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诱哄的语气。
在傅云祈刻意贴近她鬓边,从掐着她颈项改为拖住她后颈的衬托下,仿佛情人间的低喃。
施遥光有片刻的失神。
卫国当然不止她一位公主。
三年前她的父皇——卫国显通帝驾崩,在朝中立有太子的前提下,仍留下一份遗诏,指名将皇位传给其弟泰王。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疑团重重,但朝臣在正值盛年的泰王和不过稚童的太子之间,一致决定相信遗诏,尊泰王为帝。
泰王推拒三次,最终听从皇兄遗愿,于灵前继位,年号灵圣。
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灵圣帝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太子仍然是太子,皇位将来依然由太子继承。
可惜好景不长,太子夭折,先皇留下的一双儿女里,只剩下施遥光。
灵圣帝对施遥光不能说不好,他的女儿们有的东西,施遥光有双份,女儿们没有的,施遥光也有。
比如,这次的任务。
卫国国力衰微,新皇苦撑三年,天下仍摇摇欲坠,而燕国则趁机攻下卫国大半国土。
眼看卫国都城也将不保,朝中武将一个接一个折损,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有人为灵圣帝献计,若有一人愿意以身犯险,或可解卫国燃眉之急。
这个人不能是武将,不能是任何朝中的熟面孔。
这个人要有身份地位,有资本让燕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还要看上去毫无威胁,如此才会让燕人放下戒心。
施遥光就是被选中的这个人。
“怎么不说话?”
傅云祈看她神思飘远,在他身前既不开口,也不挣扎,愈发像那只都快被鹰吃了还在鼓起全身羽毛却又不知该如何对抗的鸟。
有心要起怜惜之意,又想到前不久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战事,怜惜顷刻换成嗤笑。
卫人狡诈。
先前将一车患有风寒的病人埋在粮草车里,伪装成补给辎重,故意混进他的补给中,导致营中将士受其传染,战力大减。
若非如此,今日攻城势在必行,黄昏时就该攻破卫人都城,直取卫帝首级,哪还会被卫人残兵拖住,拼那么长时间的刀子?
这样想过,目光一寸寸森冷,最后垂落在施遥光身上,不再有之前因怜惜产生的温情。
手指使力,顺着后颈向上,抓紧她脑后青丝,再向下一拉一拽,逼她仰起脸,让她视线堪堪与他接壤。
施遥光向后仰折的颈项顶起一弯弧度,露出脆弱咽喉,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连看他都没有。
方才他留在颈上的指印还没有消,更是在帐内火把悬照下,变为更深的红印。
傅云祈饶有兴致看着红印,眯起眼思忖,卫人故意留下这个女人当他的俘虏,想跟他玩什么花招?
意识到施遥光并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他的耐心又降下一半,五指重新覆上红印,轻描淡写的收紧。
语调微扬,“不过是问问你的姊妹而已,这么难回答?”
预料中的窒息感并没有附之而上,粗糙掌心上经年累月鼓起的厚茧割着她从未经风吹雨打的细肤,像砂砾摧残嫩叶。
隐痛细密覆盖颈间,施遥光脑海中蓦地闪过她刚刚被俘时,傅云祈和手下亲兵的对话。
她现在的姿态太过弱势,气息正被他不紧不慢的收紧,说出话来并不容易。
但施遥光也不服软,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阖眸垂视他,冷笑反问,“问明又如何?难道你的韩公没承诺你,究竟要送给你哪一位?”
束缚在颈上的手一松,她栽倒在地。
“倒是牙尖嘴利。”
傅云祈静静看着撑在地上揉自己手腕的女子。
和他想象中的公主不同,身陷敌营没哭没闹,还有力气跟他周旋。
不过……她好像扭伤了。
他刚才收手的力气很大么?
