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不定》 第1章 章一 杨枝镇 许不舟醒来时,先是闻到了浓浓的香气。 他愣了愣,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少爷,少爷醒了!”有人在不远处叫唤,接着是一阵吵闹声。 许不舟皱眉,心下想到:哪家少爷,敢在却日山里醒? 然而等他撑起上半身,半靠在床头,冷不丁对上屋内乌泱泱一群人的目光,他们或是担忧或是关怀地看着他,他这才有一丝不好的猜测。 “小期,感觉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一位妇人坐在他床上,道:“姐姐是要出嫁了,不是出家,别小孩子心性。” 许不舟眉心未松,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下意识问道:“小期?哪位?” 妇人倒吸一口气,当即晕了过去。一瞬间,屋内脚步声混乱,人声嘈杂。 “大夫人!快,快去叫大夫!” “去叫老爷,大夫人晕倒了!” “完了呀!少爷傻了!” 于是,在这场兵荒马乱中,许不舟后知后觉:这里不是却日山,自己也不是许不舟。 谢府因为嫡女出嫁一事,近日来事情颇多,上上下下全忙着张灯结彩、陈列嫁妆等。然而在这多事之余,又要添一件谢府少爷得离魂症一事。 大夫这边看了许不舟,又急匆匆赶去看谢大夫人。门一关,许不舟就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身。 他不明白,自己前脚因为邪祟反噬失去了意识,后脚怎么就在这副身体里醒来。 他思索着,开始打量这个房间。紫檀的桌子上还摆放着下人端上的糕点,墙上悬挂着不少山水画,书案上铺满了笔墨纸砚,但屋主似乎并不是潜心笃志的性子,只见那一张张纸上,画满了王八,王八头上似乎还写着什么。 许不舟俯下身子去看—— “周......渠?”他想了想,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伸手翻了翻剩下的纸张,继而随意搁向一边:“字丑。” 纸张滑落出去,将原本半置在书案边缘,将掉不掉的铜色浑圆的东西彻底碰倒在地,发出闷重一声。 许不舟捡起来,将东西翻转过来,是一面镜子。一位摸样俊朗的少年就此显露在他眼里。 看长相,不过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峰扬起,眼角上挑,这张脸在原主那里应该是朗目疏眉、谈笑风生的模样。不过在许不舟这里,气质仿佛完全不同,他没有一丝笑意,倒显得有些疏离。 “少爷,老爷请你去前院!”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唤道:“邺城的周家人到了!” 前院厅堂,谢老爷正在招待两位客人。 其中一位身穿宽大衣袍,背后背着一个长杆,他淡笑着,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另一位是一个小女孩,似乎还未成年,穿着嫩粉的长裙,额间点缀着桃花状的花钿,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许不舟由下人领着,谢老爷远远看到他,便挥手道:“快过来!” 跟他谈话的男子转过身来,打量着许不舟。 许不舟迎着那目光,心下并不慌张。毕竟自己并非自主附身,若是被看出来,他倒是想反问人家怎么解决,自己好默默接着死呢。 男子只是看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去,笑道:“听说贵府小少爷昨日晕倒了?现下看来精神正好呢。” 许不舟已经走到谢老爷面前,规矩道:“爹。” 谢老爷盯着他看了一会,松了口气:“刚刚来人说你得了离魂症,这是怎么回事?” “刚醒来脑子糊涂。”许不舟答道,随机他极有涵养地朝两位客人颔首,反倒是谢老爷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一觉醒来,平日里不着四六的小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过这么想着,他并未问出口,只当是大女儿出嫁,小儿子跟着懂事了些。 下人送上茶点,四人便就此落座。 “这两位是邺城的周家人,是我专门请来的,为着镇北宅子闹鬼的事。”谢老爷介绍道:“这位是周如钦,”他接着示意小女孩:“这位是周寻桃。” 周寻桃歪了歪头,感兴趣似的盯着许不舟。 周如钦笑道:“谢老爷客气了,其实这次也不光是为了除邪祟,听说周渠和贵府小姐明日大婚?作为周家人,我们也是专门来道贺的,来得匆匆两手空空,还望谢老爷见谅。” “哪里,”谢老爷客气道:“周家此次派二位前来,我已经不胜感激。近日府上喜事与那镇北的鬼宅撞上了,原本我是要将这亲事往后延的,可是周渠执意不变,我也没办法。故请周家。” “谢老爷放心,今晚我便和寻桃前去除邪,明日大喜日子,还请不要担心。” “是是是,”谢老爷道:“周家除邪祟的本领西姚一带是出名的,你们二位的能力也是后辈里数一数二的,我自然是不担心。” “后辈努力不过是不让先辈蒙羞,”周如钦站起身来,拱手道:“既然来见过了,我们就先告辞了,还得去那宅子探一探。” 谢老爷连忙起身,跟着出去相送。 许不舟仍端坐着,此时,一位下人赶来:“少爷,夫人醒了,急着要见你呢。” 后院屋内,谢夫人正拿着手帕抹眼泪,靠在床边,身旁的丫鬟端着补药。许不舟一踏进屋内,她就连忙招手道:“小期,快,快过来给娘看看。” 许不舟上前,谢夫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如何不认得人了?” 于是许不舟又重复解释了一句。 “娘!”