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场自娱自乐的单机游戏。
大学时期的伊一,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晰:芸芸众生里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专业是调剂来的,兴趣是磕CP和看帅哥。枯燥的课业、冗长的讲座、食堂万年不变的油焖茄子……生活像一张灰扑扑的砂纸,磨得人没脾气。
直到方淮出现。
那是在一次全校性的公共选修课——《西方艺术鉴赏》。阶梯教室人满为患,伊一抱着厚厚的一本纯爱漫画缩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正为里面某个绝美分镜无声尖叫。教室门口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她不耐烦地抬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瞬间定格。
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的男生走了进来。个子很高,肩线平直,简单的衣着也压不住那份干净利落的挺拔。他微低着头找座位,额前碎发垂落,遮不住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伊一也能感觉到那目光沉静得像秋日的湖水,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专注。
伊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血液“嗡”地涌上脸颊。她迅速低下头,把漫画书“啪”地合上,假装研究桌面的木纹。
卧槽!新地图刷新SSR了?!这建模!这材质!这光影渲染!现实里真有这种级别的帅哥?!
冷静,伊一!帅哥都是海市蜃楼,看看就好,磕纸片人才是王道!安全无公害,还不会塌房!
然而,人类的本质是真香。自那以后,方淮的身影就像被加了高亮追踪,总能精准地落入伊一的视野。毕竟谁能不爱看帅哥呢!不看白不看!
图书馆靠窗的角落,他低头看书时微蹙的眉心;篮球场上,他跃起投篮时绷紧的腰腹线条和滚落的汗珠;食堂里,他安静地排队,对周围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视若无睹……
伊一很快摸清了方淮的基本信息:建筑系,大她两届,校篮球队主力,成绩拔尖,性格嘛……用她室友林薇的话说:“帅是帅得惨绝人寰,就是跟块移动冰山似的,生人勿近,熟人也难近。听说拒绝女生告白的台词都只有一句‘抱歉,暂时不考虑’。”
这些信息非但没让伊一退缩,反而给她枯燥的大学生活注入了隐秘的乐趣。
冰山好啊!冰山才不容易被攻略,才有挑战性,虽然她压根没想挑战——有色心没色胆!不过每天定点刷新,欣赏一下建模,心情值 10086!这不比追剧香?还免费!
她开始“偶遇”。计算好时间,“恰好”在他常去的阅览室占座——隔着至少三排书架;“路过”篮球场,“顺便”看一会儿他打球——躲在人群最外围,目光黏在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上;选修课“不幸”又和他同班——内心狂喜表面平静地坐得更远一点。
她像个狡猾又胆小的猎人,享受着暗中观察的乐趣,不知不觉地收集着关于他的碎片:他喜欢喝冰美式,看书时习惯用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打球赢了会跟队友击掌,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克制……
她也偷偷拍过几张照片。比如那次篮球赛,他高高跃起,手臂舒展,阳光勾勒出完美的剪影。伊一躲在欢呼的人群后面,心跳如鼓,手机镜头微微颤抖地定格了那一瞬。照片后来被她加密珍藏,像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宝藏。
当然,伊一很有自知之明。她清楚地看到方淮身边从不缺飞蛾扑火般的追求者——艺术系的系花、学生会的干练学姐、甚至外校的富家千金。她们或明艳张扬,或温柔似水,或家世显赫,共同点是都勇敢地走到了方淮面前,然后带着或失落或尴尬的表情铩羽而归。
看着那些或漂亮或优秀的女孩黯然离场,伊一心里那点微弱的、名为“或许可以试试”的小火苗,“噗”地一下就被浇灭了。
争?抢?算了吧!跟这群神仙姐姐妹妹们竞争?累不累啊!我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帅哥看看就得了,真要去排队拿号等翻牌,我选择狗带!还是纸片人好,永远专一,永不塌房,还不用抢!
