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远隔千里的深市,三层别墅中,少年乌若行身穿朝气蓬勃的运动套装,怀里抱着篮球,刚进家门就被他爸突然袭击一把。
他也顾不得去冲澡,带着一身汗往他爸对面沙发上大马金刀一坐,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看向戴着眼镜像个斯文败类,正在办公的人,语气不善:
"我说过了,你在外面的破事我不管。不论你是想回谷秘书的家,还是侯设计师的家都无所谓,但你不该在这里提。"
他语气恢复平静,陈述一个事实:
"这里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家。"
乌继东一听,就知道话没说清楚,让这小祖宗又误会了。
无奈拿掉眼镜,捏着鼻根,语气带着几分宠溺,好声好气解释:
"爸爸以前的老领导病了,时日无多。对方以前提拔过爸爸,得去送最后一程。留你一个在这边爸爸不放心,所以你得和我一起回西北。"
乌若行才不信。
他这老子他心里清楚,多少年前的老领导,平日不见联系,眼下值得他放下一大摊子特地跑过去?
把他当日本人哄呢。
乌继东也没想就这么说服儿子,心头还有点小小的得意,觉得儿子这点像他,正事嘴上不言语,心里门儿清。
于是也不瞒着:
"西北毕竟是咱们老家,爸爸的老关系,你妈妈的老关系全都在那边。那边领导找人递话,希望爸爸能回去参加省里的投资会,积极帮助国有企业走向市场化。
这对公司来讲也是一次机遇,爸爸决定亲自带人去考察市场。一旦定下来,接下来两年会非常忙,没时间照顾你。"
"所以呢?"
"所以,你需要暂时转学回西北,在你姥姥姥爷膝下承欢。"
见儿子不言语,乌继东强调:
"你妈妈已经同意了。"
"同意?"陆家小院里,面对陆家人,陆榆很坦然地说:
"我可没同意。"
实在是陆榆这些天的表现过于寻常,以至于让陆家人以为,这回的矛盾也该理所当然就此结束。
按照以往的套路,姑姑去外面吵一架,回头奶奶再去找工会领导哭诉一番,领导出面劝对方适可而止,事情揭过,没人会不依不饶追着不放。
但这次,谁都没想到,不依不饶的人,反倒成了陆榆。
"我要搬去学校住。"
陆榆难得的,非常坚持地对家人说。
还选了一个所有人都在,谁都没理由找借口临时离开的时间点。
他手里端着二两用报纸包着的葡萄干,在曲真哈喇子快要流出来的时候,分了对方一半。
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细细咀嚼。
院子里众人因为他这话,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没人说话。
只有曲真偷偷给她哥竖大拇指,被她妈发现后,抢先说:
"哎呀,渴死我啦,妈你今天的炒土豆丝儿是把卖盐的抢劫了吧!"
姑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隔着窗户气冲冲地骂女儿:
"有能耐自己做去!我看你不是嫌弃土豆丝儿,你是嫌弃我这个当妈的呢!"
这话可就有点指桑骂槐了。
平日里这么说没问题,哪家父母和子女拌嘴不是这样?但今儿这个气氛,这么讲孩子难免多想。
于是,姑父敲敲打打修补家具的动作停下,替孩子说了一句:
"有气你冲着我撒,说孩子干嘛?"
"哼,说完她再说你!该教孩子的时候你不管,这时候冒充好人来了!"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姑父和姑姑结婚后一直在这边住,为了避免旁人嘀咕姑父是倒插门的,就对外说是为了方便照顾这边的老人。
但总的来讲,姑父在姑姑面前,总有几分气弱的,或者说,姑父本就是老好人的性子,在强势的姑姑跟前显得过分温吞。
陆榆和曲真对视一眼,对这种场景早就司空见惯。
果然,就见姑父又拿起锤子开始敲打,在极富韵律的动作中,对陆榆说:
"你姑就这性子,她没其他意思。"
整条巷子里女人骂男人,男人训女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花样。
果然,就见爷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说女儿:
"大山忙了一天,你叫他耳根子清净清净,成不?"