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许不舟回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从门外小跑进来,扑到床边:“娘,您没事吧?” 她一进来,许不舟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闻到过。 “都快成亲了,还这么小姑娘似的。”谢夫人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被你弟弟吓坏了。从庙里还愿了?” 谢商点点头,道:“姑娘出嫁了,就不是母亲父亲的女儿了。”她语气有些娇憨。 “谁说的,”谢夫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谢家姑娘嫁出去了,谢家大门就朝外开。这些天你爹你娘都高兴,苦等多年,修成正果,不枉你一片真心。” 谢商红了脸,并不接话:“我刚到家,就听到期儿晕倒了,您也晕倒了,家里这是不能离我。” 说罢,她转头看向许不舟:“你也是,都多大的人了,要懂事些才好。” 谢夫人哪看不出来谢商转移话题,也不拆穿,笑道:“小期这几日也是忙坏了,到处张罗着布置府上。” 两人拉着说些家常话,笑笑闹闹,许不舟站在一旁,忽然有些不适从。以前他看过一本话本,原以为书中这般世间温情都是自说自话,如今才明白,写话本的人或许和他一样驻足观看过。 谢商三言两语哄得谢夫人喜笑颜开,又亲手喂了汤药,这才示意谢期出了门。 “期儿,爹和娘平日催着你念书,是为你以后着想,你不要闹,更不要惹他们生气。”谢商有些担忧:“你要懂事些才是。我明日要离家了,以后家里就要你顾着些。你,你知不知道?” 许不舟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是谢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副身体里,他没有什么执念久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散了,所以他不能做任何承诺。 谢商却只当他还在闹脾气,叹道:“罢了,这些你之后也会明白的。” 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你之前不是吵着说,让我在扇子上也画上山水,前几日得空画了一幅,喏。” 许不舟接过,谢商便与他作别,去丫鬟去试嫁衣了。 许不舟在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道要往哪边走,正准备随便叫个人给自己领路,突然,有一道疾风从身后掠来。他脚底一转,急急避让,扑过来的身影便落了个空。 “你躲什么呀!”来人身穿宝蓝色的圆领袍,腰间佩着银鎏金香球,他摸着鼻子转过身来,笑嘻嘻道:“刚刚看你姐姐走了,太好了,走!我们喝酒去。” 许不舟见他穿的贵气,判断他应该是原身亲戚或者兄弟,他想了想,道:“可以,去哪?” “不是吧......”来人凑上前来:“听说了之前晕倒了?怎么这一醒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些贱兮兮地说道:“之前说要去喝酒,你恨不得跳起来,这会跟我装什么深沉。” 许不舟不理会他,道:“不如你带我,去那个鬼宅?” 来人笑容一顿:“......?” ============= 杨枝镇坐落在西姚山下,山地冲刷出来的山泉在沟壑间化作河水,温润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镇上人们大多从商,街道两旁时常贩卖着外面的新奇物件,邻里街坊奔向拜访时,这些物件又落入一户一户人家里,觉得珍贵的便好好爱惜着,让心意不至于落空。 落日悄然降临在镇上,温和的光线斜斜探来,如同故人深邃的目光。 镇北,那座被称为“鬼宅”房子静静矗立,深褐色大门连着台阶,也许是久不住人,房子有些落败,门前的抱鼓石在长期的风吹日晒中已经裂开了,门匾有些歪斜,但仍然能看到上面雕刻的字样——李府。 “我们,来这里干嘛呀?”谢景缩在许不舟身后,看着面前的大门,感觉它仿佛随时能冒出邪祟:“这里闹鬼啊!” 一路上在谢景滔滔不绝、自问自答以及许不舟偶尔一两句回应和试探中,许不舟大概摸清了状况。 谢商和周渠青梅竹马,长大后又两情相悦。周家世代忙于除邪祟、斩恶灵,十年前就搬离杨枝镇,去了西姚中心一带的邺城,这些年门户越来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大。 周渠一家是唯一没有搬走的,周渠父母亡故之后,他便独自出远门除邪祟,常常久不归家。谢商便从妙龄女子等到花信年华,迟迟未婚。然而今年周渠终于回到了镇上并上门提亲,谢家父母很是高兴,定下了黄道吉日。可是,眼见婚事将到,镇北的宅子突然闹起了鬼,镇上人们时常听到宅中传来咳嗽声和孩子的哭声。 “真是的,好端端来这里干什么!”按辈分来说,谢景算谢期的堂弟,从小就喜欢跟在谢期身后。 “来玩啊,”许不舟走上石阶,平静道:“进去看看鬼都玩些什么。” 谢景见他真要进去,惊道:“你你你真要进去啊!” “怕什么,那两个周家人不是说来探一探?”许不舟已经伸手推开了大门。 谢景怕极了,但见许不舟进去了,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进门,便看见雕着白鹤的影壁,落日余晖斜照在壁面上,浮光似在跳动,影子被拉得极长,一派静谧。 谢景跟着上前,看见此景,奇怪道:“这宅子荒了这么久,怎么影壁这么完好无损?” “不止,”许不舟慢条斯理道:“你看看周围。” 谢景不明所以,环视了一圈,眼睛都瞪圆了。何止是影壁,这宅子里其他地方,墙壁、长廊甚至是花草全都完整无缺,就像是......真的有人在这里生活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许不舟淡淡道:“我们入阵了。” 