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战场,苍鹰盘旋。
血腥气四面八方扑鼻而来,施遥光闭不住气,又吸了一大口。
浓郁的腥臭立时窜进鼻腔,她控制不住,连连干呕,泪花儿亦是不受控制的泛出眼眶,水雾交织血土,视线里一片模糊。
干呕到极点,气息不继,便又开始咳嗽。
发顶抓着的那只手牢牢掌住她,任她咳得仪态全无,也不松手。
“老实点儿!啊,将军——”
前一句是警告她,后一句是对那不知何时走来的人,态度转变飞快,带着恭敬的谄媚。
施遥光咳得停不下来,身子连连向前往地面上抢,又频频被抓着头发朝后拎。
俯仰间,余光扫过来人,只来得及看清是一身玄铁,护膝胫甲闪着残阳,与滴血佩剑融为一色。
“将军,这就是卫国人拼死护卫的卫国公主。”
“哦?卫国公主?”沉悦的话音响起,似还带着厮杀过后骨血沸腾的兴奋。
话音落,染血的剑就挑过来,毫不顾忌会不会划破她的颈项。
施遥光周身一震,冰凉湿冷的剑尖险而又险托着她的下颌,迫她只能随着剑尖攀起的力道不断仰头,转向那人。
目光毫无抵抗之力的被一双如霜似雪的眼攫住。
霜雪里迸出玩味笑意,是酣战兴起的野兽看着徒劳求生的猎物的眼神。
“啧~攒劲。”尾音儿漫不经心的轻挑。
这大概是句过于直白的话,施遥光虽听不懂,但看周围的亲兵听完都会心一笑的态度,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剑身的血味儿直冲着她,黏腻的血迹沾着下颌,她不想闻,蹙眉屏住呼吸。
那人看出她的用意,偏不放过她,剑尖再次挑起一分,如愿看到她被迫泄气。
施遥光忍住想要干呕的本能,开口说了被俘以后的第一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很想死么?”
剑尖从挑她的下颌改为贴住她脸颊,像在代替手指,一寸寸抚摸。
至于她刚刚说的那句话究竟是明志还是什么,他浑不在意。
剑身沾着的卫国人的血已经往她脸上蹭了大半,眼看着白皙姣好的面庞被血污裹住,傅云祈这才停住动作,将佩剑掷开,俯身看眼前这被俘虏来的卫国公主。
她看他时,韧的眼神像刀——还没开刃的刀。
钝刀子可割不了他的肉。
他捏着她略尖的下颌,隔着刚擦上去的血,像捏着藏在云后的月。
眼睛看着她,话却是对着身后一众自己人问的,“出征之前,韩公许诺过要送给我的美人,是谁来着?”
“回将军,是卫国公主!”亲兵们嬉皮笑脸答。
“你们说她是谁?”
“哈,将军,她可不就是卫国公主嘛。”
“卫国没人了?连公主都派出来。”
傅云祈说完,随手抹了一把施遥光下颌上的血,直起身。
亲兵立即递上布巾,又看向施遥光一眼,思绪转了转,顺着这话接道,“将军说得是,卫国再不济,也不会让公主上战场,此女多半是细作,应该格杀!”
傅云祈擦着手,侧眸扫他一眼。
那亲兵自知失言,立即低头,“属下多嘴。”
重甲行走间因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响起,斜插在地的佩剑被人随意拔出,西沉的斜阳从高大身躯的缝隙漏过,与影子相融。
“看押起来,我亲自审。”
……
燕军营地设在卫国都城三十里外。
此番燕军攻城,所率大军十万,战后燕军收拾战场,收殓同袍,营地里人来人往,但谁也没开口说过话。
施遥光被关在杂帐处的一座小帐子里。
这一带是临时堆放军中器械的所在,这座帐子里的东西之前被搬空了,现在只剩下些绳索之物。
她被扔在帐中空地上,不算平整的地面硌着她,却已比方才满是血水残肢的战场要好得多。
那些人把她丢进来就没再管她,帐外脚步声断断续续,之后趋于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下来,营地里点起火把,火光簇簇,隐隐透进帐内。
脚步声也在这时候重新响起,帐帘一撩,有人大步走进来,带进一帐火光。
施遥光许久未见光亮,骤然看到刺目火光,下意识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似嘲弄似玩味。
火光骤然靠近又倏而离远,傅云祈随意将火把插在帐边,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帐中景象,最后落向委顿在地的女子。
看惯了浑身披甲的将士,此刻看她一身云锦,人也软的像一片云,蓦地让他想起前不久误入营地的一只鸟。
和她一样,有漂亮的羽毛,大概是飞昏了头,狠狠撞在他的帐子上,晕得动也动不了。
他歪头看着她,心中想,后来怎么来着?
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鹰啸,他想起来,那只鸟后来被他的鹰叼走了。
连日打仗,粮草供应不及,猎鹰找不到肉吃,委屈的和秃鹫抢了好几日的尸体,正好那只鸟主动送上门来,可怜啊,小的还没有猎鹰一只爪子大。
她么……看起来也弱小得很。
啧,卫国人都不给女子吃饭的么?
