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洗刷过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冷的意味,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斑驳地洒在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家具混合的独特气味。
周既明名下的这间安全屋,位于城西一片不起眼的老式公寓楼顶层。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是十年前的简约风格,家具结实耐用但缺乏生气。最大的特点是遍布各处的、伪装巧妙的监控探头,以及堪比小型军火库的安保系统。
陈歌裹着一件周既明临时找来的、过于宽大的灰色毛衣,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个闯入者般打量着这个临时的“牢笼”。他脸色依旧苍白,腹部的伤口在行动时带来阵阵隐痛,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雨夜初见时的几分警觉和……玩味。
“周队长,”他拖长了调子,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落了一层薄灰的书架,“你这金屋藏娇的地方,品味挺…怀旧啊?” 他拿起书架上一个蒙尘的相框,里面是年轻的周既明穿着警校制服,和一位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坚毅的中年女性的合影。“哟,这是伯母?一看就是位厉害人物。”他语气轻佻,目光却在那照片上停留了一瞬。
周既明正将一套全新的监听设备连接到主控电脑上,闻言头也没抬,声音冷硬:“放下。这里的一切,未经允许,不得触碰。” 他调试着屏幕,上面分割出数个实时画面,覆盖了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陈歌此刻站立的客厅。“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客厅、卫生间和分配给你的卧室。卧室门在晚上十点后必须保持开启状态。明白?”
“明白,长官!”陈歌夸张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手指却不小心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放下手,刚才的轻佻瞬间被真实的痛楚取代。
周既明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手上调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将一个崭新的、带定位和监听功能的电子手环放在茶几上:“戴上。24小时。洗澡也不能摘。”
陈歌撇撇嘴,慢吞吞地走过去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环,扣在左手腕上,正好盖住了那个蓝色的鲸鱼纹身。“啧,真贴心,还送了个时尚单品。”他晃了晃手腕,金属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时,门铃响起,短促而规律的三声。
周既明通过猫眼确认后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
技术科的法医苏沁,提着一个沉重的银色金属箱,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只是看向陈歌时,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崭新警服的年轻人,身姿笔挺,面容尚显稚嫩,但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刺向陈歌,充满了敌意和鄙夷——正是林毅指派来的新人警察,赵阳。
“周队。”苏沁点头示意,目光扫过客厅的陈歌,“设备带来了,需要安装调试。”
“麻烦了,苏法医。”周既明侧身让开。
赵阳则一个箭步跨进来,像一头急于宣示领地的小狼狗,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歌,声音洪亮地报告:“报告周队!警员赵阳奉命前来报到!协助您进行监控工作!” 他刻意加重了“监控”二字,眼神挑衅地看着陈歌。
陈歌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扶手上,迎着赵阳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哟,来了个小警察?看着挺精神。多大了?有对象没?” 他语气轻浮,带着明显的逗弄。
赵阳的脸瞬间涨红,拳头紧握:“你!注意你的身份!罪犯!”
“赵阳!”周既明沉声喝止,“你的任务是协助苏法医安装设备,并熟悉监控流程。无关的话,少说。”
“是!”赵阳梗着脖子应道,狠狠瞪了陈歌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苏沁走向角落开始工作。但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像钉子一样钉在陈歌身上。
苏沁的专业素养极高,动作麻利地打开箱子,取出各种精密的仪器和线路,开始在客厅一角搭建临时工作站。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亮起,复杂的代码和数据流开始滚动。
陈歌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到附近,目光落在苏沁操作的屏幕上,忽然开口:“Kernel-mode的底层驱动?你们用这个抓包解析加密协议?效率太低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沁耳中。
苏沁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陈歌。她用的确实是警局内部开发的一套基于内核模式的深度流量分析工具,专门用来对付高强度的通讯加密。这属于技术科的核心机密,一个□□的“电脑幽灵”怎么会一眼看穿?
“你有什么高见?”苏沁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探究,暂时压下了身份带来的成见。
陈歌耸耸肩,随意地靠在墙边,仿佛在讨论天气:“高见谈不上。绕过内核钩子,直接做虚拟化嗅探,效率至少提升三倍,而且更难被反检测。不过嘛,”他瞥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的赵阳,“这对硬件要求有点高,你们这堆‘老古董’可能跑不动。” 他指了指苏沁带来的几台设备。
苏沁的眼神彻底变了。虚拟化…这些概念即使在顶尖的安全领域也属于前沿!陈歌随口道出的思路,不仅大胆,而且极具可行性!她看向陈歌的目光,不再是简单的审视,而是充满了震惊和浓厚的兴趣。这个“罪犯”,在技术领域的造诣深不可测!
赵阳完全听不懂这些术语,但他看到苏沁眼中的震惊和对陈歌态度的微妙变化,心里更加不爽,忍不住低声嘟囔:“装神弄鬼…”
周既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陈歌展现出的技术实力远超他的预估,这让他对U盘核心内容的期待提升,但同时也带来了更深的警惕。一个拥有如此能力的“深蓝”,在杜鹰身边三年,他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仅仅是一个被迫的线人?
