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紫禁城沉入死寂。
太和殿巨大的殿顶在冷月下投下森然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殿内十米高的梁架间,一点孤灯刺破黑暗。
陆砚悬在楠木巨梁上,腰腹上勒着绳索。
他的额头上戴着一个强光灯;鼻梁上架着一副防尘眼镜;左手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右手食指戴着特制薄棉手套,在放大镜下一寸寸抚过枋体的表面。
他是顶尖的古建修复师,受邀修补太和殿破损的区域。
陆砚低语,眉头拧紧:“深褐色霉变,纵向裂纹深度超警戒值。”
放大镜下,那些腐朽斑块深处,竟有黑雾渗出,攀上他的指尖。
他皱了皱眉:“木质素异常流失,细胞壁溶解速度超出自然腐朽百倍。这绝不是虫蛀或老化。”
科学数据在他脑中飞转,却指向一个荒谬结论:木头在流黑血!
“咔嚓。”
头顶的一根横梁毫无征兆地崩裂,腐朽木屑与百年积灰化作黑色雪瀑,裹挟着千斤之力砸落。
陆砚下意识抬起头,却见断裂的巨梁,正极速下坠,直插他的面门。
更恐怖的是,那些弥漫的黑雾仿佛被刺激般,瞬间凝聚成无数的黑色手掌,狠狠抓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他想,他要死了吗?如果他死了,还有谁来修复太和殿?
突然,一道冷冽的银光从陆砚侧后方的中射来,精准地划过无数手掌。
下一秒,那几条索命的狰狞手臂,如同被投入王水的蜡像,瞬间崩解,化为无数黑烟,消散在空中。
同时,一把刀割断了陆砚身上的安全绳。一股力量从腰际传来,陆砚被一只白皙的手揽住,身体撞进一个厚实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一股力量带着他,稳稳停在了地面上。
而他刚才悬停的位置,已被断裂的巨梁和翻涌的黑雾吞噬。
惊魂未定,陆砚猛地扭头,头灯光柱照亮了身后之人的脸。
一张轮廓冷硬的脸映入眼帘。剑眉斜飞入鬓,眉骨深刻,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在强光直射下,竟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无机质般的暗黑色。
那双眼睛正看着陆砚,仿佛在审视一件碍事垃圾。
萧镇!
陆砚的呼吸瞬间停滞。
怎么会是他?
那个古建应急组的活阎王!与他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此刻,萧镇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特战服,腰带上挂满不明器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和白天的古建保护者完全不同。
“碍事。” 萧镇的薄唇吐出二字。
陆砚扯了扯唇角:“你说我碍事?”
“阿镇,玉尺亮了!” 一个苍老又虚弱的嘶喊,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窒息的对峙。
陆砚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头灯颤抖着移过去。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靠着一根粗壮的金柱。他脸色灰败如纸,嘴角残留着暗红血迹。他用右手死死捂住胸口,显然受了极重的伤。但他的目光却异常锐利,死死地钉在陆砚身上。
陆砚的衣服内袋正发着光。
“师父!” 萧镇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老者身边。
他单膝跪地,从衣服内袋掏出一柄通体玄黑的玉尺,其表面上密布着繁复暗金色纹路。尺身本来正散发着亮眼的光,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华,如同蒙尘的凡铁。
老者颤抖着手,用尽力气指向陆砚:“‘玉尺在呼唤,它选了自己的主人!”
萧镇浑身一僵。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砚,深黑的瞳孔里翻涌着震惊和荒谬。
死对头是玉尺之主?开什么玩笑!
但师父耗尽生命的断言不可能出错。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如同风暴中的海面。
他拿起玉尺,触手冰凉沉凝,毫无反应。
他往陆砚身边走去,而玉尺仿佛受到了感召般,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离陆砚越近,那光亮就越耀眼。
萧镇停在陆砚面前,叹了口气,不得不接受死对头成为玉尺之主的事实:“伸手。”
陆砚看着萧镇,显然还不明白目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晚的一切都超出了认知,他下意识伸手。
萧镇郑重地将玉尺放到陆砚手上:“不想死就给我握紧了,集中精神感应它!”