施遥光自然不知道傅云祈在想什么,她只紧张的屈起手指,指尖抠着地面,逼迫自己冷静。
她此番成为战俘,是有任务在身,一丝一毫差错都不能出。
方才她独自在帐中时,已在心中将和傅云祈对峙时可能产生的对话,都演练过一遍,这会儿多少有了底,只等着傅云祈说第一句话。
但傅云祈一直没开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哪怕她闭着眼睛没有看他,也能感觉到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视线。
火把橘红的光影罩着她的眼皮,傅云祈的目光也如影随形,她不得不将头偏转到另一侧,扭过脸去,彻底背对他。
仍带着血腥气的重甲骤然贴近她,有什么粗糙干燥的东西抹上她的脸颊。
动作粗鲁,谈不上半点轻缓,强行扳正她的脸。
面上擦得生疼,她睁开眼睛,看到傅云祈在拿着一块布巾擦她脸上已经干涸的血污。
哪有人是用干布巾直愣愣这么擦的——
或许这不过是燕人折磨俘虏的一种手段,故意磋磨人。
她想躲。
头已经朝另一边转过去,避开那块粗糙布巾,却又立刻被手掌固定住脑后。
傅云祈手上动作没停,说出进帐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公主么?有人伺候你擦脸,还不愿意?”
完全超出了她在心中演练过的范围。
布巾不知道擦掉多少血污,也可能一块也没擦去,但她脸上已经热起来,她想她的脸一定是被擦伤了。
于是趁着傅云祈换手去擦另一边脸颊的空隙,奋力挣脱他的手,一句话紧跟着冲口而出。
“放肆!”
话一出口,傅云祈罕见的愣了一下。
“放肆?”他拎着布巾,又露出那种戏弄猎物的眼神,“卫国的公主,对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他好像只是询问,并不动怒。
询问过后没有等她的回答,不由分说按住她后颈,重新将她固定在怀里。
这次再用布巾擦她脸时,倒是不像之前那么重了。
可依然剌的她脸颊生疼。
“放开我,”她用力推拒,这次她大概看出来了,傅云祈大概当真是想替她擦干净脸,“你就不能沾点水再擦么?”
燕人武夫都是铜皮铁骨么?
“要求还真多。”傅云祈停了手,扔掉布巾,改为指腹代替。
他的指腹也不比干布巾好多少,指腹下有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茧,刮着她的皮肤。
他应该清楚这一点,抹过血污时,故意压下指根,如愿看到她闪躲却总也躲不出的气恼。
语气自然也十分恶劣,“营地水源有限,公主连军营都能闯,还受不得这点委屈么?”
施遥光终于等到傅云祈说出她预想中的话,当即调出应对这句语境的反问,“将军还没审,就已断定我是公主?”
干燥指腹代替回答,从脸颊划到唇瓣,故意用带茧的指根剐蹭。
施遥光紧咬住唇,头向后仰,不愿与他接触。
厚茧牵拉唇瓣不成,倒也没强求,只半追逐半随意的随着她退后的距离跟着探过去,食指一托下颌,轻轻巧巧勾着她。
“原来你真希望我审?”
傅云祈偏了偏头,打量她,想到什么一笑,笑容里有残忍的意味,“细作和公主不是一个审法,前者抽筋剥皮,后者么……”
他的手张开,从她下颌继续划下去,执掌住纤颈。
蓦地收紧。
“我没审过,不如你教教我?”
窒息感骤然涌起,施遥光抬手乱抓,触上身前甲胄,摸到残留着飞溅血迹的冷硬的铁。
鱼鳞玄甲片片紧密穿连,臂鞲护手严丝合缝,她抓不动,挣不开,能吸入的空气愈发微薄,渐渐连挣扎也挣不动了。
傅云祈垂眸冷冷看着她。
他掐住她,掌心紧贴着她颈间皮肤,感觉到皮肤之下拼力跳动的脉搏,一鼓一鼓的,像拼力扇动的断翅。
意识到再掐下去她真的会没气,傅云祈蓦地松开五指。
她皮肤太脆弱,指印在颈上烙下痕迹,盛开时,像另一种痕迹。
……
颈间桎梏猛地一松,久违的空气灌进口鼻。
施遥光大咳着换气,不顾颈间那只手仍架在那里,随时会再度收紧。
“你不教,这就是公主的审法,”傅云祈的声音如鬼魅在耳边炸响。
他应该并不在意刚才是不是真的险些掐死她,看她缓过来,接着问她话,语气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说来我还是好奇,从抓你到现在,也过去几个时辰了,卫国竟不来找我要人么?”
见她不答,傅云祈手掌往下继续滑,隔着衣衫压在突出的锁骨上,感受掌根处传来的心跳的起伏。
她的心跳速度很快,和当初他握着那只自投罗网撞进来的鸟感受到的心跳起伏一样快,让他忽然很想对比看看,她和那只鸟,究竟谁更轻盈。
“啊,还有个问题。”
大概是刚经历过劫后余生,她像那只鸟一样,连听他说话的反应都一惊一乍。
可猎鹰吃鸟是天性,他又不吃人。
傅云祈不禁低头凑近了,安抚似的问,“卫国有几个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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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台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