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开花的那个清晨,程叙白正在苏黎世美术馆的修复室里和人争吵。
虞清隔着玻璃看他,他左手攥着一份泛黄的文件,右手不断指向墙上那幅《睡莲》真迹。金丝眼镜的修复师——就是照片里那个姓周的男人——摇头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的摆动。
"程先生说画框里有东西。"翻译小声对虞清解释,"但周教授坚持说1993年后没人动过这幅画。"
虞清的目光落在修复师颤抖的手指上。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边缘,那里刻着一行小字:「CY 1993」。和程叙白母亲相机上的一模一样。
"请告诉周教授,"虞清突然用德语开口,"程玥应该看看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玻璃另一边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老修复师缓缓转身,镜片后的眼睛在看见虞清的瞬间睁大,仿佛看见了某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画框背板被小心拆下的过程持续了四小时十三分钟。
虞清数着秒表,看老修复师的手在空气中画出微颤的轨迹。当最后一颗钉子被取出时,整个修复室安静得能听见程叙白腕表秒针的走动声。
"不是股票凭证。"
老修复师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他从夹层取出的是一张婴儿超声照片,背面用中文写着:「给阿玥的睡莲,1995.5.21」。照片边缘粘着片干枯的花瓣,经年累月已经变成透明的琥珀色。
程叙白接过照片时,虞清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那片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这是..."
"你姐姐出生那天的记录。"老修复师摘下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程云在手术台上突然反悔,把孩子托付给了我妹妹。"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虞清想起樟木箱里那张被划掉的引产同意书,想起程母日记里那句「他留下了钥匙,我留下了你」,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抓住了程叙白的手腕。
"所以程玥还..."
"在巴黎。"老修复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现在是卢浮宫修复中心的资深研究员。"
照片上的女子约莫三十岁,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和程叙白如出一辙。她站在《蒙娜丽莎》前,手里拿着——虞清凑近看时呼吸一滞——一把银质钥匙,形状与他们婚礼上收到的信物完全相同。
戴高乐机场的电子屏显示航班延误时,程叙白正盯着手机里的邮件发呆。
那是程玥——现在叫Claire Zhou——昨晚发来的简短回复:「明天下午三点,莫奈花园见。带上那把钥匙。」
虞清把热可可塞进程叙白手里,感受到他指尖不正常的冰凉。"她长得真像你母亲。"她指着手机里程玥的学术档案照片,"特别是..."
"眼睛下方的痣。"程叙白打断她,声音沙哑,"和母亲日记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皮夹,抽出一张虞清从未见过的照片:年轻的程母抱着婴儿站在埃菲尔铁塔前,婴儿襁褓上别着个小小的睡莲胸针。照片边缘被烧焦了一角,像是有人试图销毁又中途放弃。
"今早在老宅阁楼找到的。"程叙白用指腹摩挲照片边缘,"母亲这辈子都在撒谎。"
虞清想起画廊后院那株突然开花的睡莲,想起程母日记里那些欲言又止的段落。当机场广播终于宣布他们的航班可以登机时,她悄悄握住了程叙白的手。他的掌心全是冷汗,像那年纽约谈判危机最严峻的时刻。
莫奈花园的睡莲池比想象中小。
虞清站在木桥上,看阳光在水面折射出细碎的金斑。程叙白在她身后两米处静止不动,手里紧攥着那把银钥匙,像是握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你们来了。"
声音从柳树后传来。女子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平静如水。她手里拿着一本皮面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CY」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程叙白向前迈了一步,又硬生生停住。虞清看见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那是他每次在并购谈判中遇到重大变数时的表情。
"父亲——我是说周教授——告诉我你们去了苏黎世。"程玥的中文带着轻微的法语腔调,"我猜你们看到了那个画框。"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程叙白时手指微微发抖:"母亲——程女士每年我生日都会寄一张照片来,从不说她在哪里。"
信封里是二十四张照片,从婴儿时期的襁褓到去年在卢浮宫授勋的瞬间。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给阿玥的睡莲」,笔迹与超声照片上如出一辙。
程叙白翻到倒数第三张时突然僵住。照片上是十岁的程玥站在巴黎美术学院前,而她身旁微笑的女人——虞清倒吸一口冷气——正是年轻时的程母,手里拿着一幅未完成的睡莲油画。
"1993年5月21日。"程玥轻声说,"她那天确实去了巴黎。"
吉□□小镇的咖啡馆里,程玥讲述的故事像一幅被打碎的拼图:
- 程母当年确实登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但在最后一刻被周教授拦下
- 她返回上海后发现怀孕,而虞父已经听从家族安排结婚
- 孩子出生后被交给周教授的妹妹抚养,但程母每年都会秘密探望
- 那把银钥匙是程家的传家信物,程母复制了三把,分别留给三个孩子
"等等,"虞清打断她,"三个?"
程玥从颈间拉出一条银链子,上面挂着两把钥匙:"这把是我的,这把..."她顿了顿,"是给你们未来孩子的。"
程叙白手里的咖啡杯突然倾斜,液体在桌面上蔓延成奇怪的形状。虞清看着那片深褐色的污渍,突然想起程母日记里那段被反复涂改的话:「阿叙必须和虞家的孩子在一起,这是唯一能修正错误的方式。」
"所以我们的相遇..."
"不是巧合。"程玥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是母亲和虞叔叔用了三十年时间设计的重逢。"
纸上是一份手绘的家族关系图,虞清父亲和程母的照片用红线相连,而延伸出的另一条线连接着「程叙白」和「虞清」,旁边标注着「第五季节计划」。最下方还有第三条虚线,指向一个尚未填写的名字。
程叙白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向咖啡馆后院的喷泉,背影僵硬得像块大理石。虞清要追上去时,程玥轻轻按住她的手:
"给他点时间。知道吗,母亲葬礼那天,他一个人躲在阁楼里,把所有的照片都撕了又粘好。"
她从包里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个小巧的银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干枯的睡莲花瓣:"这是他出生时母亲放在摇篮里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回上海的飞机上,程叙白一直望着舷窗外的云海。
虞清假装睡着,头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衣领间淡淡的睡莲香气。那是程玥临别时喷在他外套上的香水,据说是按程母生前最爱的配方调制的。
当飞机穿过一片湍流时,程叙白突然开口:"你知道莫奈为什么晚年只画睡莲吗?"
虞清保持着眼睛闭合的状态,轻轻摇头。
"因为水面上的倒影,"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既不是真实,也不是虚幻。"
虞清想起后院那株突然开花的睡莲,想起程玥说的「三十年设计的重逢」,想起程母日记里那些被泪水晕染的字迹。当飞机降落的震动传来时,她感觉到程叙白的手指轻轻缠住她的,像浮萍终于找到归处。
空乘提醒关闭电子设备的广播里,虞清看到程叙白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那是程玥偷偷传给他的,程母临终前在病床上画的最后一幅素描:三个孩子并肩站在睡莲池畔,而水中的倒影却是年轻时的她和虞父。
画纸角落写着一行小字,被程叙白用拇指反复摩挲:「所有遗憾,终成倒影」。
最终彩蛋:
1. 次年春天,虞清在画廊地下室发现程母留下的二十四封信,每封都标注着「致我未能参与的人生阶段」,最新一封写着「当你成为母亲时打开」
2. 程玥每年5月21日都会来上海,三人总在画廊后院的睡莲池边喝下午茶,而池水倒影中总像有第四个人的影子
3. 程叙白四十岁那年,苏黎世美术馆的检测报告显示,《睡莲》画框夹层里其实还有第二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阿玥,要记得有些爱像睡莲,根在淤泥,花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