然后就被女儿给怼了:
"谁不是忙了一天?合着您以为您闺女我在家里躺着当姑奶奶呢?我半夜三点去菜市场进货,熬到六点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等我妈下班去替我,我急赶慢赶回来做饭,这头还没咽下去就得给我妈送饭,收摊,我容易吗我?"
都不容易,老两口一把年纪,从厂子里退休,又去环卫上班,扫大街,都是为了补贴儿女。
姑姑说完老爷子,转头对上侄儿陆榆,又换了副温和的语气:
"赶快去写作业,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将来有份轻省体面的工作,我们大人的忙累就都值了!"
奶奶也在屋里喊呢:
"来屋里写,开大灯,外头费眼睛!"
这不是陆榆第一回提住宿,以往全家像这样不接茬,打个岔,也就过去了。
因为陆榆老实,因为陆榆讷言,因为陆榆孝顺,因为陆榆听话懂事。
但这回,陆榆安安稳稳坐着,不动如山,清瘦的背影沉默又坚定,再次强调他的要求:
"你们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去找我爸妈。"
这回,爷爷连旱烟也不抽了。
他看着向来疼爱的大孙子,不解问:
"乖宝,住宿不是那么舒服的,你这么闹,让全家都跟着牵心,总要有个理由吧?"
陆榆还是很好脾气地说:
"那我要为全家都对我操心,感到愧疚吗?"
老爷子一噎,他以往这么跟陆榆说话习惯了。
每每陆榆想要什么,他如此说,陆榆就再也不提了。
他觉得孩子懂事知道体贴大人,并没有多余的意思,哪成想有朝一日会听到孩子如此问。
干巴巴地嘬住烟嘴,含糊地说:
"你这么讲就是在戳爷爷的心,你自问,从小到大,爷爷对你咋样?"
见陆榆要张嘴,奶奶怕陆榆说出什么让双方都下不来台的话,坐到陆榆旁边,握住他的手。
孩子掌心厚厚的茧让她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眼神里满是疼惜:
"乖宝,你跟奶说,你这到底是为啥呀?"
陆榆盯着她好半晌,忽然问:
"学校上周要收资料费,十三块五,我跟您讲过的吧?"
老太太从兜里往出掏钱,数了十五块往陆榆手里塞,并不觉得这种小事值得陆榆生气:
"讲过啊,当时奶忙着帮你姑守摊子,客人太多给忘了。喏,明儿拿给你们江老师,回头奶遇见了,给她多送两把青菜,多大点事!"
这样的事情多了,谁都没当回事。不过是忘了,又不是存心不给,孩子提醒了,他们做家长的想起来就补上,很正常啊!
一个大院里住着,有些家长手头紧,孩子的各种费用也是能拖就拖,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
陆榆手里握着还带着体温的钱,头微微垂着,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忽然,就听他说:
"那曲真呢?"
奶奶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于是陆榆再次重复:
"那么曲真呢?她的校服费,资料费,课外读物费,春游费,去烈士墓园献鲜花来回公交费,去学雷锋路上买零嘴费用,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们才能想起来吗?"
奶奶张张嘴,有点狼狈的避开孙子的目光,外强中干地说:
"那不是赶巧了吗?你要为这个吃心,那可真是太没良心了!
陆榆,从小到大,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亲生父母还有疏忽的时候呢,你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我们疏远吧?"
陆榆很轻地笑了一声。
曲真原本坐在陆榆旁边,这些事以前没人在她跟前提,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站起来大声反驳:
"奶您这样说不对!都是这个家里的孩子,你们区别对待,还不让人说。说了就指责是对方丧良心,这是,这是......"
曲真急得直跺脚,这时候真恨她平时没好好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一个词在嘴边打个转,死活想不起来。
陆榆在旁边起哄,提醒她:
"厚此薄彼。"
曲真大声:
"对,厚此薄彼!"
