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像蜿蜒的赤色溪流,爬满了七夜素白的手腕,悄然注入身下祭坛的刻痕。祭坛圆环内古老的符文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陡然亮起一层微弱的、近乎垂死的幽绿光芒。夜风穿过幽深的竹林,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微尘,簌簌如私语,带着某种冷冽的不祥意味,绕着祭坛盘旋不去。祭坛中央,七夜单薄得如同一片风中飘摇的竹叶。
月光残忍地切割下来,落在她脸上,映得那肤色像是上等的寒玉,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仿佛在穿透无尽的黑暗,窥视着自己不可知的未来。
十年——这个铁律般的字眼压在她的肋骨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出细密的痛楚。她知道,当这次祈灵夜最后一道月光沉入地平线,那早已扎根在她魂魄深处的诅咒就会启动,像一把没有温度的扫帚,将心头最重、最沉的一切,温柔地、不可抗拒地拂去。那个叫“凌墨”的名字,连同与之纠缠的所有体温与颤栗,都将被涂抹、封存,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海之中。不留一点踪迹,亦不留一丝回响。
夜风骤然凄紧,穿过密林,拉扯着所有树木的枝梢,呼啸如垂死者的呻吟。七夜身体猛地一晃,眩晕感排山倒海地扑来,视线瞬间模糊。她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冰冷的竹片烙着指尖,那上面刻着用尽一生力气才能祈盼的四字——“愿君长健”。几乎同时,一丝极细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脚步声,踏碎了竹林边缘的沉寂。
那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直直刺入了七夜的脊椎。她猝然抬头。
月华清冷,如霜如刃,正好照在那个从林间暗影里踏出的人影身上。黑色的精铁战甲在惨淡月光下泛着不近人情的寒芒,肩甲和胸甲上蚀刻的凶兽饕餮盘踞,血红的眼睛似乎正死死盯着她。来人站得笔直,如一根深深插入大地的铁枪,周身裹挟着沙场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与金铁的冰冷气息。
棱角分明的脸一半浸在月光里,另一半则埋入浓重的树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寒渊古井,倒映着祭坛微弱的幽绿光芒,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的情绪,没有丁点温度——是审视,是杀意,是彻骨的漠然。
“将军?”七夜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喑哑得如同枯叶刮过沙石,心头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灵竹一族最隐秘、最不容亵渎的祈灵禁地?!
“妖祟。”两个字从凌墨的口中吐出,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呼啸的夜风更凛冽刺骨。他的剑应声而动,一道撕裂暗夜的寒光骤然亮起,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尖啸,精准、狠戾、没有一丝迟疑地斩向祭坛中央最粗壮、灵光也最盛的那棵古竹!
剑气森然,摧枯拉朽。碗口粗的古竹在刺耳的断裂声中猛地一颤,仿佛发出无声的哀嚎,巨大的青色竹竿沿着光滑的切口缓缓滑落,轰然砸在祭坛坚硬的符文石基上。祭坛四周微弱浮动的绿色灵光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猛烈地摇曳了一下,骤然熄灭大半。
灵力反噬的巨力如同烧红的烙铁,从祭坛的根基处狠狠撞入七夜的四肢百骸!她眼前骤然一黑,仿佛被无形的巨锤重重砸在胸口,喉头一甜,大股灼热腥涩的液体再也压抑不住,“噗——”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下颌素淡的衣襟。这鲜艳的红在惨白月色下,触目惊心。
凌墨挺拔的身影已踏过断裂的竹干,停在七夜面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住她胸前那片迅速晕开的暗红痕迹,随即抬眼看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嘴角极冷、极刻薄地向上挑起一丝弧度:“装模作样……真真令人作呕。”他声音低沉冰冷,字字诛心。
