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虞笙一袭渐变蓝礼裙站在了巴黎最顶级的音乐殿堂。
在她身后,二十米高的水幕将万颗水珠精准喷射成五线谱形态。
每一次高难度的技巧展示,都让她左臂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植入的钛合金支架在肌肉深处传递着无声的抗争,然而她脸上只有沉浸于音乐的专注。
整整一百分钟的演出,就像把她的技巧和灵魂都放在烈火里淬炼了一遍。
当她自创的曲目《冰河之下》最后一个颤音消散在穹顶之下,观众席被死寂笼罩了数秒,随即是足以掀翻屋顶的起立掌声。
剧场内的余波还在回荡,疯乐欧洲区负责人Erik便携高层和几位赞助商来到了后台。
“奇迹!绝对的奇迹!” Erik满面红光,声音激动:“巴黎有多久没响起过这样持久的掌声了?十年还是二十年?Clara,这不仅是你的成功,这更是疯乐的荣耀时刻!”
“今晚我必须给你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我要请上所有的媒体,来见证我们疯乐的奇迹!”
高层和赞助商们俨然都沉浸在巨大的成功喜悦中,然而虞笙的心脏却猛地一沉。
不行,绝对不行!
京市就在眼前,那是她五年来唯一的、拼尽一切也要抓住的机会。
她需要将所有的精力和官方掩护都留给京市,留给那个她计划中唯一可能溜去怡安疗养院的夜晚。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在她疲惫的眼底深处掠过,虞笙抬起头。
“Erik,” 她礼貌但异常坚定地拒绝:“感谢您的好意,但请允许我把这份期待留给京市。”
Erik脸上的兴奋顿时一僵,“京市?”他一脸不解:“但我们现在在巴黎,这里才是这场奇迹的发生地,在这里庆功意义非比寻常!”
“但是Erik,”她礼貌但异常坚定地拒绝:“相比这里,我更希望将此次巡演的第一场庆祝留给京市,您知道的,那里是我的故乡。”
整个后台一片寂静。
几位高层脸上的兴奋被错愕取代,面面相觑。
捕捉到这微妙而紧张的气氛,林菁上前半步,“Erik,”
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语气更是带出了专业的考量:“还请您理解Clara的坚持,她并非在推却您的盛情,实在是她今晚体力消耗巨大,不适合应酬,为了确保她身体和状态都万无一失,我觉得还是将庆功盛宴放在京市巡演结束最好,这既是对京市市场的尊重,也是对今夜巴黎成功最有力的延续!您觉得呢?”
林菁的话,如同一盆冷静的水,浇在Erik被一时成功冲热的头脑上。
他张了张嘴,看看虞笙苍白的脸,又看向林菁笃定的眼神,最终,那份商人的精明和对演出状态的考量压过了即时的庆功冲动。
他耸耸肩,带着一丝遗憾但理解的妥协,“好吧,Clara,谁让你是我们征服巴黎的‘夜莺’呢?就依你!京市巡演结束当晚,我会在你的故乡,为你举办一场真正无与伦比的盛大庆祝!”
众人散去,回到休息间,虞笙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稍许。
她看向梳妆台,那面巨大的镜子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天知道她礼裙的内衬几乎要被冷汗浸透。
好在她为自己争取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夜晚,那个,她计划中唯一能见到母亲的机会窗口。
翌日下午,飞机引擎的轰鸣被京市机场特有的喧嚣取代。
下了飞机,虞笙坐进提前等候的黑色轿车后座。
车门关闭,瞬间隔绝了机场的喧嚣。
她像是没有听见林菁问她是先去酒店还是直接去排练厅,同前排的司机低声道:“麻烦开慢点。”
车子缓缓驶离航站楼,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
京市的天空,是记忆中熟悉的灰白底色,带着北方冬日特有的、仿佛永远洗不净的沉郁。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光柱,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林立的高楼切割成冰冷的几何体,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窗外景致流转,如同倒带的旧胶片,模糊又锋利。
无数崭新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阴郁的天光,像一片片巨大冰冷的鳞片。它们陌生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的侵略感,挤压着她记忆里那些低矮、温吞的旧街景。
她想起小时候热闹的胡同口。
冬日午后,阳光正暖,有老人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有孩子追逐跑过。
车窗隙进了丝缕凉风。
她仿佛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听到了铁铲与铁锅碰撞出的哗啦哗啦声。
她好像看见母亲在朝她招手:“笙笙,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
虞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
一座气势恢宏的摩天巨厦闯入眼帘。
楼顶,巨大的“陆氏集团”LOGO以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悬立,冰冷的金属光泽即使在灰白天色下也异常刺目。
圈在膝盖上的双手猛然攥紧,虞笙迅速别开了脸。
就在这时,林菁抓住她手腕晃了晃:“笙笙,你看!”
是国家大剧院,五天后她即将登上的舞台。
“还真是蛋壳造型呢!”
虞笙被她欢脱的笑意感染到,轻笑一声:“你以前没来过京市吗?”
林菁扭头看她:“拜托,我五岁就跟全家移民到德国了好不好?”
想到大剧院建成的时间,虞笙失笑:“差点忘了你今年才28岁。”
“瞧你那老气横秋的语气,”林菁朝她撇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没有我大呢?”