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章一 杨枝镇 第2章 章二 李氏宅 邪祟,顾名思义,就是“脏东西”,乃是人死后的游魂、怨气凝聚而来的东西。归根结底,邪祟来自于人,它产生后,又纠缠于人,按那些道法大师来说,是人们“咎由自取”。 当然,除邪祟的人可不能这么想。 世上有邪祟,后又有了除邪祟的人,民间喊他们“除邪师”,这些人分居各地,最初甚至还有一些大宗门,不过五百年前那些宗门就倒了。 除邪师用不同的方式驱邪,布阵就是古老又复杂的方式之一。据说当年世上最出名的三个除邪师,就有一个是精通布阵的。 布阵所需的天赋极高,又要求布阵者有坚定的意志力,稍有不慎,便会有邪祟反噬的危险。 谢景跟在许不舟身后,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入阵了?” 他对除邪的阵法啊、符咒啊、剑法啊都是从话本上看见的,从来没有真实的接触过,像他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这辈子顺遂知足,或许永远都不会接触这些。 像他,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走出杨枝镇,那些鬼啊、侠啊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原本以为,谢期也是这样的。 许不舟头都没回:“感觉。” “......” 要是真问许不舟,他也真就这么一句话。这种阵对他来说,并不隐蔽,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刚从谢期身体里醒来,就遇到鬼宅一事,实在是有些太蹊跷了,要想知道怎么回事,或许要从这里下手。 他们一路从外院走到内院,畅通无阻。 阵一旦成型,邪祟难避,亡灵现形。而他们却一个影子也没看见,许不舟心想,难不成都被处理干净了? “谢、谢期,”谢景拉住了许不舟的袖子,指着院子,悄声道:“有人......” 许不舟看过去,这院子里种了很多花,院子中间的石桌旁,一个头发散乱的小女孩背对着他们,似乎在鼓弄些什么。 不一会,她将手伸起来,原来是竹蜻蜓,她手上一转,竹蜻蜓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力度问题,竹蜻蜓转得很低,又摇摇晃晃朝她身后落下去。 小女孩目光追随它,也转过身来。 然后,许不舟就听见他旁边的谢景倒吸了一口气:“娘啊......” 只见那小女孩的下半张脸被布条一圈一圈地裹着,连同鼻子和嘴巴,甚至下半张脸都有些变形了。普通人这么围着,怕是已经窒息了。 她捡起竹蜻蜓,这才看见院门口两位不速之客。她也不害怕,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们,须臾,她眼睛弯了起来,像在笑。 许不舟抬脚,准备过去,谢景一把抓住他:“我靠,你还要过去!她是鬼啊!鬼!”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瞅着小女孩。 许不舟垂眸看他:“她不是邪祟。” 谢景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谁说的!万一她是呢。我靠!” 说话间,许不舟已经走过去了,谢景也被带的走了几步。 谁知,他们一走进了,小女孩突然怕生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许不舟走,她退,连着几下,她干脆转身跑走了。 许不舟想都没想,追了上去。谢景看着他背影快消失了,在原地跺了几步,欲哭无泪地骂了一声,也跟上去。 许不舟被带到一个房间门口,小女孩不见了,他顿了顿,抬手推开了门。 房间很干净,一个女人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听见声响,她并不回头: “我还没叫你,你怎么就来了呢......” 声音很轻,像在自问自答。 无人应答,她缓慢转过头,苍白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见了许不舟,她眼神一亮,嘴角慢慢咧开:“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吗。” 她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起身,盯着许不舟缓慢地走来。然而不知是坐了多久,身体都有些麻木了,似乎连走路也忘记怎么走了,她没穿鞋,一只脚滑动着,另一只则拖行在地上,像一具死尸。 “你......”许不舟想问些什么,这时背后传来凄厉的叫声:“我靠,鬼啊——!” 谢景本来鼓好了劲,转角追上来猛地对上这一场景,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在原地。 女人终于走到了房门口,她吃力地扒着门框,道:“我怎么是鬼呢,我明明,还活着啊。” 她伸出手探向许不舟,许不舟这才看到她手上也全是黑斑。 “小心!”面前一道剑光,女人的手掌被斩断,“啪”一声掉在地上,女人似乎感受到疼痛,但断臂上并没有鲜血,而是黑气直冒,她朝后退去。 是周如钦,他一把推开许不舟,挥剑朝女人劈去。 女人怒瞪他,煞气从身体里冒出来,四下溢开。她迎上前,徒手接住了剑锋,煞气顺着剑朝周如钦涌去。 周如钦瞳孔一缩,就势将剑一推,余下一手作推云状击中女人的胸膛,女人吃痛,松开剑朝后连退几步。 周如钦当即横剑在前,念道:“周家弟子在此,阵起——静!” 周遭的煞气一滞,女人仿佛被扼中脖颈,动弹不得。 周如钦从怀中拿出一张符咒,摁在女人额头上。 