陆榆:
"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曲真超大声:
"对,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陆榆:
"道德绑架。"
曲真更大声:
"对,道德绑架。"
陆榆:
"双标。"
曲真非常大声:
"对,双标!"
陆榆直白的指责,让众人面上讪讪。
奶奶唇角蠕动,好半晌才说:
"曲真是妹妹,你做哥哥的让着点她怎么啦?这点小事也要和她计较吗?"
陆榆神色堪称轻松,耸耸肩,语气轻快地戳破这不堪一击的谎言:
"我哪里和曲真计较了?您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当面给曲真赔不是。
我不是处处都让着她吗?她上下学是我接送的,功课是我辅导的,好吃的让她先吃,晚饭是我做的,还不够吗?
我现在是在和你们计较啊,干嘛转移矛盾?我和曲真闹翻了,今儿这事就能过去了?"
曲真在旁边气得直跺脚,说她奶:
"您可真有意思,您这叫离间,挑拨我和我哥的关系!见不得我和我哥好!"
曲真本应该管老太太叫姥姥的,小时候刚学会说话那会儿,家里人也是教她叫姥姥,结果姑父和本家的关系越来越差,两家渐渐不走动,于是也就改了口。
她这会儿是真伤心,摇晃老太太胳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我哥对我多好啊,你们一个个全都忙着上班,我是我哥带大的,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哥听了多难受?"
陆榆其实是不难受的,该难受的早在上辈子难受过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哪一方单方面的错。
或许各自都有难处,也或许,是人的缘分也有深浅之说。他们对他并非不好,可却总有事有人排在他前面,比他更重要。
他从来不是谁的第一选择。
强求不来。
他带曲真去水龙头下洗脸,说她:
"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和你不相干。"
曲真有句话没说错,她是他一手带大的。
别看曲真平日大大咧咧只知道吃,对陆榆这个哥那是没话说。才两三岁就敢和背后说她哥坏话的大孩子打架,掉了一颗牙也能忍着等见到她哥再哭。
所以曲真一听她哥说这话就炸了,顶着一脸水,气愤地说:
"什么大人孩子,家里就咱们两个孩子,他们做事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你没......"
"闭嘴!"
曲真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被她妈厉声呵斥住了。
曲真被她妈忽如其来的变脸给吓住,哭声戛然而止。
就连隔壁院子的说笑声也像是瞬间按了暂停键。
空气中只剩下蝉鸣阵阵。
陆榆弯腰给曲真擦脸,头都没抬说他姑:
"连曲真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你们有啥好遮遮掩掩的?"
不过是没爹妈在身边疼罢了。
姑姑还穿着上班时的衣裳,沾满了污渍,疲惫地说:
"陆榆,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这么些年姑不说把你当成自个儿孩子疼的话,说了你也不信。
但在这个家里,是这些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没让你比旁人少了啥。
你去外头瞧瞧,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别说资料费拖延几天,就是早早辍学去给人当学徒的也一大把。对你,我们也算尽心尽力,这点你认不?"
这点谁都没办法否认。
爷爷也旧话重提:
"乖宝,你知道学校的伙食标准是啥不?住宿条件有多苦不?"
陆榆很轻地笑了一声:
"早餐一个土豆饼一个鸡蛋,一碗粥。午饭两个馒头,一荤一素,晚饭面条配一个素菜。八人间,二十平,上下床。"
爷爷噎住。
这条件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但总的来讲,能比在家里好点。
毕竟陆榆在家吃的也就那样,不可能顿顿大鱼大肉,隔几天有顿荤打打牙祭。住的是在阳台搭的折叠床,白天得收起来腾地方,晚上睡觉再搭起来。
本来陆榆有自己的小隔间,后来姑姑生了曲真,兄妹两睡上下床。又过几年曲真到了四五岁,姑娘家得有自己的私密空间,陆榆便主动搬去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