剧痛和窒息感还未散去,眼前凌墨刻薄讥诮的面容却在扭曲、晃动……仿佛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回三年前那个铺天盖地的雪夜。
冰冷的山洞里,残存的篝火艰难地跳跃着,将跳跃的影子投在湿冷的岩壁上。同样的人,不同的装束。凌墨身披黑色大氅,肩头裹着厚厚积雪,背上一道狰狞的箭创还在汩汩渗出暗红色的血。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呼吸粗重艰难。当时刚经历过一场惨烈搏杀的七夜被带回洞中,手臂被狼爪撕裂的长长口子深可见骨,疼得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额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细细血线。
她摸索到自己的匕首,咬牙削下衣袍一角,蘸着冰冷的雪水,准备去清理那可怕的创口。
那只冰冷的大手,却先一步覆上她因剧痛而剧烈痉挛的手腕。掌心粗糙干燥的温度异常清晰地透进皮肤,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别动。”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微弱的喘息,“……我替你弄。”
七夜浑身一僵,连呼吸都下意识窒住了。那只伤手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他的手很稳,哪怕他自己也在失血,也在承受痛苦。他避开伤处,低头对着被寒冷冻得僵硬的手指轻呵着暖暖的白气。热气拂过皮肤,激得她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带来一种陌生的,直抵心底的奇痒和暖意。火光在他深邃专注的侧脸上跳跃,为他冷硬的线条镀上了一层难得柔和的暖光。
他的指尖,带着极其谨慎、近乎于呵护的力道,虚虚地点在了她腕骨内侧那道早已结痂、颜色略淡于周围皮肤的旧伤痕上。那里的皮肤比其他地方薄一些,蜿蜒着一段微凸的瘢痕。那时,他眼底没有沙场的冰霜,只有一种无法作伪的、沉沉如墨的担忧。
他的指腹在旧疤上极其缓慢地滑过,如同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脆弱薄瓷:“这道伤……还疼么?”低沉的声音里揉进了细碎的、不易察觉的心疼,像是怕语气重一点,就会揉碎了她,“……谁弄的?”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寂静夜里,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每一个字的重量都清晰得恍如昨日。
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三年前的幻梦泡影!
眼前是凌墨暴戾而讥诮的眼!是那柄还在滴着古竹青汁的森寒长剑!他脚下是断裂倒塌的祖先遗骸!她胸前是灼热的、灵力剧烈反噬呕出的鲜血!她的族人赖以呼吸的灵光正在他的破坏下快速黯淡,如同生命流逝!
就在凌墨的目光带着冰渣,肆无忌惮地扫过她胸前的血迹,毫不掩饰眼底那片浓重厌恶的瞬间,七夜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在风中打转的衣袖碎片。
那是她藏在袖中的竹片!刻着“愿君长健”的祈愿信物!此刻它被方才那凌厉霸道的剑气搅碎击飞,如同被遗弃的枯叶般飘摇着,眼看就要彻底坠入尘土!
三年前的承诺,三年前的温暖,眼前被毁掉的祭坛,胸腔里翻腾撕扯的剧痛……所有这些被压抑、被撕碎的绝望在此刻凝聚成一股决堤的悲愤,驱使着她做出了完全超乎理智的举动!
七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了!
她像是一道被绝望拉开的残影,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以完全违背了重伤虚弱的姿态,合身扑向那片摇摇欲坠下落的竹片残骸!动作快得超越了疼痛的极限,只为了抓住那片记录着她灵魂最后依恋的碎片!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刺耳的机括声骤响!
那柄刻有“墨”字的匕首!那把曾被他握在手中替她清理伤口、寄托着少年情愫与誓言的贴身之物——被她在扑出的刹那情急之下拔了出来!锋锐无匹的刀尖在冷月下拖曳出一道炫目的寒光,仿佛带着积压了三年的祈盼与此刻被粉碎的痛楚,下意识地,却也是快狠准地,直奔凌墨毫无防备的腰腹要害而去!
凌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他万万没料到这看似柔弱重伤、灵力反噬呕血的女人,竟能在剧痛之下爆发出如此决绝的杀意!