这时,一个女孩慢悠悠地走来,她先是看了眼许不舟,而后才问周如钦:“如何?” “跟另外两个一样,怕是不能直接击破。”周如钦沉吟道。 “那可麻烦了。”虽这么说,但周寻桃语气有些跳跃。 周如钦转身看着许不舟,以及他身后目瞪口呆的谢景,严肃道:“你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许不舟正观察着女人,听他这么说,随口回道:“来玩。” “......”周如钦一时语塞。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的玩性大到命都不顾了。 “......怪我,”周如钦叹了一口气:“我布阵时没考虑到生人误闯的情况,早知如此,应该再加一道禁制。” 周寻桃笑眯眯道:“是嘛,那下次可要注意。” 许不舟倒是不在意话语中的批评之意,他抬脚步入屋内。 周如钦抬手准备拦他—— “煞气太重,又经久积累,”许不舟突然道:“你们想好怎么做了?” 周如钦一愣,这语气活像他那个古板的师父,他下意识答道:“究其因果,解其心结。” 许不舟点点头,却不是明白的意思,更像是对答案表示赞同。 他走到那面铜镜面前,看到桌子上十分干净,继而他走到立柜旁,拉开,里面只有折叠起来的几件衣物。 “怎么了?”周如钦见他举动,出声询问。 “这房间真是她的?”许不舟道。 “什么意思?” “有铜镜,但是没有胭脂水粉;有立柜,但是衣裙很少,”许不舟道:“如果这房间是她的,那么一定有某种原因,让她收起了这些。”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不爱涂粉打扮?周如钦沉思。 “或许是这些黑斑?”周寻桃也已经进屋,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女人仅剩的一只左手。 周如钦快步走上前,道:“对了,她也有!” “也?”许不舟问道:“是你刚刚说的另外两个?” 周如钦点点头:“另两个煞气比她重得多。奇怪的是,这么重的煞气,他们竟然也没有冲突相残。我们发现时,都在各自房间里。我还以为是被什么方法锁起来了,结果房门好好得被我们打开了。” “咚——”一声轻响传来,三人瞬间噤声,齐齐往床那边看去。 床上帷幕幔幔,一下又没了动静。 许不舟朝那边走去,周如钦本想阻止,又不想弄出大动静惊扰了什么,手抓了个空,只得屏息警惕着。 许不舟撩开床帘,里面空无一物,顿了顿,他弯腰将垂在地上的被褥掀开,朝床底看去—— 正正对上一双眼睛。 两两无言片刻,他让开身,问道:“出得来吗?” 周如钦疑惑道:“你们还带了别人?”他瞥了眼床底,不可置信道:“捉迷藏?”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头冒了出来。周如钦更震惊了,带一个小姑娘到鬼宅?! 等她完全爬出来,站起身后,周如钦却是瞳孔微缩:“她......” “她不是邪祟,”许不舟道:“是亡灵。” 正是之前院子里的小女孩,不知道是怎么躲进来的。 人死后,无怨气执念者入轮回。怨气颇多者化为邪祟,而有执念久久不散者,则成为亡灵。 亡灵心智不齐,最是容易被邪祟煞气浸透成为邪祟,这小姑娘久在宅中,此刻眼眸中却很是干净,身上也没有煞气缠身。 “她是......怎么做到的?”周如钦愣道。 许不舟垂眼看着小女孩,静默片刻,道:“她是你母亲?” 小女孩出来后眼睛一直盯着符咒下的女人,听到声音后看向许不舟,点了点头。 “这布条是怎么回事?”周如钦走上前,他蹲下身,指了指女孩的脸,轻声问道:“能解吗?” 小女孩看了眼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于是周如钦伸手一点一点将缠绕的布条解开。这布条已经缠了很久了,上面黏满了腐肉,有些沾着小女孩的头发,周如钦小心翼翼扯开,渐渐地,他的眼神从不忍心到愕然。 因为随着那布条脱落,小女孩下半张脸近乎白骨,仿佛扯下的不是布条,是她完好无整的皮肤。 “呼——”破风之声骤然响起,原本静止的女人突然动了,符咒硬生生爆裂,离得最近的周寻桃猝不及防,被这冲击力冲退几步。 女人却不攻击她,俯身朝周如钦冲来,周如钦本想避开,但转念想到他身前的女孩,于是先伸手将女孩揽到身前抱住,准备生生抗下一击。 “铮!” 预想到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转头望去—— 许不舟反手握着剑,横挡在他和女人中间。 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章二 李氏宅 第3章 章三 旧雨来 这煞气太重,如惊涛骇浪般压来,许不舟喝道:“让开!” 周如钦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赶忙将小女孩抱着朝旁边让去。周寻桃快步上前,从背后拔出一根白玉般的长杆,闷声敲在女人腰间。 许不舟感到重量减弱,快速收剑侧身。 女人怒极,瞳孔激得通红,似乎要爆裂出来,她的身体干瘪如薄纸,她仰头,发出尖锐的哀鸣。 周如钦趁机将小女孩抱出房门,然而那女人却一下注意到,募地朝周如钦冲去。 周寻桃见势不妙,手上转着长杆从后面刺穿了女人的身体,女人痛叫一声,并不停留。 周如钦奔至门外,匆匆将小女孩放下,转身斥道:“静!” 女人停滞了一息,尔后继续冲来。 周如钦眼睁睁看着她,心下陡然泛起一阵凉意,怎么会没用! “接着!”许不舟不知何时到了门口,将刚刚顺手抽出的剑抛还给周如钦。 周如钦接过剑,堪堪挡下一击:“这邪祟煞气不知为何更重了!” 周寻桃从后面冲上来,挑开女人的尖爪:“莫不是你的符没用了?” “不会,都是一样的符咒,若是她的没用了,另外两只怎么会一点动静没有!”周如钦抬剑砍向女人颈部,却被周遭煞气弹开。 周寻桃从一旁突起,长杆挥向女人头部,面对两人夹击,女人有些吃力,抗下这一击后左手捂头,朝天怒吼一声。 接着,不远处两道身影疾驰而来。 周如钦看清后惊道:“是那对父子!” 