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玥第一次见到弟弟的孩子,是在巴黎戴高乐机场的到达大厅。
虞清推着婴儿车走出来时,程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银质的睡莲挂件——三把家族钥匙熔铸成的艺术品,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婴儿车里的小家伙正抓着挂件往嘴里塞,口水沾湿了刻有「CY」字样的花瓣。
"她眼睛像你。"程玥弯腰逗弄婴儿,金丝眼镜链垂下来,在宝宝面前晃啊晃,"但咬东西的架势像阿叙小时候。"
虞清笑着调整哺乳巾。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连衣裙,衬得锁骨处的钥匙项链格外醒目。程玥注意到项链已经不是婚礼时那条——新链子由两条细银链交织而成,挂坠是半片银钥匙和半朵睡莲的组合。
"阿叙呢?"
"在苏黎世转机。"虞清看了眼手表,"应该正对着周教授带来的老照片发呆。"
她们相视一笑。这个场景在过去的两年里发生过太多次:程叙白追寻着母亲留下的蛛丝马迹,而虞清负责把他拉回现实。就像此刻,程玥自然地接过婴儿车推行李,虞清则打开手机查看最新邮件——来自程叙白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苏黎世美术馆档案室里,1993年的访客登记表上,程母和虞父的签名紧挨着,日期栏写着「5.21」。
「误差修正中。」程叙白在邮件正文写道,像个固执的数学家。
卢浮宫修复中心的工作室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程玥将婴儿交给助理,转身打开保险柜。
"母亲留给你的。"她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说等你当姑姑时才能打开。"
虞清接过盒子时,金属表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程叙白办公室的抽屉。盒子里整齐码放着二十四封信,每封都标注着年龄:「致二十五岁的阿玥」、「致三十岁的阿玥」……最下面那封没有年龄,只写着「当你见到弟弟的孩子时」。
信纸展开的瞬间,虞清闻到淡淡的薄荷香。程母的字迹比日记里工整许多:
阿玥: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阿叙和清清的孩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请替我看看那孩子的眼睛——是否像你父亲当年在苏黎世湖畔描述的那样,「像同时盛着星空和晨露」?
这些年我总在做同一个梦:1993年5月21日,我其实登上了那趟开往巴黎的火车。月台上没有周教授阻拦,你父亲也没有接到那通家族急电。我们在苏黎世湖畔开了间小画廊,你学修复,阿叙学金融,而第三个孩子……
可惜时间从不允许「如果」。所以我只能把未竟的梦境藏在画框背面,把未说出口的爱意酿成薄荷膏的香气。
随信附上配方。阿叙小时候每次发烧,涂这个在太阳穴最管用。
信纸末尾粘着片干枯的薄荷叶,叶脉间隐约可见「第五季节」的钢印。虞清突然明白为什么程叙白总随身带着那个小铁盒——那不是习惯,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母爱的隐秘追寻。
程叙白赶到巴黎时已是深夜。
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亮着灯。虞清正在灶台前搅拌一锅冒着热气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婴儿监视器放在料理台上,屏幕里的小家伙正抱着睡莲挂件酣睡。
"周教授给了我母亲的工作日记。"程叙白从背后环住妻子,下巴抵在她发顶,"原来1995年她去过巴黎,就站在我们现在住的这栋楼下,却始终没敢按门铃。"
虞清关小火,将粘稠的绿色液体倒入准备好的模具。那是她从程玥工作室借来的硅胶模,形状是朵小小的睡莲。
"阿玥今天给了我一个盒子。"她擦掉手背上的薄荷汁,"你母亲留给她的二十四封信。"
程叙白的手顿了一下。他拿起料理台上那片干枯的薄荷叶,对着灯光看叶脉间的钢印。这个动作让虞清想起他每次审阅合同时的神态——那种试图从字里行间挖掘隐藏真相的专注。
"知道吗,"他突然说,"我十岁那年,曾经在阁楼发现过一封信。"
虞清关了火。灶台上的薄荷膏渐渐凝固,呈现出半透明的翡翠色。
"信上写着什么?"
程叙白从钱包夹层取出一张对折的纸条。纸张已经泛黄,边缘有被反复打开又折起的磨损痕迹。虞清小心展开,上面是程母工整的字迹:
给十年后的阿叙: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遇见虞家的女儿了。请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为那个未能成行的约定,为那些我不得不说的谎言,也为……
后面的字被水晕开了,只能辨认出最后半句:
「好在时间比我们想象的宽容。」
巴黎的黎明来得缓慢。虞清在晨光中醒来,发现程叙白不在床上。
阳台门虚掩着,她走过去,看见丈夫正对着手机屏幕皱眉。婴儿监视器放在茶几上,屏幕里的小家伙啃着拳头,而现实中的婴儿正安稳睡在程叙白臂弯里。
"并购案有问题?"虞清递过咖啡。
程叙白把手机转向她。屏幕上不是工作邮件,而是一张老照片的扫描件:年轻的程母抱着婴儿站在埃菲尔铁塔前,但这次虞清注意到照片角落里有个被裁掉一半的身影——那人手里拿着画板,腕表露出的半截表带正是虞父当年那款百达翡丽。
"周教授今早发来的。"程叙白的声音沙哑,"他说母亲临终前改了遗嘱,要求把这张照片放进她的骨灰盒。"
虞清接过手机放大图片。在铁塔钢结构的倒影里,隐约能看见拍照者的轮廓——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身形与虞父极为相似。
"所以那天..."
"他们三个都在巴黎。"程叙白轻轻摇晃怀里的婴儿,"母亲抱着阿玥,父亲负责拍照,而周教授..."
他的声音哽住了。虞清这才注意到婴儿襁褓上别着个小小的睡莲胸针——和樟木箱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
晨光渐渐明亮,照在阳台那盆薄荷上。这是程玥从吉□□带来的扦插苗,据说源自莫奈花园的古老品种。虞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卧室取出程母的信。
"你看这个。"她指着信纸末尾的日期,「2003.5.21」——正是程叙白口中「阁楼发现信件」的那年,也是虞父最后一次去巴黎出差的时间。
程叙白的手机突然震动。周教授的新邮件只有一行字:
「当年你父亲在铁塔下等了整夜,就像你母亲曾经在苏黎世等过他。」
回上海的航班上,虞清发现了程叙白藏在公文包里的素描本。
本子里全是速写:睡莲池畔的程玥,啃银钥匙的婴儿,还有在厨房熬薄荷膏的虞清。最新那页画着巴黎公寓的阳台,晨光中三个人影并肩而立,而地面上投下的却是四个人的影子。
素描角落写着一行小字:「第五季节算法v2.0:当遗憾成为养料,新的花期终将到来」。
虞清望向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怀里的小家伙正抓着睡莲挂件咿呀学语,而程叙白靠在椅背上浅眠,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婴儿襁褓上,无名指的素圈戒指与银钥匙轻轻相碰,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清脆声响。
空乘送来早餐时,虞清要了杯热水。她从包里取出那盒凝固的薄荷膏,挖出一点涂在程叙白太阳穴。他微微蹙眉,在梦中抓住她的手腕,呢喃出一个模糊的数字——像是某种复杂的计算结果,又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的告白。
飞机穿过云层的颠簸中,虞清突然明白:所谓「第五季节」,从来不是对遗憾的补偿,而是时间馈赠给固执者的礼物。就像那株被带回上海的薄荷,只要根还在,终将在异国的土壤里长出新的年轮。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