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原就是镇上出名的大户,这次又是嫡女出嫁,自然是办得极其风光又体面的。
当日寅时,伴随一声鸡鸣,府上犹如开闸放水一般开始忙碌起来。
许不舟到府时本就晚,上了榻又迟迟未睡,刚合眼没多久,模糊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响。
......他认命般睁开眼。
他拉开房门,正对上在门口踱步的谢景。
两两相对:“......”
谢景从李宅回来就没睡,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宅子里的事情,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对,所以早早便来到他这位堂哥的门前徘徊。
许不舟好不容易闭眼了又被吵醒,觉睡不饱,一脸的不爽。
谢景冷不防对上他这样,原本想说的话哽住,干站在原地。
“有事?”许不舟道。
谢景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道:“没,没事!”
他不是没在清晨来找过谢期,为了早早出门听曲,他甚至可以前一晚就挤在他堂哥这里睡觉,可是之前谢期都是很配合他的,从来没有如此冷淡过,更何况,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谢景哪怕再傻也察觉出堂哥的变化,尤其是昨天,谢期居然会布阵,还说什么师父死了这种胡话。自己明明跟着他从小玩到大,别说是什么教布阵的师父了,就算是谢府请的夫子,他们也是见都不见的!
谢景犹豫着,见许不舟抬脚准备出门了,忙道:“你,你是不是病了?还是被什么邪祟附身了?还是,还是谢商姐姐出嫁,你不高兴?”
他想问的问题很多,但其实最想问得是,为什么和我这么陌生了。
许不舟脚步一顿,看向他:“不是,别乱猜。”
说完便走了,留下谢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流泪:还说不是,就是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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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残夜与晨光拥吻,深黑将尽,明光未至。空气中残留着些许凉意,轻薄的风缓缓推进,拨弄着纸窗,燃了一夜的烛光渐渐暗了下去,余温缠绵,温柔缱绻。
许不舟穿过月洞门,衣摆被这风勾起,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游廊,听着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听着谢商院子里传来嬉笑打闹声,听着他在混沌时刻的脚步声,显得缓慢又孤独。
“咚——”一声轻响,是小石子被投入水中的声音。
许不舟转过头,只见院内有一人倚在高大的乱石旁,一边是昏暗低垂,另一边则是青光淡淡,这人歪了歪脑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许不舟有些发怔,他左手下意识曲起,大拇指轻轻拂过食指关节。
无言片刻,两人就这么面对站着。
“幸会?”萧叙之先开口道。
许不舟并不顺着他的话,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叙之站直了身,他走到许不舟面前,隔着横梁微扬起头看他。
他仍旧穿着那件淡青色长袍,不过腰间的铜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日的赤色折扇。
他语气有些懒散:“当然是跟谢老爷说,在下是周家的远房亲戚,此次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只为了协助周如钦小兄弟一同除邪祟,而已啊。”
他尾调上扬,非常不正经。
谢老爷听到邪祟已除,当即喜笑颜开,恨不得摆上五十桌宴席,请上镇上所有人来感恩呢。听说萧叙之也一同参与了,在对方委婉地提出夜深路滑这种立不住脚的说辞时,他更是直接将人留在府中过夜,当然,周如钦还是两手一拱,百般推辞,匆匆离开了。
“......”许不舟没话说。
萧叙之见他沉默,嘴角翘起:“贵府地广路杂,我迷路了。”
“这时候不睡觉,出来逛?”许不舟反问道。
“睡不着啊,”萧叙之叹了一口气,似乎颇为烦忧:“昨夜见谢公子在李宅布阵的手段,心下十分困惑,可公子又不愿解惑。迷云蔽月久,我便出来透气。”
许不舟见他如此,也不说话了,转身便走。
“哎!”萧叙之追上去,道:“别急着走啊,昨天解你阵法时,我见坏了你的折扇,不知你那折扇是否珍贵,不如交给我,我拿去替你修?”
“不必。”许不舟淡声道。
萧叙之闻言也不恼,抱着手还是笑嘻嘻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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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谢商便起来开面梳妆,府上的妇人絮絮叨叨,一边给她修齐鬓角,一边低声嘱咐着什么。见谢商连打几个哈欠,妇人便皱眉道:“小姐知晓今日成亲,昨晚干什么去了不好好休息?”
“赵妈妈,”谢商笑了起来,眼里泛起涟漪:“我那是高兴。
等谢商梳完髻,换上大红嫁衣时,门外已经天光大亮。
谢大夫人给她盖上盖头,脸上不知干了几层泪水,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谢商拉着她的手,又是笑又是哭。
辰时,外面传来乐人吹奏声,门内的女眷早已经堵在门口,要进行拦亲。等周渠迎亲的队伍到门口了,他们慌忙围住了大门,脆生生要给门外人出题。
周渠双亲已故,在镇上又没有什么亲人,于是门外大多是镇民来帮他,谢景他们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许不舟甚至听见了外面周如钦磕磕绊绊的答话。
在这哄笑热闹的气氛中,他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自己久不下山,后面有一回外出,在一条长街中被那人拦下。当时有一只送亲队伍,打着锣吹着笙经过,那人拉着自己挤在街边的人群中观看,在冲天的乐声和漫天飞洒的谷物中,他听见那人说:
“瞧见没,十里红妆,热闹不?哪天你又缩回山里了,我就叫上这送亲队敲着锣上去,把你拉回这世上。”
也许是当时乐声太大,也许是人群哄闹声太大,他夹在中间,一时有些耳鸣。队伍里高高抛起的红枣落下又弹起,他只听见砰砰的跳动声。
“想什么呢,”谢景唤他,许不舟乍然回神,听他嚷道:“我们要去送亲啦!”
