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听的这个事儿,我还真记得挺清楚的,至于为什么那么清楚,我待会儿跟你说。”
“我算算啊……可不是吗,到现在整二十年了。那天晚上急诊刚好是我值班,拉过来的时候,那对夫妻其实早就断气半天了,连抢救室都没来得及进。”
“不过我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可惜归可惜,也没觉得怎么样,天亮那会儿我就快交班了,然后有个人过来跟我说话,我这才知道原来昨天晚上还有个人跟着救护车一起来的,就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
“我刚才说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因为那个人,那是个男的,长得挺高的,跟你差不多……哎你多高啊?”
敖小鱼静静听着,闻言答道:“185,不过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不重要,就是随便问问,哈哈,”四十几岁的护士阿姨摆摆手,继续讲下去:“想跟你说具体点儿吗不是,主要是那个男的留长头发,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姑娘呢,他手里还抱了个孩子,估计换了谁乍一看都得认错。”
“孩子?”敖小鱼听到关键处,问道:“多大的孩子?”
护士阿姨道:“看着没多大,怀里抱着的那种,最多也就七八个月吧。你说他长头发,还长得那么好看,跟个电影明星似的,真不怪我看错了,我还以为那人是孩子他妈呢,结果一说话就听出不对来了,声音好听是好听,但还是粗,而且也太高了,姑娘家能长那么高的真没几个,又不是模特。不过长得是真漂亮啊,比模特可漂亮多了,明星都不一定有那个人漂亮,估计也就小说和画儿里才有。”
敖小鱼不想再听这个人有多好看,反正自己也想象不出,又问:“那他叫什么?跟你说的什么。”
“哎呦你瞧瞧我,又扯远了,”护士阿姨笑了几声:“他没说自己叫什么,我们也没必要问家属的名字,他就是问我那孩子为什么一直哭,我那时候刚进医院没多久,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儿懂带孩子,就跟他说孩子是不是饿了,要不然去产科病房问问看,哪位产妇有多余的奶粉给他冲点儿喝,那人问产科病房在哪儿,我指路之后他跟我道了谢就走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因为是车祸肯定有警察过来,警察来的比他晚,进来的时候也是抱着那个孩子,那孩子抱着个奶瓶子正吃奶呢。那仨警察还问说我门口怎么有个孩子,我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小孩儿吗,那男的怎么给扔门口就走了呢。”
“我跟警察出去找了一圈儿也没找着人,调监控只能看见他把孩子放外边就走了……哦,临走前还亲了一口,看着还挺喜欢孩子的,怎么就那么狠心说扔就扔呢。”
“后来警察调查清楚了,人家跟这事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是个过路的,看见有车祸就给打了120,又跟来医院里帮忙交了钱,那孩子也是车祸里那对夫妻的,那人就是帮忙抱一会儿,悄悄走了可能是不想惹麻烦吧。”
敖小鱼又问:“你确定那小孩儿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护士阿姨道:“确定啊,警察说的能有错吗?”
“不对啊,”敖小鱼道:“那么严重的车祸,那对夫妻当场死亡,孩子怎么会没事儿?还能知道饿呢?”
护士阿姨道:“我当时也觉得不对,但那孩子的确看起来一点儿事都没有,当时还是夏天,那孩子穿的少,有伤也能一目了然,医院里也好及时处理不是?可小孩儿看着挺有精神的,除了一直撇着嘴哭,不太听话,真没什么大毛病,有可能是吓着了。那孩子也好看,长得白白嫩嫩的,往那人怀里一抱,真跟母子俩一样。可能是幸运吧,也许老天都看不过去,想留这孩子一命,而且地震的时候不也经常有母亲用身体护住孩子吗,就当老天爷开眼了。”
敖小鱼点点头,不想争辩这些,心中却知道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他早就去保险公司和交警队查过了,根据事故现场报告,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转弯时直接撞上一辆汽车,小汽车司机和副驾驶乘客当场死亡,车子变形严重。车上没装儿童座椅,孩子由坐在副驾驶的母亲抱着,这种情况下,孩子连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怎么会毫发无伤?
他点点头,接着问下去:“你说的那个长头发男的,从此就没再回来过?”
护士阿姨道:“没有,往后也没见过了,你说人一辈子有几次机会能看见明星呢?虽然那人的长相我记不太清了,但是要让我再见一次,我绝对能认出来。”
敖小鱼点开手机看了一眼录音时间,问道:“请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什么都可以说。”
护士阿姨低头沉思一会儿,缓慢摇摇头:“没有了,哎,对了,感觉算吗?我当时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他儿子呢,就是因为孩子很听他的话,你想想几个月大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而且又跟那男的不熟,可他俩出去的时候,那孩子哭声越来越响,那男的就说了一句别哭了,也不是特别严厉,还挺温柔的,我要是自己带孩子我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孩子立刻就没声儿了,真跟认识一样。”
敖小鱼想了想护士阿姨描述的场景,总觉得哪里透着诡异,一句话让婴儿止住哭声,这哪里温柔了?很可怕的好吧?他又问了几句,再也没有什么新的信息,站起身礼貌告辞,临走前还抽出几张粉色钞票塞给护士阿姨以示感谢。
也许是钞能力总能迅速拉近距离,护士阿姨顿时瞧着敖小鱼变得眉眼亲切不少,禁不住反向打听几句:“那么多年前的案子,怎么保险公司又想起查来了?”