那对父子身上的衣物有些破烂不堪,显然是强行挣开符咒后的反噬。他们目眦欲裂,黑斑从脸到脖颈一直延伸下去,看见院内的情形,他们怒吼着,磅礴的煞气冲天而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只他们尚有余力,现在有足足三只! “看好她。”谢景从刚刚开始就没进门,他只敢扒在门口窥探里面的情景,再看见女人暴起之后,他就急忙朝远处退去,惊悚地看着面前的一幕。然而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许不舟已经将小女孩推到他旁边。 谢景对上女孩光秃秃的下半张脸,吞了吞口水,颤声道:“什么?” 许不舟却是不理他了,他想了想,从袖带里拿出之前谢商给他的折扇,半跪在地上,将扇子轻轻搁置,闭目轻声道:“将布阵,借祟气,一揽天地。” 另一边,周如钦持剑紧盯着冲天的煞气,心下飞速想到:如果这时候解阵,说不定能将其他人送出去,可是这样邪祟就会危及镇上的民众...... 周寻桃比他冷静得多,她敛眸思索片刻,刚要一动,余光瞥见什么,诧异地朝旁边看去—— 只见许不舟身边爆发出巨大的灵力波动,浩大的黑气四散开来,压得场中十分压抑。 “吾至阵内,天地亡灵,何处敢生事——入阵。”许不舟将手覆在扇子上,轻声念道。 霎时间,天地肃然,刚刚还在四处弥漫的黑气纷纷遁地不见了,而看似平静的地下却有暗流涌动。 三只邪祟的脚底,黑气拔地而起,如毒蛇般缠绕向上,死死困住它们,黑气与煞气相冲相撞,仿佛两只猛兽相互撕咬,在场甚至听见了血肉撕裂的声音。 那是......周如钦猝然睁大双眼,瞳孔中倒映出参天般的骇然大物:“那是......什么东西?” 许不舟脸色并不好看,他鬓角被汗打湿,汗滴顺着脸颊滴下。他手背轻拭下巴,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对周寻桃道:“你手上,是萧吧。萧可渡灵,你为什么不吹?” 周寻桃挑眉,看向许不舟。 前文说除邪方式很多,布阵是一种,渡灵也是一种。而且渡灵是必不可少也是最基本的一种。 为什么说基本,是因为任何一次除邪都逃不过渡灵。最初的除邪师学的第一步就是渡灵,用超度、感化,揭开因果,找到根本,完成执念。 只不过后来,除邪师们发现,煞气过重的邪祟,单单感化它,谁会乖乖听你超度?世间人心难测,究其根本,执念难化。我要你杀了旁人我才乖乖消散,你听不听? 于是,在渡灵之外,除邪师们开始炼制法器,创造其它更加强硬的方法。只不过天赋异禀的除邪师就那么几个,大部分除邪师碰到自己能力不足,无法直接击杀的邪祟还是以控制邪祟,辅之渡灵为主。 当然,也有些派别专门修炼渡灵,甚至到了强硬解开因果驱散邪祟的地步。周家周寻桃这一脉便是。 周寻桃手中白玉般的长杆此刻开始收缩,最后变回原本的样子,白玉萧。 周如钦抹掉唇角被煞气打出的血,咬牙道:“周寻桃当然会,但她可不会。” 许不舟闻言,有些惊异地看着她。 周寻桃的状况显然好多了,刚刚那些煞气似乎对她影响不大,她转了转手里的萧,笑了一声:“好眼力。” 周如钦道:“若你想瞒,我也许真看不出来,毕竟在周家,我与她不熟。可你连她家最基本的法器都不用,怎么叫人不生疑。” 自从入这个宅子以来,周如钦就没见她拿出那只她闻名的白玉萧! 期间,他也曾试探过,可对方像听不懂一样敷衍过去。 “周寻桃”将那白玉萧随手抛在地上,身形也在说话间不断变高:“那可怎么办,我是真不会吹啊。” 眨眼间,他便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 他身穿淡青色的束腰长袍,青白色玉带上悬挂一条红绳,绳上串着两枚铜钱,随风轻轻摇曳着。 周如钦举剑对着他:“你到底是谁?周寻桃呢?” 少年笑眯眯道:“我姓萧,名叙之。那个小女孩吗?她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你什么目的?”周如钦质问道。 “在此之前,你何不先想想怎么解决那些邪祟?还是说,你有把握解决?”萧叙之两手一摊,状似无奈道。 周如钦想了想,慢慢放下剑,怀疑道:“你不会吹箫,难道你有别的办法吗?” “其实我连超度也不会。”萧叙之一摊手,随即走到先前那个小女孩旁边:“但是亡灵的话,我倒可以试试。” 亡灵几乎没有怨气,是最容易渡灵的。 萧叙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将腰上的铜钱拽下,从半空扔下,铜钱翻转,小女孩盯着它们,倏然睁大了眼睛。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场景不断置换倒流…… =======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春日,莫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蹲在家门口,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远处。 她在等父兄。 父兄都是商人,今天是书信中约定的归家日,她盼望着父亲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物件。 她等啊等,终于盼到落日余晖下父兄的骏马。 这一次,父亲只给她一个竹蜻蜓。这不是什么新奇物,但她什么也没说,高兴地收下了。 父兄这次有些奇怪,父亲一下马就进了内宅,兄长也只是摸了她的头,匆匆进门。 她摇着手上的竹蜻蜓,抬头时觉得天空离她好远,好像永远也长不到兄长那般高大。 这次他们在家呆了好久,母亲刚给她扎好辫子,她就急匆匆赶去找父亲玩。可是到书房门口,只能听见里面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叔叔提着木箱子进去又出来,经过她时,她闻到自己最讨厌的草药味,苦苦的。她皱着眉跑开了。 