原来是那边拦亲结束了,谢商辞别了谢大夫人和谢老爷,由人搀扶着上了轿子。
许不舟跟着送亲队伍,回过头远远看见萧叙之也跟了上来。
他不知是什么身份来的,此刻走在许不舟旁边。
他今日将头发束起,风掠起他的发尾,他的声音像融化在长风中:“十里红妆呐。”夹道欢迎的镇民挤着上前抓那些撒起的谷物,都盼个好彩头。
许不舟觉得身旁的人又靠近了一些,额间的碎发甚至划过了许不舟的脖颈。
萧叙之也跟着伸手接住一颗红枣,他一边上下抛着红枣一边笑道:“热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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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亲队伍到了周家,谢商由赵妈妈搀扶着下了轿子,周渠则立于门前长久地注视着她。
许不舟侧头,看见了周渠,他蹙眉拉住前面的谢景,示意了下周渠,问道:“你之前说,他多大?”
“比谢商姐姐打了三岁,二十八,”谢景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许不舟看了他一眼,摇头。
也不怪许不舟起疑,这二十八岁的周渠活像个四五十岁的叔父辈的人!他脸上皱纹明显,鬓发几两斑白,目光空茫,身形瘦削,完全不像一个常常外出,奔走山野的除邪师。
周渠的目光追随着谢商,仿佛只有看见她时眼里才有些许光彩,像古朴的铜镜被阳光照射,模糊地晕开。
谢商与周渠由一根红绸带牵引,新人步入堂前,赞礼官喊着“吉时道——”,两人便开始拜堂。
拜完堂,谢商要由人领着走向新房。
其余人则留下准备宴席。
谢景忙到现在,见一切安排妥当了,便兴高采烈地转头找许不舟,结果看见许不舟远远隔着一群人,倚靠在栏杆边,皱着眉不知道盯着什么。
谢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周渠。周渠正拉着绸带领谢商转方向,他身形有些佝偻,甚至快和谢商一般高了,他扯着嘴角笑,眼旁挤出几条纹路,谢景看着看着,心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周大哥原来就有这么......老吗?看上去跟病了一样......
但下一秒,这念头就跟雨滴般,一落便消散了。
他转而看向许不舟,正准备走过去,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高瘦的身影。
萧叙之仿佛百般无聊,负着手又来找许不舟了。
许不舟的视线也被挡住,对上一双弯起的眉眼,他“啧”了一声,抬手按着眉心:“你又有什么事?”
“我刚刚听人说,你那折扇是令姊送的?不然你还是......”这次不等他说完,许不舟就不耐烦地从袖带里拿出那把折扇,扔给他。
萧叙之一下子接住,道:“谢了!”
接着他打开折扇,扇面中间已经裂开了,连带着下面的竹骨。
“还是山水画,好雅兴。”
许不舟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萧叙之却转了话头:“你刚刚在看那对新人?新妇光彩,新婿却老态,倒真像一个向生,一个向死。”
许不舟看他:“想说什么?”
萧叙之摇头,道了声“玩笑话”便走了。
没过一会儿开席,大家落座,起杯喝酒。书生侃侃而谈,诗人即兴作诗,妇人们寻眼缘,给未出阁的女儿择良婿,老爷们哈哈大笑,听着连连点头。旁人则置身事外,听个热闹,捧着喝彩。
而像谢景这些公子哥们,哪哪都不需要他们出头,便埋起脑袋闷声吃喝,偶尔兴致来了,端着酒杯找熟人嬉笑。
许不舟没什么胃口,挑了几个果子吃了,就没再动筷。
忽然,不远处不知是哪一位少爷喝大了,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撞在了旁边一桌子上,汤汁溅起,桌上的妇人连忙起身避让。他挥挥手,毫无诚意地道歉,然后那一边就乱作一团。
许不舟随意瞥了一眼,并未在意。然而目光已经移开,不知又想起什么,猛地转了回来。
那一桌角落,一个人正在事不关己地举着筷子挑菜吃,他眯着眼看着妇人轻斥,和那公子哥醉醺醺的步伐,笑着摇头。
这人不就是昨天李宅小女孩的回忆里,那位擦肩而过、身上有浓浓药香味的那个大夫?
李宅荒废多年,想来那疫病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眼前这人的模样仍旧与记忆力一样?
小女孩是仰视那位大夫的,也许,也许看的并不真切。许不舟心想,但他怎么也无法忽略那种诡异感。
“啊!”
许不舟心下一惊,转过头去。
另一桌的谢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人已经跳起来了,椅子被翻到在地,他一连几步退去,一手颤抖着向前指着。
周如钦离他最近,见状上前扶着他,问道:“怎么了?”
“黑、黑,”谢景声音都在颤抖,片刻才挤出来:“黑斑!李宅里那个!”
“!”周如钦瞳孔剧缩,顺着他的方向,看到一个捂着袖子的女人,他三两步上前,强硬地抓过女人的手,掀开她的袖子——
果然那细长的手臂上,此时长满了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