑了。
果然,奶奶在哭过一场后,还是拉着陆榆的手说:
"去什么去?奶且舍不得乖宝呢!乖宝你听奶的,咱不去住宿,也不去看后妈脸色,就在家安生待着,我看谁敢说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是不松口,陆榆也有点无奈。
他本来是想给大家都留点体面的。
陆榆的手缓缓从老太太那儿抽出来,站起来扫视众人一圈儿,先是问:
"你们养我一场,咱们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平日相处的也算和谐,我只是想搬去学校住,又不是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既能给家里腾点地方,还能节省上下学的时间,多用些心思在学习上,你们反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曲真也纳闷儿呢,她很天真地帮她哥说话:
"爸妈,爷奶,你们倒是给个准话呀!要是担心我上下学没人接送,那大可不必。
我哥住宿的话自行车就用不到了,不用我哥接送,我自个儿骑车也一样的,暑假早就学会了!
大不了我以后放学先去高中部,在我哥的监督下写完作业再回家,学习的事你们也不用操心。"
姑父终于在女儿期待又不解的目光中,偏过头和老爷子打商量:
"爸,陆榆也是大孩子了,他知道自己在干嘛,您就答应了吧。"
再说,就算硬扯着孩子住家里又能咋?别把孩子的心推远了。
姑姑面上也有几分伤心难堪,偏过头语气硬邦邦地说:
"想去就去,就不信学校住着还能有家里舒服,到时候可别后悔!"
说着便要进屋帮陆榆收拾行李。
奶奶呵斥:
"收啥收,我不准!"
她拉着陆榆的手,苍老的面容全是生活带来的苦难,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大孙子,艰难地说:
"乖宝,那一个宿舍里也有品行好的和坏的,也有不讲卫生和邋遢的,也有打呼噜和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的,还有拉帮结伙欺负人的。
你中途加进去人家欺负你,或是和那些人处不来,不是白白遭罪吗?"
陆榆轻轻地叹息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他任由老太太拉着,带着人进屋,掀开他姑帮他铺好的床铺,翻到枕头底下,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我重要的东西包括钱,全部放在枕头里,家里人都知道,上周少了两块,上上周少了三块。"
他看着姑父的眼睛说:
"一开始是一毛两毛,后来五毛一块,现在,存多少就丢多少。"
姑父面皮瞬间红到脖子下面,额头上青筋直跳。
他不怀疑陆榆的话,因为陆榆说的那些时间段,刚好和他侄儿侄女来这边串门的时间对上。
这几年两边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些,那边的孩子便常来这边玩耍。
他没说的是,侄儿们每来一次,他藏在柜子里的私房钱也会丢一回。
可他觉得说出来实在丢人,只能将钱换个更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哪里能想到,那些瘪犊子玩意儿还偷了陆榆的钱。
曲真一听就炸了,嚷嚷起来:
"还有我的洋娃娃,是大舅去沪市回来专门给我带的,结果他们来了一次,就缺了胳膊腿儿!
还有还有,舅妈给我一盒大白兔奶糖,我舍不得吃藏在被子里,结果连盒子都没啦,。我妈还不叫我往外说!"
她嘴里的大舅正是陆榆亲爸,舅妈说的是陆榆亲妈。
爷奶一听也变了脸色。
陆榆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家里不止他一个遭过贼偷,竟是全都被光顾了。
够热闹的。
至于什么邋遢不邋遢,打鼾不打鼾,都不用陆榆多说,曲真就直接戳破她奶的借口:
"我爸那鼾声隔壁院子关了门都能听到,早就习惯了。再邋遢能有垃圾清理站邋遢?我哥替我爷顶班的时候,啥脏活累活儿没干过?"
奶奶生气地骂了两句,眼下且顾不得找那群瘪犊子玩意儿算账,先安抚陆榆:
"回头不叫他们上家里玩儿了,乖宝你……"
陆榆忽然说:
"放心,我不和您要我爸妈之前十多年给我的生活费。"
话音一落,就连爷爷脸上也露出些许恼怒,些许轻松。
陆榆心下了然。
他爸妈离婚后,各自再婚。
如今也算是事业有成,不缺养孩子的几个钱,所以给他的生活费一年比一年多,养活这一家子都不成问题。
按理来说,陆榆就算不能过上弹头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生活,那也不该如今似的紧巴巴。
那么钱去哪儿了,很难猜吗?
姑姑涨红了脸,急匆匆去房间拿出一张借条塞他手里:
"姑打算在菜市场买个铺面,手头钱不够,当时用的急,写了借条叫你奶收着的,你瞧瞧,以后按月还你。"
奶说:
"乖宝你放心,你的钱奶都帮你收着呢,将来留着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儿,谁都别想占你便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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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