敖小鱼随口搪塞:“案子有问题,怀疑有人谋杀骗保。”
荒棘镇地如其名,真挺荒的,虽然顶了个“镇”的头衔,但比起村子来也大不了多少。来的路上,敖小鱼打听过,据说这里在过去的一段时期很是兴旺,因山里出产野生灵芝,一度到只要进山就绝不会空手而归的地步。镇民靠采卖灵芝,几年之内一个个迅速富裕起来,人虽不多,但家家户户起屋盖房,全镇人民直奔小康,真正做到了靠山吃山。
可惜好景不长,二十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山里的灵芝一夜消失,连块残渣都没留下。镇民不甘心,一次又一次进山,几乎快要把周遭几座大山土地一寸一寸翻个遍,却再也找不出一颗新的来。
镇长请来专家给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专家四处考察一遍,检测过土壤成分和水质、地势、光照、气候等等一系列条件,也查不出症结所在。
山里人迷信,不知道谁说,那就请个风水先生看看吧,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风水先生一来,身穿黄色道袍,左手罗盘,右手掐诀,脚踏四方步,闭着眼睛漫山遍野瞎转,口中念念有词,到最后猛地一声大喝,睁开眼睛,说刚刚联系上了山神,山神托我给你们带个话。
镇民面面相觑,心里直嘀咕,镇长问带的什么话啊。
风水先生说,山神的意思是,以前看你们不容易,为了保佑你们才施法让地里长灵芝,谁知道你们不懂祂的一片苦心,光知道摘,也不给点儿回报,他后续法力跟不上,只能让灵芝绝种了。
镇民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只好陪着小心跟风水先生说,以前是我们不懂事,现在知道错了,劳烦您给问问山神,现在上供还来得及吗,只要能让灵芝重新长出来,我们保证从此一定按时祭祀,绝不短了山神的嘴……不是,是不能寒了山神的心。
风水先生说,要来的香火算什么香火,怎么做你们看着办,那是你们的心意,山神不管,现在山神累了要睡觉,一切都等祂醒了再说吧。
说完收起镇民给他凑的红包,扬长而去。
山神一睡就是二十年,山里再也没有长出过半颗灵芝。
以前整个镇子都靠采灵芝为生,这生计一朝断绝,镇民却还是要生活的,慢慢有人等不下去了,开始寻找其他活路,除了一些老人回去重新种地,打理果园,做起了以往累而收入不高的活计,年轻人大多选择外出务工,再加上出去上学的一般不会再回来,镇子也就越来越空,曾经盖起的青砖大瓦房不能跟随主人走出大山,只剩老人们等在里面空守,守来守去,人和房子都跟荒山融为一体,人成了活着的山,山成了死去的人。
村里荒,周围也荒,此处距离最近的县医院都有几十里路,这还只是直线距离,真正走起来的话,开车时间总是要比纸面上成倍增长。幸亏这些年政府一直在给山里修路,水泥路面虽弯弯绕绕却不难走,像是一条盘山而上的巨大蟒蛇,敖小鱼跟随导航一路开进去,没过多久就看见了一大片房子,或者说镇子。
这里是距离二十年前车祸地点最近的一个镇子。
荒棘镇。
一进镇子才发现,其实人还挺多的,全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荒凉。正是傍晚,夜市初起就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摆摊卖东西的,砍价买菜的,跑来跑去买零食的小朋友,更有很多人看穿着打扮跟他很像,显然也是外来者,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值得那么多人特意跑一趟。
敖小鱼挑了个人少的地方停车,旁边刚好有卖炸串的摊子,他过去随便捡起几串,付钱时跟摊主大姐搭了个话:“还挺热闹的哈。”
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真刻意啊。
好在摊主大姐常年做买卖,是个健谈的,没察觉哪里不对,熟练将炸好的串串撒上孜然辣椒面,油纸包裹一层,放进塑料袋里递给敖小鱼,说道:“可不是吗,那么大的事儿,年轻人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又来了好些个参加仪式的企业代表,当然就热闹了。”
摊主说着仔细打量敖小鱼几眼,问他:“小伙子看着面生啊,你是哪个公司的?”