完全出于沙场顶尖武者千锤百炼形成的战斗本能,甚至远远快过了思维的运转!他的右手几乎在匕首寒光亮起的刹那如同闪电般探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强大气劲轰然撞在七夜刺出的手腕之上!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当啷——!”
匕首脱手飞出,凄厉地撞上祭坛的硬石,瞬间断裂成两截!几粒迸溅的金属碎屑狠狠擦过七夜的脸颊,带出细密的血线。
而凌墨那裹挟着风雷万钧之力的大手,根本没有丝毫停顿!手腕翻转的瞬间,一把就攫住了七夜那头在风中狂舞、如泼墨般散开的乌黑长发!发根被连根拔起的锐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
他力道狠辣,没有半分犹豫和怜悯,像是拖拽一件碍眼的死物般,利用长发和骨骼碎裂的手腕作为支点,粗暴无比地将她整个人从俯冲的状态中狠狠拽起,再狠狠砸向祭坛冰冷坚硬的符文石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竹林里骤然回荡开来。
七夜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这一下砸散了架!碎裂的手腕传来钻心蚀骨的剧痛,胸腑被挤压得窒息,血腥味在口腔和喉咙里汹涌弥漫,她蜷缩在冰冷石面上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痉挛都带出更多的血沫,粘稠地沾染在破碎的衣襟和下颌上,如同盛开的大片绝望红梅。
凌墨的身影如同修罗般伫立在她上方,挡住了唯一能够给她些许慰藉的残月。冰冷的月光勾勒着他战甲的边缘,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森然的阴影,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影里燃烧着冷酷暴戾的烈焰。
“看来是我平日太过宽纵。”他的声音冷得如同从九幽地狱深处刮起的玄冰罡风,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血液冻裂的寒意,“让你这卑贱下奴,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与分寸!”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抬起的脚,带着一种极致残忍的碾压感,重重地踏在了七夜无力瘫软于冰冷石面上的那只伤手上!
咔嚓!
比方才更清晰、更令人牙酸的骨骼粉碎声骤然爆开!
七夜如同被瞬间刺穿心脏的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弓成了一道绝望的圆弧。她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凄厉到已经完全失声的惨嚎!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粉碎的手掌瞬间贯穿了她全身每一寸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酷刑,眼前的景物疯狂旋转、变形、溃散。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那片刺骨寒冷黑暗的前一秒,她模糊的视线涣散地扫过石坛上的某处。刚才拼命想要抢回的、那片刻着“愿君长健”的竹片碎片,恰好被凌墨那只包裹在冰冷铁甲下的战靴碾过——在坚硬的石面与他战靴冰冷的重压下,发出细微却令人心魂俱裂的、最后的悲鸣,彻底化为了齑粉。
竹屑纷飞。
而在那被碾成粉末的竹屑边缘,一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嫩芽般的绿意正无声颤抖着。那是从祭坛裂开的符文石缝里艰难拱出的一线竹苗。
它纤细得如同新生的希望,带着七夜呕出的温热血液和倒灌的灵力作为养料,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奋力向上生长!一点脆嫩的青意倔强地指向浓墨般的夜空!
然而,就在那微弱生命象征抽出的竹竿即将挺直、舒展开第一片象征生命的稚嫩叶芽时,一股无形的、源自祭坛被毁而爆发的更深沉、更腐朽的反噬力量,如同无形的毒蛇,猛地缠上了这线新绿!
嫩黄的叶芽在刚刚舒展的瞬间骤然僵硬!
然后,无声无息,却又无比迅速地——枯萎、发黑、蜷曲!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舔舐过!仅仅两个呼吸之间,这线倔强挣扎向上的□□,就在七夜渐渐模糊的视线注视下,彻底化为了一簇随风即散的黑色灰烬。
比祭坛熄灭的绿芒更迅疾地、永远地,沉入了死亡的冰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