就在这时,周既明的加密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林毅。
周既明眼神微凝,走到窗边接通:“林局。”
电话那头传来林毅沉稳而带着关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领导风范:“既明啊,人安顿好了?情况怎么样?那个陈歌,还老实吗?” 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一个上级对下属工作的例行关心。
“已经安顿在安全屋。目前还算配合。”周既明回答得滴水不漏,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处城北的方向。他能感觉到林毅语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嗯,那就好。你做事,我一向放心。”林毅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上语重心长的意味,“不过既明,我得提醒你。这个人,背景太复杂,心思深沉。杜鹰的手段你也清楚,他派出来的人,没一个简单的。你跟他朝夕相处,一定要保持最高警惕!不要被他的任何表象迷惑,更不要…产生不必要的个人情绪。记住,监控他是你的职责,更是你的底线!有任何异常,随时向我汇报!”
最后几句,语气明显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我明白,林局。请放心。”周既明沉声应道,眼神却更加深沉。林毅的“提醒”,更像是一种预先的施压和划清界限。
挂断电话,周既明转过身。客厅里,苏沁正在和陈歌低声讨论着什么技术细节,赵阳像个门神一样站在旁边,脸色铁青地盯着陈歌。陈歌则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但眼神偶尔掠过苏沁的设备时,会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
周既明走到陈歌面前,将一个印着附近超市Logo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里面是基本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速食。厨房你可以用,但刀具等危险物品会锁起来。”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陈歌过于宽大的毛衣领口下露出的、缠着绷带的锁骨,“伤口需要换药,自己可以?”
陈歌扒拉着塑料袋,翻出一包烟,眼睛一亮,随即又撇撇嘴:“最便宜的那种?周队长真节俭。”他听到换药,无所谓地耸耸肩,“小意思,死不了。在□□混,缝针都是家常便饭,自己对着镜子都能搞定。” 语气轻松,却透着一股习以为常的残酷。
周既明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准备处理一些积压的文件。他需要空间整理思绪,分析林毅的电话,以及评估陈歌这个巨大的变量。
客厅里只剩下苏沁、赵阳和陈歌。苏沁专注于设备调试,偶尔向陈歌请教一两个技术问题,陈歌也难得地收敛了轻佻,简洁地回答。赵阳则坐立不安,眼神在陈歌身上和苏沁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戒备和一种莫名的焦躁。
陈歌似乎对赵阳的敌意毫不在意,他慢悠悠地拆开那包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发现没有打火机。他晃了晃烟,看向正在整理线路的赵阳,露出一个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嘿,小警察,借个火?”
赵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怒视陈歌:“你想都别想!这里禁止吸烟!还有,不准叫我‘小警察’!我叫赵阳!刚阳的阳”
陈歌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把烟从嘴边拿下来,夹在指间把玩:“哦?赵阳?名字不错。火呢?”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眼神带着戏谑。
“你!”赵阳气结,脸涨得通红,拳头又攥紧了。
“赵阳!”苏沁皱着眉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去帮我把后备箱里那箱网线拿上来。”
赵阳狠狠瞪了陈歌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应声出门。
看着赵阳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歌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只剩下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随手将那支没点燃的烟扔回塑料袋,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苏沁看着他瞬间的情绪转变,若有所思。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内心似乎筑着一道厚重而冰冷的墙。
傍晚,周既明从卧室出来时,客厅的设备已经调试完毕,苏沁正在做最后的参数设置。赵阳则像一尊石像般坐在监控屏幕前,一丝不苟地盯着画面。
陈歌蜷在客厅唯一一张单人沙发的角落里,身上盖着周既明那件宽大的灰色毛衣,似乎睡着了。窗外的暮色将他苍白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蜷缩姿态,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褪去了白天的伪装,此刻的他,脆弱得不可思议。
周既明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他目光扫过茶几,发现那包拆开的廉价香烟少了两根,旁边放着一个用过的简易打火机——不知道陈歌从哪里翻出来的。烟灰缸里,有两个被仔细摁灭的烟头。
苏沁收拾好东西,低声对周既明说:“周队,设备都调试好了,运行稳定。核心数据流指向几个加密节点,破解需要时间,也需要…他的协助。”她看了一眼睡着的陈歌,“他…很厉害。”
周既明点点头:“辛苦了,苏法医。”
苏沁和赵阳离开后,安全屋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运行时细微的嗡鸣。周既明走到沙发边,本想叫醒陈歌让他回房睡,目光却被他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吸引。
手腕上的电子手环闪着微弱的绿光。而在手环边缘,靠近那个被遮盖的蓝鲸纹身处,一道陈旧的、深褐色的疤痕蜿蜒没入毛衣袖口。那疤痕的形状…像是被某种野兽撕咬过留下的。
周既明的心头莫名一紧。这个人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痕和故事?他口中的“地狱”,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最终没有叫醒陈歌,只是从卧室拿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走到监控台前坐下,调出白天的所有录像,尤其是陈歌和苏沁交流技术时的片段,以及…他独自坐在窗边抽烟时,那转瞬即逝的、深不见底的孤寂眼神。
夜渐深。安全屋的灯光在监控屏幕上投下冰冷的影子。看守者与囚徒,在这方寸之地,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城北的阴影,如同潜伏的巨兽,正无声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