于是,伊一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安全区。她依旧会“偶遇”方淮,但目光接触的瞬间,她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移开视线,甚至下意识地绕道走。暗恋这场自娱自乐的单机游戏,玩到后来,连靠近BOSS的勇气都自动清零了。毕业季来临,方淮这个名字连同那段隐秘的悸动,被她打包封存,丢进了记忆的角落,落满灰尘。
方淮的大学生活,按部就班,精准得像他画出的设计图纸。学习、打球、参加必要的竞赛和活动。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觉得维持泛泛之交的礼貌距离最省心省力。感情?更是计划外的冗余程序。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专注当下该做的事,不轻易许诺,不徒增麻烦。
他二十岁生日那天,天气糟透了。上午接到母亲电话,平静地告知他,她和父亲其实在他高考结束后就已协议离婚,为了不影响他,瞒到了现在。电话那头是小心翼翼的歉意,电话这头,方淮握着手机,听着窗外的闷雷,感觉世界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回音壁。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去任何熟悉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进越来越大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开成模糊的光团,行人匆匆,车辆溅起浑浊的水花。他站在一个公交站台旁,看着雨帘发呆,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就在这时,一把伞毫无预兆地倾斜过来,遮住了他头顶肆虐的雨水。
方淮愕然转头。
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他旁边,努力踮着脚,把伞举得更高些。她的头发也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她似乎也有些紧张,眼睛里进了雨水,湿漉漉的匆忙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飞快地把伞柄塞进他手里。
“同学雨太大了!伞给你!”她的声音清脆,语速很快,像蹦豆子。
没等方淮反应过来道谢,甚至没看清她的全貌,她已经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快地转身,双手挡在头顶,冲进了旁边便利店门口的雨棚下,很快消失在便利店里。
方淮握着还带着陌生人体温的伞柄,站在原地,冰凉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脚边。那把伞是普通的透明塑料伞,上面印着便利店的LOGO。他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映着外面滂沱的雨幕。
这是他二十岁生日,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来自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几天后,在系里组织的一次跨年级交流活动上,方淮再次见到了那个女生。她站在一群新生里,正和一个圆脸的女生也就是他后来认识的公司里的林薇小声说着什么,眼睛弯弯的,带着笑。负责老师介绍新生代表发言时,叫了她的名字:“伊一。”
方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她。那把伞的主人。
活动结束,人群散开。方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伊一似乎有些意外,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纯粹的陌生和礼貌性的询问。
“你好,方淮。”他主动开口,报上自己的名字,视线落在她脸上,想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关于雨伞的痕迹。
“啊,学长好!我是伊一,新传院的。”伊一立刻回应,笑容标准,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疏离,完全是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高年级学长的态度。
方淮准备好的那句“谢谢你的伞”卡在了喉咙里。她……不记得了?或者说,那件事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嗯。”方淮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伊一也礼貌地笑了笑,拉着身边的林薇,脚步轻快地走开了。
自那以后,“伊一”这个名字和那张带着点陌生笑容的脸,就在方淮的认知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记。他偶尔会在校园里看到她。
篮球场边,她和朋友路过,朋友兴奋地指着场上的他,伊一似乎也看了一眼,但目光很快移开,没什么特别的停留,反而拉着朋友走得更快了,像是在避开什么。
食堂里,他和队友打完球,一身汗地走进来,总能吸引不少目光。有一次,他看见伊一排在他们斜前方的队伍里,正侧头和同伴说话。他看过去时,伊一似乎有所察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立刻低下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餐盘,仿佛那不锈钢盘子开出了一朵花。
还有那门《西方艺术鉴赏》课。他其实早就注意到那个总坐在后排角落、有时看书有时走神的女生。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她摊开的书页,上面是花花绿绿的漫画人物,不是课本。他走过她身边时,她像受惊的猫,猛地合上书,把脸埋得很低。
方淮有些困惑。这个叫伊一的女生,行为模式有些奇怪。她似乎认得他,否则不会在食堂回避眼神,但又表现得极其陌生和疏离,甚至带着点……躲避?这和他习惯的、来自异性的或直白或含蓄的关注截然不同。她给他伞时的那份果断和温暖,仿佛只是他记忆里一个不真切的片段。
他试图从仅有的几次接触里拼凑她的形象:有点冒失(塞伞就跑),有点胆小(总躲他),兴趣独特(看漫画),在人群里不算起眼,但那双眼睛很亮。
你觉不觉得那个建筑系的方淮学长,好像总往我们这边看?”林薇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问。伊一正在电脑上激情产出某对纸片人的同人文,头也不抬:“错觉吧?人家看路呢。帅哥的视线都是带广角的,扫到谁都不奇怪。” 林薇翻个白眼:“得了吧,好几次了!在食堂也是,他看你那眼神……啧,说不上来,反正不像看路人甲。你是不是欠他钱了?” 伊一敲键盘的手一顿,心跳漏了半拍,随即强装镇定:“胡说八道!我跟他就说过一次话,互通姓名那种!帅哥都是祸水,看看就行了,靠近会变得不幸!快看我这新写的车!香不香?” 林薇成功被带偏:“嗷!香!姐妹你是我的神!”
方淮的困惑并未持续太久。他并非好奇心旺盛的人,伊一的疏离也正好符合他“保持距离”的准则。那把雨伞带来的短暂暖意和随之而来的谜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将那把印着便利店LOGO的伞洗干净,收好,放在了宿舍衣柜的最底层。
毕业离校那天,方淮拖着行李走出宿舍楼。阳光很好,校园里充满了离别的喧嚣。他看见伊一和几个女生笑着从图书馆方向走过来,手里抱着几本书,青春洋溢,似乎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笑得眼睛眯起来,脸颊红扑扑的,完全没注意到路过的他。
方淮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她还是那个样子,清澈,生动,像一道平行世界里照进来的光。
他收回目光,拉着行李箱,汇入了离校的人潮。那把伞和那个叫伊一的女生,连同那段略显沉闷的大学生活,都被他妥帖地封存进了记忆的角落。
直到几年后,在另一场喧嚣的酒会上,那个戴着银色蝶翼面具、躲在阳台偷拍男同事、被他抓包后惊慌失措得像只炸毛小猫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雨夜里递给他伞、又迅速消失在便利店灯光下的模糊轮廓,以及校园里那个总是躲避他视线的女生,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是她。那个给了他一把伞,又好像彻底把他忘记了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