就在陆砚的指尖触及那玄黑玉尺的刹那,玉尺爆发出温暖却不刺眼的金光。
那光芒如同初升的朝阳,驱散了梁架间的阴冷与黑暗。尺身上的暗金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液态金辉。
一股力量顺着手臂灌入陆砚的体内,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带来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瞬间,他的眼前的太和殿已经不再是曾经看到的那样,它彻底活了过来。
巨大的梁柱;交错的斗拱;厚重的墙壁;铺设的金砖……整个建筑都流淌着无数道金色的“溪流”。而这些金色的溪流中有着数不清的黑色浓雾,这些浓雾堵塞着金光,使其不能正常流动。
痛苦的哀鸣从太和殿中传来,环绕在陆砚耳旁,嗡嗡作响。
他之前检查的那根承重枋,其内部的金色溪流更是被黑雾蛀蚀得千疮百孔,几近断裂。
“这就是承重枋倒塌的原因?” 陆砚的声音干涩沙哑。
手中的玉尺温润而充满力量,与脚下的太和殿共鸣着。
这真的不是幻觉吗?
“废物,倒有点狗屎运。” 萧镇冰冷的嗤笑响起,打断了陆砚的震撼。
他已小心地将气息奄奄的老者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早已起身朝陆砚走来,深黑的眼中不见之前的震惊,只剩下冷冽和审视。
“东北角金柱,那是‘蚀’的巢穴。”他长刀抬起,刀尖精准指向东北方向。
陆砚看到的金柱上有一个黑色的毒瘤,那里的雾气翻涌如沸。
“跟紧我。”萧镇顿了顿,刀锋般的目光刮过陆砚,“再像刚才那样发呆,玉尺也保不住你喂怪物。”
陆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认知颠覆中抽离。修复师的职业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看得见黑雾的侵蚀路径和结构弱点。”他继续道,“我可以指挥你切除那些黑雾。”
萧镇脚步猛地一顿,侧过头,第一次用正眼打量了陆砚一番。
不再是看一个碍事的学术蠢货,而是一个可能拥有扭转战局能力的工具。
尽管这认知让他极度不爽。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的弧度:“指挥我?陆大专家,你最好祈祷你的指挥够准,否则,”他晃了晃手中滴着黑液的长刀,“第一个切的就是你这张碍事的嘴。”
“那你就拭目以待吧。” 陆砚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太和殿上翻腾的黑雾,玉尺的光芒在他手中急促闪烁。
“左前方,斗拱与主梁的榫卯咬合处,结构最脆弱,是黑气的汇聚点,砍那里!”
“哼。” 一声冷哼未落,萧镇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出。
他的动作快到拖出残影,长刀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厉啸,刀身上流淌的银芒瞬间暴涨,精准无比地劈向陆砚所指的位置。
“轰。”
刀光与翻涌凝聚的黑雾□□撞,爆发出剧烈的能量冲击波。
腐朽的木屑、碎裂的琉璃瓦片飞溅,整个梁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浓稠的黑雾发出凄厉欲绝的尖啸,剧烈地翻腾扭曲,显然被这精准的一击重创。
陆砚在剧烈的气浪中稳住身形,语速飞快:“有效,但未根除。下方的柱础石基座,纵向裂缝深处有黑雾!”
指令清晰,玉尺的光芒因他全神贯注的感应而明灭不定。
萧镇身在半空,长刀划出一道圆弧,精准无比地格挡开一条突袭而来的黑雾触手。刀锋与触手碰撞发出刮擦声。
他于凌空拧身,长刀顺势化作一道下劈的银色瀑布,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贯入柱础石那道不起眼的纵向裂缝。
粘稠的黑液从裂缝中飙射而出,黑雾发出更加惨烈的嚎叫,翻腾的势头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另外两条偷袭的触手也因核心受创而僵直消散。
陆砚和萧镇两人,一个在地面梁架间飞身斩杀,刀光如银龙翻飞;一个站在地面上,冷静洞察全局。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废话,在这古老的太和殿内,这对势同水火的死对头,竟在生死边缘打出了一种荒诞的默契。
最后一股负隅顽抗的黑雾被一刀绞散,发出不甘的尖啸,殿内再次归于死寂。
只有灰尘簌簌飘落,以及两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萧镇收刀,刀尖斜指地面,几滴残留的粘稠黑液顺着银亮的刀身滑落。
他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样的,阿镇!”角落里的老者虚弱道。
萧镇身影一晃,已回到气息微弱的老者身边,单膝跪下,小心地检查师父的状况。
玉尺的光芒渐渐收敛,恢复成温润的玄黑色,安静地躺在陆砚掌心。
陆砚走到近前,看着重伤的老者和沉默守护在旁的萧镇:“你师父看起来伤得很重,不用去医院吗?”
萧镇拧眉,表情哀伤:“师父被‘蚀’重伤,现代科技无法解决。”
陆砚问道:“这黑雾……‘蚀’到底是什么东西?”
