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滞。粘稠的,仿佛浸透了陈年血痂与腐朽淤泥的凝滞。时间在这方狭窄、冰冷、散发着霉烂腐气与微弱血腥味的黑暗囚笼里,像是沉入了万年冰湖的湖底,凝固得无法呼吸。
绝对的死寂统治着每一寸空气,沉重得如同压在濒死者胸口的巨石。唯有自己身体内部,那早已该枯竭停摆的脏器,此刻却以一种顽劣的、违背了所有常理与自身意志的微弱节律,在污浊的粘液中艰难地蠕动、搏动、抽搐!
这搏动不再属于“她”!
每一次收缩,每一次舒张,都如同被无形又致命的藤蔓根系缠绕、裹挟、硬生生拉扯着前进!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控!每一次心跳,带来的不是生命的回流,而是深入骨髓的汲取感——有什么东西,冰冷而贪婪,如同跗骨的寄生虫,正沿着她枯竭的血管和衰败的经络,毫不留情地抽取着什么,输送到她体内深处一个早已被标记为死亡、理应归于永寂的核心深处!
那核心,那片烙印在神魂之上、早已枯死多年的灵竹之根,此刻却在那强横、冰冷、源源不断涌入的“养分”滋养下,正一点一点地……苏醒!
剧痛不再是刀劈斧凿的锐利,它已经沉入了更深的层面。一种空茫的、被强行填塞又不断被抽干的空虚感,混杂着灵根被异力粗暴复苏引发的、仿佛无数细小冰针在骨髓深处不断生长的胀裂之痛,永无止境地冲刷着她的感知。
黑暗如同厚重的茧壳,包裹着她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唯有神识深处,那片被诅咒的灵竹根系,正贪婪地吞噬着来自于连接彼端强横生命体的精元,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强行点燃着早已熄灭的生机。冰冷新芽刺穿枯死的旧木,发出只有灵魂能感知的、令人齿酸的碎裂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那汲取生命的力量终于暂时达到了一个微妙的不稳平衡点,也许是更深的意识抗拒着这被强行操控的命运,蝼蚁粘稠黑暗的意识里,终于艰难地掀起了一丝波澜。
一个画面,如同被外力强行投射进来。
火光!跳跃的、浑浊的篝火!
刺鼻的松脂气味混杂着兽毛被火焰燎焦的糊味扑面而来!雪片大如鹅毛,在洞口呼啸盘旋的风声中狂舞、扑入!砸在跳动的火焰边缘,发出细微的滋滋爆裂声。
洞内一角,一个小小的、冻得脸色青紫、浑身筛糠般发抖的瘦弱身体紧紧蜷缩着。破烂的单衣根本无法抵御极致的严寒。嘴唇乌紫,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哒哒的声响。那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一双本该纯净如星的眸子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失焦,茫然又绝望地瞪着洞外呼啸的风雪世界。
一只大手,裹着一块还算完整的厚实兽皮,正艰难地往那小小的、冻僵的身体上裹。兽皮内里带着粗砺的毛发,还残留着野兽本身的气息。
画面陡然切近!
那只手!托着兽皮边缘的手指!指骨嶙峋却有力,肤色是被风霜磨砺出的粗糙棕黑,指节突出,遍布着细碎新旧的冻裂口子,深红色的血丝在裂口深处凝结……那只手的拇指指根外侧,一道深褐色的、蜈蚣状的扭曲旧疤赫然在目!
疤痕!!
一道冰冷刺骨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蝼蚁所有残存的意识!巨大的惊骇如同爆裂的冰雹砸穿了混沌!这疤痕……这疤痕她认得!!
十一年前,苍蓝谷伏击战!
叛将姜越率军偷袭灵竹西脉哨卡!
父亲稗田玄追击重伤的姜越至寒霜裂口!
乱军中……姜越就是被父亲一记绝杀的“苍竹破”以指力精准洞穿了左手拇指根!那扭曲的伤痕……姜越的手!!
姜越!当年背叛灵竹一脉!投靠人族皇室!间接导致灵竹族暴露元气大伤的叛徒!!
画面猛地撕裂!像脆弱的布帛!场景瞬间变幻!
依旧是黑暗的深渊!悬崖边缘!
姜越那只带着蜈蚣疤痕的手!那只肮脏的、背叛者的手!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死死攥住小阿沅纤细的手腕!用尽全身凶残的力气向下拖拽、猛力一掷!
小阿沅惊恐绝望的小脸、尖叫被风雪吞噬的瞬间……
而深渊边的父亲!稗田玄扑救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石像!咫尺之遥!却因背叛者这致命的一拖一甩!彻底失之交臂!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如同断线的纸鸢,瞬间消失在黑暗呼啸的深渊之中!绝望的眼神!每一丝颤抖的纹路都透出撕裂心肺的剧痛!清晰如刻!
画面猝然碎裂!
黑暗!
冰冷的黑暗!
但此刻,另一个冰冷清晰的认知,如同最毒的冰锥,精准地凿入了蝼蚁因极度悲恸而沸腾的脑海!