想来还是卫国女子柔弱,花一样,一碰就折。
帐内陷入安静,只有呼吸的起伏声,和施遥光揉手腕时衣袖随之拂摆发出的细微簌簌声。
火把跳跃的火光落在施遥光脸侧,她的神情也跟着半明半暗。
施遥光手腕没伤。
至于一个女人在男人眼皮底下表现出伤势,意味着示弱,以及——
她在找一个一击必中的时机。
傅云祈是身经百战的武将,任何一点细微的意图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恐怕在她接近时,他就会先一步做出应对。
那是常年奔行在生死之间练就的速度,是实战赋予他的本能。
她假意揉着手腕的动作放慢下来,手臂向内收,借着广袖的遮掩,不着痕迹的向下落。
同时回头迎着傅云祈的视线,主动接上方才的话题,“你不是想知道,卫国有几位公主么?”
“肯说了?”霜雪眸子里果然露出兴趣,“肯说可就表示承认,你是卫国公主了。”
施遥光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话,“卫国有四位公主,其中有两位已经招得驸马,一位刚出生不过两个月。”
她缓声说着公主的基本情况,目光盯住傅云祈,不动声色观察他的反应,直起身,主动与他拉近距离。
“你说燕主打算送一个卫国公主给你,真是不巧,卫国的公主,你一个也得不到——”
话音落,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伸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刃上泛着寒芒,擦过帐内火光。
傅云祈略略侧身,屈指弹向她手腕,不甚在意,“你以为杀得了我?”
她这动作处处都是破绽,像那只用力蹬着鹰爪试图借力反击的鸟,随动作扬起的衣袖也绵软的像那只鸟在最后时刻不甘振翅洒出的几片绒羽。
弱小的不自量力,倒也称得上生命的可歌可泣。
但匕首在半空划出一道银芒,倏地自半途折回去,手肘回撤,匕首尖端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心口。
没有犹豫,只有决绝。
原来她不是等待时机行刺,她竟是要自尽!
傅云祈瞳孔微缩,一把拽过她翩然未落的衣袖,借力将她拽回自己身前,跟着徒手去夺匕首。
施遥光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往前扑。
手臂也下意识向外伸,匕首的去势被另一人阻住,刀刃入肉,她隐约听到划开皮肉的声音。
然后看到傅云祈抓着匕首锋刃的手淌出汩汩的血,殷红顺着刃身蜿蜒,大颗大颗的血珠滴在她身上。
他就着染血的手,继续捏着刃身,一使力,将匕首从她手中抽走。
“是把好刀。” 他看着她,甩甩正在流血的手。
仿佛对这样的小伤浑不在意。
傅云祈换了只手拿匕首,端详两眼。
刃身沾过血,但雪亮依旧,没残留一点儿血珠。刃也锋利,看着像新开的,今天是第一次饮血。
他以眼神点点施遥光,“刚打的主意?”
说话时随意一扬手,匕首顺着力道脱手飞出,钉在帐顶支撑的木头上。
笃的一声,带起一阵木头吱呀回声。
施遥光没开口,便见他俯身,迫人的气息席卷周身。她顶不住,偏过头,回避他看来的眼神。
“刚才这帐子里没人,你有得是机会自尽,但你没有,为何呢?”傅云祈探究着看她,“啊,我知道了。”
燕人将领高壮的身躯在火光照耀下投下一大片影子,玄甲随着呼吸起伏动出金戈声,凌厉眸光蕴着玩味,有心戏耍被俘的公主。
他公布答案,“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处理你,是拿你当细作呢,还是真拿你当公主。”
这句话让女子原本平静的眼眸颤出波澜,虽然只有细微的一瞬,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猜对了。”很笃定的语气。
帐内无人作答,他也不催促,目光在她周身逡巡,看她因方才“行刺”被扯开的外裳。
卫人擅织锦,遍地种桑田,这一身锦缎绮绣折合成粮草,约莫能换一石。
唔……刚才她从哪里拿的匕首出来?