敖小鱼听不懂,只能顺嘴胡说:“自己单干,听见信儿先来考察考察,有机会刚好可以谈合作。”
摊主道:“那你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可着全国你就问去吧,这说起灵芝啊,论产量,论质量,就没几个能比得过我们荒棘镇的。”
不是说二十年前就不产灵芝了吗,怎么又突然间长出来了?而且听这意思都形成产业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散户采卖,这是准备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敖小鱼虽觉奇怪,倒也并未深想,他来这里又不是真为了倒腾灵芝的,产不产都与他无关,只先打听正事:“大姐,你从小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大姐道:“是啊,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嫁人都是嫁的对门儿。”
敖小鱼道:“那我跟您打听个人。”
大姐道:“什么人啊,超过三十年的我可能就不知道了。”
“没那么久,”敖小鱼道:“就是大概在二十年前左右吧,镇子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人,是个男的,长得还怪好看的,跟我差不多高,长头发。”
摊子位置偏僻,半天只有敖小鱼这一个客人,大姐手中空闲,听完后半抬着头,认真回忆一会儿,为难道:“哎呦,那么久的事儿我可记不清了,要不然你去镇长家里问问,他年纪大,镇子上有什么事儿都找他,应该比我知道的多。”
这也在理,哪有那么巧的事,问的第一个人就刚好见过?敖小鱼笑了笑:“那请问镇长家在哪儿住啊?”
大姐指着这条路的尽头:“一直往前开,开到头右转,有座三层小楼,那就是了。”
敖小鱼感激道:“谢谢,那就先不打扰了。”
汽车缓缓开走,敖小鱼却没看到,大姐擦擦手上的油,拿起手机对准他的车牌拍了张照片,低头不知发给谁,又打了半天字,直到有下一个客人过来才重新笑着招呼:“要点儿什么呀?”
摆摊大姐说的地方很好找,一整条街就这么一栋三层小楼,中式装修,白瓷砖,青瓦片,高门楼,在一整排平房中鹤立鸡群,气派又威严。
镇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身板敦实,谈吐质朴,一听敖小鱼说是为了买灵芝而来,高高兴兴接待了他,且因为他来得太巧赶上饭点儿,还留他吃了顿晚饭。席间越聊越投机,镇长频频劝酒,敖小鱼来者不拒,只道聊事儿都在酒局上,喝到位了才方便打听事,如此一来没过多久两人都喝得面酣耳热,再喝下去只怕要当场拜把子了。
酒过三巡,敖小鱼感觉时机差不多了,这才重新问起那长发男人的事,镇长听后思索片刻,说道:“好像还真有那么个人来过。”
敖小鱼抓住一道曙光,追问:“那他来干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吗?后来去哪儿了?”
镇长看着他,笑得有些憨厚:“小敖,看你年纪不大,二十年前应该还没出生吧?怎么会知道这个人?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
来之前敖小鱼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就按照那位护士的话往下套,说自己是长发男人的儿子。那是个渣爹,年轻时凭借美貌迷得他妈神魂颠倒,可两人一夜**后渣男不知所踪,她妈却不小心怀了孕,从此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如今得了重病躺在医院里,临终前还对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爹念念不忘,总念叨着如果能再见见他爹,那就死也瞑目了。敖小鱼虽然恨这个爹却不想母亲留下遗憾,只能靠母亲描述的一星半点儿线索出来找找,希望能让爸妈见上一面,了却母亲这桩愿望。
真惨啊,他自己编着编着都快感动了,仿佛冥冥中真有这么个不负责任的爸,恋爱脑一辈子的妈,四分五裂的家,剩下一个破碎的他。这么悲惨的故事,但凡是个有良心的,没有人会不动容吧?更何况山里人性格淳朴,心地善良,一定会帮他的。
故事的确是好故事,只可惜没来得及说出口,敖小鱼酝酿好情绪,摆出架势,正要开讲,忽觉眼前漫起一层层闪着火星子的黑雾,精神很快涣散起来,他立刻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说了一句:“你给我……”
“下药”两字都没说完,只觉浑身力气迅速流失,敖小鱼一头栽倒下去,昏睡之前唯一记得的,是镇长憨笑的脸。
梦中不知过去多久,他是被人叫醒的,朦胧之际有人在不停推他肩膀:“喂,快醒醒。”
敖小鱼的意识里,他已经用了极大力气去挣脱满脑子混沌,可在外界看来,他连手指都没动一动,只有眼皮疯狂乱跳,分明是在拼命跟意识做抵抗,想醒却醒不过来。
他能感觉出有人一直没放弃过,一下一下推他肩膀,他想回答,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下一刻忽觉右脸上漫开一阵湿热,尖锐疼痛穿透皮肤,借着这个刺激,敖小鱼蓦地睁开眼睛。
他大爷的,哪个天才叫醒别人的方式是去咬人家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