凌墨身上的那股灵力!那股在他胸腔里挣扎搏动、被同噬血咒强行缠缚抽取、正源源不断涌入她体内、用以“滋养”唤醒她枯萎灵根的灵力波动!
在方才父亲那凝固身影闪现的、那几乎神魂共振的痛楚瞬间!她竟在这污浊的黑暗囚笼里……清晰地感知到了!
在那片被姜越拖拽阿沅的悬崖深渊的幻象碎片里!
在那极致的恨意与惨绝人寰的悲鸣席卷整个灵竹祖地的能量风暴中心!
一道极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孤灯般顽固存在的灵力波动……被卷入了风暴中心!
混乱中无人注意!
却与此刻在她体内挣扎苏醒的灵竹之根……同频震荡!同源同质!
稗田玄!!
父亲的残灵!!
那坠入深渊、尸骨无存的父亲稗田玄……一丝残存的灵识,竟附着在那叛徒姜越拖拽阿沅时身上所带的某件物品中!被卷入了深渊!十一年间!被深渊风暴撕扯消磨!却在姜越身上那处被“苍竹破”重伤的拇指根疤痕处残留……最终竟如同最荒谬的宿命,被凌墨无意中……继承!?!
凌墨的力量!凌墨的精血!凌墨的生命本源……她此刻体内被强行复苏的一切力量的源头之一……赫然包裹着她父亲当年濒死爆裂、残存至今、被姜越的背叛所污染、被深渊侵蚀十年、最终落入仇人之手的……残灵碎片!!!
她用着仇人强行灌注的、裹挟着父亲残灵碎片的“养分”,在复苏自己的灵根?!
“呜……呃……呕——!!”
一种无法形容、超越了一切语言范畴的极致荒谬与恶心感!如同亿万只蠕动的蛆虫猛然从食道、从喉管、从鼻腔深处、从每一个毛孔狂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所有残存的理性!
身体像一只被架在炭火上剧烈燃烧最终崩断所有拉线的木偶!四肢百骸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到破音的剧烈痉挛和呕吐!粘稠的、混着破碎内脏碎屑和胆汁的黑红色污物猛地从口鼻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泥地上,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身体内部,那刚刚被强行唤醒的灵竹之根,仿佛瞬间被泼上了世间最污秽的脓血!猛然爆发出同样疯狂、绝望、带着极致厌恶和诅咒的剧烈震颤!
同一时刻——
地牢入口的方向,一直盘踞如凶兽巨岩般纹丝不动的、凌墨那庞大且沉重无比的压迫感,骤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压抑到极致的剧烈喘息和闷哼!如同遭受了重击!
紧接着是物体轰然倒塌砸在地上的沉重闷响!以及凌墨喉咙深处挤出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巨力疯狂绞烂的、扭曲而痛苦的嘶鸣!
“呃啊——!!!”
那嘶鸣穿透地牢坚硬的石壁,带着令人心悸的、生命被撕扯的痛苦和一种被更深层恐怖侵染的崩溃!
沉重的、如同拖着巨石的脚步踉跄地后退!伴随着剧烈的呛咳,仿佛要将整个肺叶都撕碎咳出的干呕声!那是身体本能对侵入的“异物”——对她体内那正在疯狂抗拒、诅咒、反噬的复苏灵根——做出的最强烈、最惨烈的排异反应!
两股同源却带着截然不同毁灭意志的力量——她体内疯狂抗拒复苏的灵根之力,与凌墨体内同样激烈排异的同噬血咒之力——隔着这方狭窄的囚笼壁垒,隔着污秽的泥水与冰冷的石壁,以一种诡异而惨烈的方式,疯狂地撕扯着彼此!
“哗啦!”
一道冰冷的、浑浊的水流猛地自地牢顶部不知何处泄露的缝隙中倾泻而下!
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土腥!如同上天的嘲弄之鞭,狠狠浇在蝼蚁痉挛呕吐、意识涣散的头上!
冰冷的水渍混合着污血粘腻的枯发,紧贴着她冰冷僵硬的额角、脸颊。
就在这冰冷水流冲刷过皮肤、短暂模糊了眼前一切污秽的瞬间——
她的身体,那具被剧痛、痉挛、呕吐和两股毁灭性力量内部绞杀掏空的躯壳,如同彻底绷断的弦,在最后猛烈的抽搐之后,像一条被弃置岸上许久的死鱼,骤然脱力,重重地、无声地向前倾倒。
面门直直砸进她刚刚呕出的那滩粘稠腥臭的黑红秽物之中!
腥臭冰冷的污物瞬间呛入鼻腔!冰冷与窒息,如同最后的裹尸布,沉沉覆盖下来。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仅有指尖微微触及的冰冷泥污地面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她崩裂的眼角无声地滚落,滴落——
一滴微不可察的清液。
比死更冰,比深渊更寒。
是恨到极致后,被荒谬命运嘲弄到仅余的最后一点苍凉。
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