她喜欢和母亲一起睡,但是这几天母亲却将房门反锁起来了,她在门口很用力地拍,然而房门永远没有打开。 她不明白怎么了,只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忽然有一天,家里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四人。 她变得孤单起来,父亲总把自己锁起来,兄长也不跟她玩闹,母亲也不见她。 她趴在窗台边,听见母亲在里边说:“疫病......不能与人说话......不能叫人闻到......”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把鼻子嘴巴捂起来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可是用手捂着就不能玩竹蜻蜓了,于是她找了一块石头,费劲地割开裙摆,将自己鼻子和嘴巴一起包起来,她缠了一圈,去找母亲,母亲还是不见她。 她又缠了一圈,去找兄长,兄长一动不动;她将布条裹紧了些,去找父亲,父亲不开门。 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她很少哭,可是那一天,她趴在石桌上哭了很久。等到落日余晖,她擦干眼泪,一个人转着竹蜻蜓。 抬头时,她望着那么高那么远的天,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长高。 然后慢慢地,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她永远也长不高了。 ======= “铮——”铜钱两两相撞,发出清亮的声响,犹如一场梦境。他们窥探完的这一生何其短暂,像激流中溅起的些许水珠,在朝阳中亮眼,在朝阳中跌落,汇入水流,再也不见。 众人清醒过来,一时之间有些默然。 萧叙之将铜钱收回袖中,又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他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的错。” 小女孩抬头看他,眼睛弯起。 不远处三只邪祟渐渐不挣扎了,身上煞气朝天际冲去,又在半空骤然消散。许不舟布阵时放出的黑气虚虚包裹在他们身边,他们原本苍白的皮肤渐渐恢复血色,女人断掉的手掌也长了出来。 他们此刻薄得像薄雾,像一幅画。父亲穿着深色长袍,兄长眼目含笑,母亲则蹲下身,朝女儿张开手臂。 萧叙之轻轻推她,道:“去吧。” 小女孩于是飞奔向他们,最终投入母亲的怀抱。她将手中的竹蜻蜓递给兄长,兄长替她朝天空转去,随着竹蜻蜓越飞越远,一家人也渐渐消散。 许不舟看着,心下一松,正准备解阵。突然,原本环绕在一家子身旁的黑气像是没了束缚,缓慢地开始滚动。 许不舟瞳孔剧缩,只见下一秒,那滚滚黑气化作锐利剑气,直直朝周如钦刺去! 糟糕!许不舟暗道。 周如钦根本来不及反应,上一刻还红着眼睛,目送那一家,下一刻见一把巨大的剑袭来,脑海中只蹦出来一个词:完了。 “铮——” 一道很轻很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而后那黑气撞在赤色的扇面上,持着折扇的手却依旧很稳。黑气四溢开来,冲向天空却被什么挡了,顿时炸成碎片般点点落下。 与此同时,许不舟身后那把折扇也由中间裂开。 他布下的阵,解了。 周如钦瞠目结舌,自从进了这个宅子,他仿佛掉进一口井中,仰面所视之物皆为之前不曾看见过的传奇。不论是那位谢府公子,还是面前这位萧叙之,都在告诉他天地之外还有另一番天地,走出了周家才知道,之前所持有的不过是虚名,听见的恭维当不得真,只有亲眼看见了才知道差距。 萧叙之目光一直看着许不舟,他随手一翻合上了折扇,漫步到许不舟面前,他轻笑道:“这位公子的阵法我还是第一次见,用煞气布阵,我很好奇,那些煞气,是从哪里来的?” 许不舟回看他,沉默。 萧叙之笑了声,又道:“我对阵法什么的并不了解,不过渡灵除了法器,阵法也是可以的吧?看公子刚刚的架势,似乎颇有本领。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布阵渡灵,而是要招煞气困住那些邪祟?还是说,你觉得相比渡灵......” 萧叙之声音突然放轻了:“随时可能被反噬的煞气更容易控制?” 许不舟神色不变,过了片刻,才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萧公子何必深究。” “好,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师出何门?” “想知道?”许不舟已经垂下眼,道:“师父已经死了,门也倒了,来日碰到他的亡灵,我可以引你见上一见。”他说着,转过身拿起地上的折扇:“哦,也可能是邪祟。” 萧叙之顿了顿,道:“是吗,那还请你不要忘了。” ======= 一切尘埃落定,周如钦解了李宅的阵,那用来布阵的法器正是他背着的长杆,此刻黑色的旗面伴着夜风飘扬,许不舟心道:原来是旗子。 四人出宅门时天色已黑,一路上没人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然而四人的路线却是出奇的一致。 周如钦准备连夜赶去告知谢老爷邪祟已除,许不舟以及他身后精气仿佛被吸干,已经半人不鬼的谢景准备回家。至于旁边那个笑眯眯的萧叙之......鬼知道他要干嘛! “那个,”周如钦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之前怎么从来没听过谢公子擅长布阵?” “之前藏着。”许不舟面不改色道。 “......”他沉默一会,又把目光转向另一个人:“阵里的事,多谢萧公子了。不过刚刚见萧公子出手不凡,那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萧公子大名?” 