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衔枝提前处理完工作室的事务,在工作的间隙,如约前往楚烬明给出的琴房地址。
琴房坐落于一条幽静的复古巷弄深处。柳衔枝驻足门前,抬手,指节在深色木门上叩击出清晰的声响。
“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楚烬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柳衔枝推门而入。室内光线柔和,空气中浮动着旧木头与纸张的沉静气息。
目光扫过四周,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住——这琴房的布置,竟与记忆中明德中学的演奏厅有几分肖似。
楚烬明端,楚烬明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端坐在钢琴旁的长凳上闻声侧过头来。
以楚烬明如今的身份,虽在国内人气正盛,但在国外认知度仍有限,如此刻意低调的装扮,显然并非出于避人耳目。
柳衔枝没有走近,停在几步之外,开门见山:“找我来做什么?”
“想给你弹一曲。” 楚烬明回答得直接,指尖轻轻拂过琴键边缘。
柳衔枝蹙眉,双臂在身前微不可察地环抱,无声地表达着抗拒,只是站在原地。
“坐到我旁边吧。” 楚烬明拍了拍身侧空出的琴凳位置。
柳衔枝沉默地看着那空位,眼神里掠过一丝迟疑。短暂的僵持后,她终究还是迈开脚步,在那张略显狭小的琴凳另一端坐了下来。
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微温,但两人之间仍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又清晰可感的距离。
楚烬明抬起手,指尖微颤,最终还是落在了琴键上。生疏的指法开始笨拙地追逐着记忆中的旋律——《梅菲斯特圆舞曲》。
柳衔枝有些愕然,竟然会是这首曲子,这首当年她曾以飞扬跋扈、近乎炫技的姿态演绎的曲子,如今流淌出音符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正如柳衔枝所料,楚烬明的钢琴技巧显然生疏了,跳跃的音符间带着磕绊,原本属于李斯特笔下魔鬼的、狡黠狂放的精灵气被磨去了棱角,那份属于少年意气的、不管不顾的张扬也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岁月浸透的故事感,一种内敛的、近乎萧索的底色。
那怪诞跳跃的旋律线,在她的指尖下,竟显出几分苍凉的意味。琴音在空旷的厅房内回旋,像迟暮的英雄在讲述自己跌宕的征途,少了几分激昂,多了几分沉郁的喟叹。
然而,正是这褪去了昔日光彩、沾染了风尘的琴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柳衔枝的心脏。
每一个磕绊的音符,每一段染上萧索意味的旋律,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缓慢地切割。
这琴声,与记忆中那个在聚光灯下、指尖流淌着灼热生命力与桀骜不驯的少女身影,形成了残酷而尖锐的对比。
是她,却又不再是那个她了。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完美的演奏更让她窒息。时光,终究在这熟悉的琴键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名为“流逝”的印记。
乐声流动倒转到入学赛时的楚烬明,她踩着马丁靴踏上舞台,同样一身黑色兜帽卫衣,却张扬着不羁的个性。
她指尖砸落琴键的瞬间,腕间重金属手链与琴盖撞击出刺耳颤音。第一组减七和弦如毒蛇窜出琴箱,观众席霎时浮起压抑的抽气声。
当右手急速攀升的音阶即将冲破临界点时,楚烬明猛地用肘部砸向最低音区!