是啊,她比林菁还要小上两岁。
可是26岁的她,却经历了这个年龄段本不该经历的一切。
车子驶入酒店地下车库。
下了车,凛冽的干燥寒意,瞬间扑面而来。
但是虞笙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
因为接下来的五天,时间几乎被压缩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
与指挥反复推敲着每一个乐句,与乐手们精确校准着每一个和弦,每一次排练都像一次微型的演出。
当排练厅的灯光熄灭,回到酒店套房,虞笙总会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落在她眼睛里的不是窗外璀璨的夜景,而是看见母亲那一刻可能出现的画面。
心酸、狂喜、愧疚和孤勇交织成复杂的洪流,让她期待又害怕。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见到母亲,必须亲手确认那份安好。
时间在近乎自虐的专注排练与辗转难眠的期待煎熬中,飞速流逝。
五天后,京市国家大剧院。
穹顶之下,璀璨如星河。
虞笙一袭优雅利落的黑色长裙,宛如暗夜中走出的精灵站在舞台中央。
她向座无虚席的观众席鞠躬的那一刻,台下掌声雷动。
虞笙轻吸一口气,将琴弓搭上琴弦。
低沉的G弦长音幽幽铺开,如同沉入漆黑无光的深海,在低音区缓慢爬行。紧接着节奏陡然急促,音符如同狂暴的浪潮,高难度的双音咆哮、凌厉的跳弓飞溅、急速音阶如瀑布倾泻!
然而在最激烈的冲突顶点,一切喧嚣又骤然沉寂。
一段哀婉到极致、如泣如诉的慢板旋律,浸透了深切的悲伤与孤独,在她的指尖与琴弦下脆弱流淌。
悲歌的余韵未散,那狂暴的音符
如同挣脱束缚的巨兽,又猛然回潮!
最终,在一个强横无比却又戛然而止的和弦中,一切归于死寂!
长达数秒的绝对寂静被一声突兀、清晰、且慢的击掌声打破。
“啪。”
“啪。”
“啪。”
那掌声并不响亮,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将死寂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也让台下的观众恍然回神般,随即,掌声与喝彩爆发,雷鸣般席卷了整个国家大剧院。
然而,这只是今晚演出的开场。
虞笙维持着刚刚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姿势,在掌声还未平息的余韵里,琴弓在琴码附近擦弦,一段缥缈空灵又带着神秘回响的音色响起。
声音清冷入骨,却又蕴含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惊心动魄之美。
观众席再次屏息,唯恐一丝杂音惊扰了这月下幻境。
紧接着的华彩乐段,是虞笙为特意为今晚精心打磨的杀手锏:一段 “魔鬼的阶梯”。
她的左手在四根弦上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和跨度疯狂跳跃,同时右手运弓,在连跳弓与抛弓间瞬息切换。
看似超凡的琴技,却是她左臂伤痛与强大意志的极限对抗。
植入的钛合金支架在每一次极限伸展和按压中传递着尖锐的抗议。但她的脸上,除了有汗沿着她苍白的太阳穴滑落之外,就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全神贯注的平静。
当最后一个音符,一个如同冰晶碎裂般清脆却又余韵悠长的高音泛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整个音乐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
片刻之后,掌声不再是爆发,而是如同积蓄已久的海啸,带着足以掀翻穹顶的力量,轰然炸响!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她疲惫不堪的身心。
手中的琴弦滚烫,虞笙缓缓放下琴弓,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深处尖锐的痛感和翻涌在胸腔里的复杂情绪,努力保持着“Clara”应有的优雅和得体,向观众席鞠躬致谢。
璀璨灯光下,无人看见她垂眸瞬间,一滴汗水混着无法控制的泪水,悄然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掌声愈发热烈,几乎要将穹顶掀翻。
在观众忘情的欢呼里,虞笙缓缓直起腰,看向台下那片沸腾的海洋。
当目光从最前排,几位赞助商和疯乐高层的脸上扫过时,一个空置的座位让她视线倏然停顿住。
这几年,只要是她的演出,观众席的第一排永远会空出一个座位,从开场空到结束。
像一双眼睛,无形又无声地注视着她。
她再次深深鞠躬,借着低头的瞬间,迅速敛去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疲惫,重新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退场,将沸腾的掌声留在身后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难以忽略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蛛丝,猝不及防地拂过她的后颈。
那感觉极其短暂,快得像是幻觉。
仿佛在某个她视线未曾触及的、最深沉的黑暗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无声地、冰冷地锁定着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某种令人心悸的审视。
背脊掠过的寒意让她猛地回头。
就在她视线仓惶扫过观众席最后方那些光线相对昏暗的区域时,那片被精心设计的、最深沉的阴影角落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无声地倚着冰冷的墙壁。
陆邢周。
他并没有坐在属于他的第一排空座。
他选择了这里,一个能俯瞰整个舞台,又能将自己悄然融入黑暗的角落。
舞台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穿透喧嚣的掌声与模糊的人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他看得清清楚楚。
带着一种久违的、刻骨的熟悉感,也带着一种尖锐的、时隔五年的钝痛,他看见她转身时礼裙摆动的弧度,看见她仓惶回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与茫然,甚至额角未干的细汗,都像高清影像般落在他眼中。
而虞笙,却看不见他。
舞台的强光是天然的屏障,将前排观众的脸映照得清晰,却无情地吞噬了后排角落的光线。
视线在阴影区域徒劳地扫视了几秒,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以及一丝强行说服自己的释然。
是错觉。
一定是错觉。
一定是连日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疑神疑鬼而已。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在更加热烈的掌声中,她挺直脊背,快步走向侧幕。
然而,陆邢周却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他强行压制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下。
就在虞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幕布后的瞬间,陆邢周极其缓慢又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
随即,他收回目光,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一位还沉浸在狂热余韵中的观众。
空气中,只留下一丝冷冽的气息,和他心底那句无声的回响:“Clara,一会儿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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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