自萧叙之救了他一命,他也不好意思再质问人家的目的了。 萧叙之“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多久算以前,五百年算吗?” “......” 周如钦干笑两声,选择闭嘴。 圆月给这条路铺上冷冷光亮,道路尽头却是一片深黑,仿佛一条不知去向的不归路。 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章三 旧雨来 第4章 章四 成亲日 谢家原就是镇上出名的大户,这次又是嫡女出嫁,自然是办得极其风光又体面的。 当日寅时,伴随一声鸡鸣,府上犹如开闸放水一般开始忙碌起来。 许不舟到府时本就晚,上了榻又迟迟未睡,刚合眼没多久,模糊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响。 ......他认命般睁开眼。 他拉开房门,正对上在门口踱步的谢景。 两两相对:“......” 谢景从李宅回来就没睡,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宅子里的事情,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对,所以早早便来到他这位堂哥的门前徘徊。 许不舟好不容易闭眼了又被吵醒,觉睡不饱,一脸的不爽。 谢景冷不防对上他这样,原本想说的话哽住,干站在原地。 “有事?”许不舟道。 谢景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道:“没,没事!” 他不是没在清晨来找过谢期,为了早早出门听曲,他甚至可以前一晚就挤在他堂哥这里睡觉,可是之前谢期都是很配合他的,从来没有如此冷淡过,更何况,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谢景哪怕再傻也察觉出堂哥的变化,尤其是昨天,谢期居然会布阵,还说什么师父死了这种胡话。自己明明跟着他从小玩到大,别说是什么教布阵的师父了,就算是谢府请的夫子,他们也是见都不见的! 谢景犹豫着,见许不舟抬脚准备出门了,忙道:“你,你是不是病了?还是被什么邪祟附身了?还是,还是谢商姐姐出嫁,你不高兴?” 他想问的问题很多,但其实最想问得是,为什么和我这么陌生了。 许不舟脚步一顿,看向他:“不是,别乱猜。” 说完便走了,留下谢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流泪:还说不是,就是生疏了! ======= 此刻残夜与晨光拥吻,深黑将尽,明光未至。空气中残留着些许凉意,轻薄的风缓缓推进,拨弄着纸窗,燃了一夜的烛光渐渐暗了下去,余温缠绵,温柔缱绻。 许不舟穿过月洞门,衣摆被这风勾起,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游廊,听着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听着谢商院子里传来嬉笑打闹声,听着他在混沌时刻的脚步声,显得缓慢又孤独。 “咚——”一声轻响,是小石子被投入水中的声音。 许不舟转过头,只见院内有一人倚在高大的乱石旁,一边是昏暗低垂,另一边则是青光淡淡,这人歪了歪脑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许不舟有些发怔,他左手下意识曲起,大拇指轻轻拂过食指关节。 无言片刻,两人就这么面对站着。 “幸会?”萧叙之先开口道。 许不舟并不顺着他的话,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叙之站直了身,他走到许不舟面前,隔着横梁微扬起头看他。 他仍旧穿着那件淡青色长袍,不过腰间的铜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日的赤色折扇。 他语气有些懒散:“当然是跟谢老爷说,在下是周家的远房亲戚,此次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只为了协助周如钦小兄弟一同除邪祟,而已啊。” 他尾调上扬,非常不正经。 谢老爷听到邪祟已除,当即喜笑颜开,恨不得摆上五十桌宴席,请上镇上所有人来感恩呢。听说萧叙之也一同参与了,在对方委婉地提出夜深路滑这种立不住脚的说辞时,他更是直接将人留在府中过夜,当然,周如钦还是两手一拱,百般推辞,匆匆离开了。 “......”许不舟没话说。 萧叙之见他沉默,嘴角翘起:“贵府地广路杂,我迷路了。” “这时候不睡觉,出来逛?”许不舟反问道。 “睡不着啊,”萧叙之叹了一口气,似乎颇为烦忧:“昨夜见谢公子在李宅布阵的手段,心下十分困惑,可公子又不愿解惑。迷云蔽月久,我便出来透气。” 许不舟见他如此,也不说话了,转身便走。 “哎!”萧叙之追上去,道:“别急着走啊,昨天解你阵法时,我见坏了你的折扇,不知你那折扇是否珍贵,不如交给我,我拿去替你修?” “不必。”许不舟淡声道。 萧叙之闻言也不恼,抱着手还是笑嘻嘻跟在他身后。 ======= 寅时谢商便起来开面梳妆,府上的妇人絮絮叨叨,一边给她修齐鬓角,一边低声嘱咐着什么。见谢商连打几个哈欠,妇人便皱眉道:“小姐知晓今日成亲,昨晚干什么去了不好好休息?” “赵妈妈,”谢商笑了起来,眼里泛起涟漪:“我那是高兴。 等谢商梳完髻,换上大红嫁衣时,门外已经天光大亮。 谢大夫人给她盖上盖头,脸上不知干了几层泪水,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谢商拉着她的手,又是笑又是哭。 辰时,外面传来乐人吹奏声,门内的女眷早已经堵在门口,要进行拦亲。等周渠迎亲的队伍到门口了,他们慌忙围住了大门,脆生生要给门外人出题。 