混沌的低音轰鸣中,她仰起头,汗珠浸湿的脖颈在聚光灯下——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晃过梅菲斯特般狡黠的嗤笑。
梅菲斯特,德国文学巨著《浮士德》中与主角签订灵魂契约的恶魔。他自诩“永在否定的精灵”,象征着对一切现存秩序的质疑与破坏。若浮士德因满足而停滞不前,灵魂便归他所有。
[“梅菲斯特”么……堕落与超越,被压抑的**,通过直面黑暗寻求精神解脱——看来是个反叛而割裂的灵魂……]
这是楚烬明留给柳衔枝的第一印象,一种不同于她的世界的张扬。
之后登场的表演,在楚烬明那极具炫技与冲击力的开场后,显得格外平淡,甚至有些黯然失色。
舞台帷幕彻底闭合的瞬间,后台的空气骤然被注入电流般的躁动——“沙沙”的电流声从对讲机中流泻而出,编织成隐秘的韵律。
穿着蓝色英伦风明德校服的学生会成员们,正穿梭于后台,引导选手有序退场,或进行着清理收尾工作。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赛事的喧嚣余温,以及散落的道具纸张的微尘气息。
作为学生会主席的柳衔枝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巡视各项收尾工作是否都在秩序井然地推进。她的职责感让她不放过任何细节。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拐角,光线被堆叠的道具箱切割得有些晦暗,一阵压抑却激烈的争执声却穿透了背景的嘈杂,清晰地钻入耳中。
柳衔枝的脚步不由得顿住,循声望去。
只见楚烬明正被一个衣着考究、气质却带着不容置喙威严的妇人拉扯着,两人之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那正是楚烬明的母亲,萧令仪。
萧令仪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洞悉一切的尖锐:“楚烬明!你来参加这入学赛,到底图什么,别以为我看不透!”
萧令仪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远处那些衣着光鲜、眼神锐利的“星探”们,语气带着洞悉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质问。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表面的克制,语气里是揉碎了失望的冰冷:“你想学艺术,我让步了,让你学了。钢琴,我也让你碰了!这还不够吗?”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女儿倔强的脸,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你就是冲着歌手去的,是不是?是不是我一向……太纵着你了?”
萧令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挑战权威的愠怒,指尖几乎要点到楚烬明脸上:“当初我连音乐都不想让你沾!后来才松口让你学钢琴!你还要怎样?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
楚烬明猛地偏过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烦躁的阴影,声音压抑着情绪:“妈……这不是一回事。”
她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偏执:“我喜欢的是音乐本身,是歌唱,是表达!不是当什么端坐琴房的钢琴家!” 她的声音带着不被理解的委屈和固执的坚持。
“钢琴不是音乐吗?!” 萧令仪厉声反问,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辩驳。
她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女儿的手臂,“娱乐圈是什么地方?声色犬马,深不见底!那不是你能掌控的漩涡!你懂不懂?!”
“你不懂!” 楚烬明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要的是是演唱!你根本不明白!”
“当钢琴家,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字字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跟我回去!” 萧令仪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再次伸手去拽楚烬明的手腕。
“我不要!” 楚烬明激烈地反抗着,身体向后挣去。
拉扯间,一声清脆而突兀的掌掴声骤然响起!
「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楚烬明的头被巨大的力道打得猛地偏向一侧,几缕碎发黏在了瞬间泛红的颊边。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手缓缓抚上火烧般刺痛的脸颊,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炽热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火的刀锋,冰冷而沉寂地、直直地钉在萧令仪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失望和疏离。
萧令仪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女儿脸上迅速浮起的指痕,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冰冷,仿佛被那目光刺穿。
她猛地闭上了眼,浓重的疲惫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声音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真是……管不了你了。”
话音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决绝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急促而踉跄的声响,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更深的阴影里。
柳衔枝站在不远处的光影交界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楚烬明独自留在原地,挺直的脊背在晦暗的光线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少女侧脸上那抹清晰的掌印,在昏暗的光线中触目惊心。她抬手轻轻碰触着那灼痛的地方,指尖微微蜷曲,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那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受伤、倔强、不甘、以及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脆弱——像无形的钩子,猝不及防地勾住了柳衔枝的目光。
一种混合着讶异与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在柳衔枝心底弥漫开。
[野性难驯……]
她望着那个独自承受着风暴、却依旧不肯折腰的身影,无声地在心底烙下了这个陌生少女的轮廓。
那是一种带着刺的、在绝境中也要奋力燃烧的生命力,与她循规蹈矩的世界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