视线落在女子束得盈盈的腰间,长的丝绦顺着身体走势勾勒轮廓,丝绦尽头坠着一枚压裾裙刀。
寻常裙刀不过装饰,或是骨制,或是玉制,不开刃,或者只开到能简单裁纸的程度。
然而若有心仔细开刃,裙刀也可以作为武器,用于……
行刺。
施遥光乍一见他眼神不对,警惕的向后退,手肘拄在地上,地上尖利的石子儿硌着她,让她保持镇定。
裙刀从腿上滑落,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明显。
她嗅出危险的气息。
“别过来!”
但玄甲如山,自身前罩下。
慌乱中她抓起裙刀,先指着傅云祈,又觉小小的裙刀对舞刀弄枪惯了的武将来说毫无威慑,干脆反手对准自己咽喉。
她自知不能表现出害怕,因而竭力撑住仪态,哪怕落于下风,也仍是一国公主的气势。
谨慎看住近在咫尺的傅云祈,无视他霜雪眼眸里闪动的幽火,思路清晰的道,“不管是细作、还是公主,我都是卫人。你率燕军攻我卫国都城,至今已有两月,都城久攻不下,你的兵马也撑不住,所以你不希望我死,至少不希望我现在死,对么?”
“哦?”
傅云祈感兴趣的抬眸,目光从她眼上,扫到她手执的裙刀。
倒是个聪明胆大的,可惜,他略显遗憾的想,终归留不长久,最后杀起来,怕是会心疼。
随即细思她刚才的话,状似认同的点点头,“是有些道理,不过——”
施遥光飞快的截住他的话,“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朝陛下不忍黎民受战乱之苦,有心与将军和谈,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你说你是使者?”
两军阵前的确会派去使者,或是和谈,或是请降,不斩来使也是从古至今默认的规矩。
但他率军攻城已有两月,可没见城里有什么苗头。
这卫人女子着实大胆,连使者都敢冒认。
“将军不信?”
傅云祈略一歪头,挑眉。
玄甲再次逼近,切断火光,女子周身罩在他的身影下,他忽然发现,除了眼神,她整个给人的感觉也像刀。
但不是战场上茹毛饮血的战刀,而是博古架上横陈的,有翠玉珠宝刀鞘装饰的,供人赏玩的刀。
锋利的柔美。
破空风声骤起,美人刀暴起,施遥光抓着裙刀盯住他露在玄甲外的咽喉,目标明确捅来。
傅云祈没有防备,还真被她划中。
裙刀轻而短的刀身在他颈边留下一道血痕,施遥光一击已经使尽力气,后继无力,失去先机。
武人趁虚而入,扣住她手腕,手指稍稍使力,迫她扔掉裙刀,再屈膝抵住她,毫无感情的将她按住。
“砰”的一声,后背率先撞到地面。
施遥光吃痛皱眉,倔强不肯出声,本能的去抓按住自己的手,奋力往外掰。
意识因疼痛有些涣散,耳边听到的声音也远的像在千里之外。
“他们打扫过战场,没见过旌节。”
有话音戏谑着拆穿她仓促的谎言。
傅云祈俯身盯着她的脸,这张脸上呈现的表情可比她诚实多了,如果不是强撑,他猜,一定会流下泪来。
这张脸,若是流泪,一定很美。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觉得血在沸腾,前不久沙场厮杀的兴奋卷土重来,催得骨血滋滋的响。
他反手将她双手箍到一起,另一手去拨动她纤密的睫羽,如愿找到挂在睫羽根部和她一样倔强的泪珠。
表里不一,弱小又危险。
指尖一抹,那颗泪珠瞬间被他的体温烘干,残留的水意钻进肌理,生了钩子一样,往心底深处挠。
霜雪眸色变沉,扫过被按在手下不断挣扎的女子。
嗅到她终于不再掩饰的恨意。
这具身体上藏过匕首、裙刀,身体的主人声东击西欲盖弥彰手段数不胜数……
是该好好查查。
“又是使者,又是公主,甚至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细作,可真是让人难猜——”
裂帛声响,施遥光惊恐瞪大双眼。
耳边的声音渐有实感,清晰的残忍。
“那就从这具身体开始,好好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