萧镇缓缓抬起头。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古老的墓穴深处传来:“‘蚀’,是一种怪物,以古建千年蕴养的灵气为食粮。”
“那你为什么能看到‘蚀’?”陆砚追问。
萧镇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向怀中气息愈发微弱的老者,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我不能看到,只能凭直觉感应。”他继续解释道,“因为我和师父是筑衡师,我们天生就能感应到蚀的存在。”
“筑衡师?”陆砚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
萧镇解释道:“我们是构筑、修复、并守护古建筑的守护者。我们的使命是维持人造建筑与天地自然之间的平衡,防止因失衡引发的灾祸,如地动、洪水、疫病等。”
“没错。”萧镇怀中那个濒死的老者突然开口。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灰败的脸上泛起一丝回光返照的红晕,看向陆砚的眼神充满了欣慰,“孩子,玉尺选择了你。你一定会是它很好的主人……”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暗红的血沫再次溢出嘴角。
“师父!”萧镇焦急地低唤,想输送力量,却被老者按住。
“听我说阿镇,我的时间不多了。”老者喘息着,目光转向陆砚,“蚀生于人心贪嗔痴怨,汇聚于古建衰败腐朽之气。古建筑千年沉淀的灵气是它们最好的食粮,也是它们滋生的温床。”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勾勒出一个恐怖的世界图景。
陆砚仿佛看到,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因为战火、天灾、**而倾颓的古建筑。
它们蕴含的灵气被污浊的人世负面情绪污染、扭曲,最终孕育出了这种名为“蚀”的怪物。
它们贪婪地吞噬着古建残存的灵气,反过来又加速古建的腐朽,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而古建灵气的衰败,似乎又与某种更宏大的人间平衡息息相关。
他的目光转向萧镇,充满了慈爱与骄傲:“筑衡人自古以血脉传承,阿镇是我萧氏最后的血脉,天生可见‘蚀’。”
陆砚恍然大悟。难怪萧镇能看到那些黑雾,并且身手诡异强悍。原来他是筑衡师血脉的继承者,天生就是与“蚀”对抗的武器。
而他所属的那个的古建应急组,恐怕就是筑衡人行动的外围掩护罢了。
“那玉尺又是什么?”陆砚低头看着玉尺,它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似乎在回应老者的诉说。“它为什么会认我为主?”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玉尺乃古建万民守护之念所凝,是修复之尺,也是镇魔之钥。它有自己的生命,会选择内心纯粹,热爱古建筑,并真正理解古建灵魂的人。”
老者的话如同重锤,敲在陆砚心上。
他毕生致力于修复古建筑,并非仅仅将其视为冰冷的砖瓦木石,而是倾注了全部的热爱与敬畏。
在太和殿梁架上濒死的那一刻,他心中最强烈的念头,依旧是这座宫殿的安危。正是这份纯粹到近乎固执的心,在生死关头,引动了沉寂的玉尺,让它跨越萧镇,直接选择了陆砚作为主人。
“玉尺认主,赋予你通灵之眼。可见古建灵气流转与伤痕,并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蚀的巢穴。”老者喘得厉害,眼神开始涣散,“更赋予你抚平古建微小伤痕的能力,驱逐古建筑中弱小的‘蚀’,强大的‘蚀’还是需要战士来消除。”
陆砚瞬间明白了自己能力的边界。他可以看到“蚀”造成的侵蚀路径和结构弱点,也能引导玉尺的力量修复微小的物理损伤,并驱逐不太强大的“蚀”。但面对强大的“蚀”巢穴或结构性严重破坏,他自身缺乏直接战斗和强力修复的能力,需要依赖萧镇这样的战士。
“师父……”萧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他感受到了怀中生命的流逝。
老者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萧镇的手臂,又努力将目光投向陆砚,充满了最后的嘱托:“阿镇,守护玉尺之主是你的使命,带他去修复每一个古建筑,镇压‘蚀’。小心那个叫归墟的组织,他们在掠夺。”
“归墟?”萧镇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剧变,“师父!难道之前袭击您的就是那个组织?”
老者没有回答。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陆砚脸上,带着无尽的期许,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说“拜托了!”。
下一秒,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
“师父!”萧镇发出一声低吼,他紧紧抱住老者尚有余温的身体,额头抵在老人冰冷的额头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悲痛在死寂的太和殿中弥漫开来。
陆砚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今晚的一切如同惊涛骇浪,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
古建筑有灵,有名为“蚀”的怪物在吞噬它们,有传承的筑衡人在默默守护,而自己,因为一把神秘玉尺,被卷入了这个隐藏千年的战场。
死对头萧镇,竟成了自己命定的守护者?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尺,它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