周渠双亲已故,在镇上又没有什么亲人,于是门外大多是镇民来帮他,谢景他们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许不舟甚至听见了外面周如钦磕磕绊绊的答话。 在这哄笑热闹的气氛中,他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自己久不下山,后面有一回外出,在一条长街中被那人拦下。当时有一只送亲队伍,打着锣吹着笙经过,那人拉着自己挤在街边的人群中观看,在冲天的乐声和漫天飞洒的谷物中,他听见那人说: “瞧见没,十里红妆,热闹不?哪天你又缩回山里了,我就叫上这送亲队敲着锣上去,把你拉回这世上。” 也许是当时乐声太大,也许是人群哄闹声太大,他夹在中间,一时有些耳鸣。队伍里高高抛起的红枣落下又弹起,他只听见砰砰的跳动声。 “想什么呢,”谢景唤他,许不舟乍然回神,听他嚷道:“我们要去送亲啦!” 原来是那边拦亲结束了,谢商辞别了谢大夫人和谢老爷,由人搀扶着上了轿子。 许不舟跟着送亲队伍,回过头远远看见萧叙之也跟了上来。 他不知是什么身份来的,此刻走在许不舟旁边。 他今日将头发束起,风掠起他的发尾,他的声音像融化在长风中:“十里红妆呐。”夹道欢迎的镇民挤着上前抓那些撒起的谷物,都盼个好彩头。 许不舟觉得身旁的人又靠近了一些,额间的碎发甚至划过了许不舟的脖颈。 萧叙之也跟着伸手接住一颗红枣,他一边上下抛着红枣一边笑道:“热闹不?” ======= 送亲队伍到了周家,谢商由赵妈妈搀扶着下了轿子,周渠则立于门前长久地注视着她。 许不舟侧头,看见了周渠,他蹙眉拉住前面的谢景,示意了下周渠,问道:“你之前说,他多大?” “比谢商姐姐打了三岁,二十八,”谢景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许不舟看了他一眼,摇头。 也不怪许不舟起疑,这二十八岁的周渠活像个四五十岁的叔父辈的人!他脸上皱纹明显,鬓发几两斑白,目光空茫,身形瘦削,完全不像一个常常外出,奔走山野的除邪师。 周渠的目光追随着谢商,仿佛只有看见她时眼里才有些许光彩,像古朴的铜镜被阳光照射,模糊地晕开。 谢商与周渠由一根红绸带牵引,新人步入堂前,赞礼官喊着“吉时道——”,两人便开始拜堂。 拜完堂,谢商要由人领着走向新房。 其余人则留下准备宴席。 谢景忙到现在,见一切安排妥当了,便兴高采烈地转头找许不舟,结果看见许不舟远远隔着一群人,倚靠在栏杆边,皱着眉不知道盯着什么。 谢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周渠。周渠正拉着绸带领谢商转方向,他身形有些佝偻,甚至快和谢商一般高了,他扯着嘴角笑,眼旁挤出几条纹路,谢景看着看着,心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周大哥原来就有这么......老吗?看上去跟病了一样...... 但下一秒,这念头就跟雨滴般,一落便消散了。 他转而看向许不舟,正准备走过去,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高瘦的身影。 萧叙之仿佛百般无聊,负着手又来找许不舟了。 许不舟的视线也被挡住,对上一双弯起的眉眼,他“啧”了一声,抬手按着眉心:“你又有什么事?” “我刚刚听人说,你那折扇是令姊送的?不然你还是......”这次不等他说完,许不舟就不耐烦地从袖带里拿出那把折扇,扔给他。 萧叙之一下子接住,道:“谢了!” 接着他打开折扇,扇面中间已经裂开了,连带着下面的竹骨。 “还是山水画,好雅兴。” 许不舟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萧叙之却转了话头:“你刚刚在看那对新人?新妇光彩,新婿却老态,倒真像一个向生,一个向死。” 许不舟看他:“想说什么?” 萧叙之摇头,道了声“玩笑话”便走了。 没过一会儿开席,大家落座,起杯喝酒。书生侃侃而谈,诗人即兴作诗,妇人们寻眼缘,给未出阁的女儿择良婿,老爷们哈哈大笑,听着连连点头。旁人则置身事外,听个热闹,捧着喝彩。 而像谢景这些公子哥们,哪哪都不需要他们出头,便埋起脑袋闷声吃喝,偶尔兴致来了,端着酒杯找熟人嬉笑。 许不舟没什么胃口,挑了几个果子吃了,就没再动筷。 忽然,不远处不知是哪一位少爷喝大了,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撞在了旁边一桌子上,汤汁溅起,桌上的妇人连忙起身避让。他挥挥手,毫无诚意地道歉,然后那一边就乱作一团。 许不舟随意瞥了一眼,并未在意。然而目光已经移开,不知又想起什么,猛地转了回来。 那一桌角落,一个人正在事不关己地举着筷子挑菜吃,他眯着眼看着妇人轻斥,和那公子哥醉醺醺的步伐,笑着摇头。 这人不就是昨天李宅小女孩的回忆里,那位擦肩而过、身上有浓浓药香味的那个大夫? 李宅荒废多年,想来那疫病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眼前这人的模样仍旧与记忆力一样? 小女孩是仰视那位大夫的,也许,也许看的并不真切。许不舟心想,但他怎么也无法忽略那种诡异感。 “啊!” 许不舟心下一惊,转过头去。 另一桌的谢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人已经跳起来了,椅子被翻到在地,他一连几步退去,一手颤抖着向前指着。 周如钦离他最近,见状上前扶着他,问道:“怎么了?” “黑、黑,”谢景声音都在颤抖,片刻才挤出来:“黑斑!李宅里那个!” “!”周如钦瞳孔剧缩,顺着他的方向,看到一个捂着袖子的女人,他三两步上前,强硬地抓过女人的手,掀开她的袖子—— 果然那细长的手臂上,此时长满了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