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霜重鼓寒,营地内除了不断跳跃的火把光亮,只有些换岗巡查的士兵。
“哎!别往那边儿去。”
新兵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人虽然被老兵拦着,眼睛仍往杂帐处附近张望。
那里平时少有人去,营中大家巡逻也只在那一带草草转一圈,夜里更是黑乎乎的。
“咋了老哥?”
“将军在审细作呢,不让别人靠近,你别瞎乎乎乱闯。”
新兵更糊涂了,“啥细作啊,还得将军亲自审?”
“不该问的别问。”老兵直接把人拽走。
夜风呼的一下吹来,新兵穿的薄,打了个寒颤,老兵见状,多提醒一声,“对了,晚上回去多盖点儿衣服,卫都这片地方邪门儿,生着火呢都还有寒气往骨头缝儿里进,营里本来就有不少伤风的,你别也伤风了。”
“嘿……多谢老哥关心。”
“老子才懒得关心你,老子是怕你回头再给老子传染上风寒。”
俩人正说着,迎面看见亲兵提着一桶水走来。
老兵借着手里火把往前照了照,发现那桶里正冒着热气。
好家伙,竟然还是热水。
又看亲兵去的方向是杂帐处,不由得上前去,挤挤眼睛,“里头审的这么花花儿?都上热水了?”
亲兵明显和老兵熟识,笑着骂一声,“少废话,将军可不爱听底下人乱嚼舌头,巡你的逻去。”
新兵抻着脖子看那亲兵提着热水走进杂帐处,忍不住好奇问老兵,“老哥、老哥——那里头到底啥情况啊?我听前线下来的人说,这回俘虏了个卫国公主,将军审的细作该不会就是……”
“别瞎打听,让将军知道了,皮都给你扒了。”
……
“哗啦”——
布巾丢进水桶里,搅起水花。
帐帘没有拉紧,风顺着缝子钻进来,烛火被吹得乱晃,影子也在帐中一跳一跳的。
傅云祈没急着管帐帘,从水里捞出布巾拧干,走向榻边蜷缩的人。
他的身影整个罩住施遥光,没俯身,居高临下看着。
人还昏着,刚才又哭过。
哭着时拣了所有她知道的难听话骂他,但都毫无攻击性,和她的指甲一样,挠痒痒似的。
……像只猫儿。
猫儿该安顿在什么地方呢?
还是就像现在这样,放在身边养着?
傅云祈挑开她鬓边被汗沾湿的一缕头发,捏着布巾替她擦脸,若有所思。
……
施遥光仿佛经历一场长梦,梦中惊恐难捱,眼前始终晃着一双霜雪似的眸子,盯住她,像叼住猎物。
脸上感觉到潮湿的触感,她猛地睁开眼。
帐顶变了样子,明显比方才待过的地方要大,不等她细看,视线里猛然出现一双眸子,顷刻占据全部视线。
这双眸子里闪着和锋刃一样的幽光,正端详她,欣然回味自己的作品。
见她醒了,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醒了。”
重新浸过热水的布巾,沿着鬓角擦下去,往颈上抹,濡湿的温度唤起不久之前的记忆,施遥光扭过头,上手去抢布巾。
“别碰我——”
手腕自中途被截住,直接拉高到头顶,她腾出另一手去掰抓她的手,最后两只手全被扣着固定在一处,动弹不得。
眼前骤然一暗,湿热布巾坠着一点重量落下来,整个盖住她双眼。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混着血腥气的药味朝自己贴近,立刻让她想起不久前血肉横飞的战场。
那时候她自车辇滚落出去,目之所及全是残肢断手,燕人追兵赶散护卫,将她围住,堵住她所有退路。
地面深浸多层的血水不断向上翻腾着浓郁的血腥气,押着她的那几个燕人士兵敷过金疮药,药味混合血味,令她心中惊惧频催。
傅云祈的手促然扯断回忆,落在她唇边。
指尖欲探似点的流连在一处,人一直不说话,耐心的磋磨她的意志。
施遥光扭过头,恨意泼天,“你不如直接杀我!”
嗓音嘶哑,像某种呲牙的小兽。
“别急,会杀的。”
她看不到傅云祈的表情,只听语气是在笑,笑意深处有计划尽兴的残忍。
跟着听到他似是好奇的问,“说起来,卫国女子都像你这般爱咬人么?”
傅云祈说着话,目光从她唇边,落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
指骨、虎口、掌侧,虽说没被咬破,但齿痕极深,留下深红的印子,等印子淡去以后么,青肯定是得青几天了。
掌间纱布覆盖的地方是被她的匕首割出的口子,指节间也有些,都已涂过伤药,同样用纱布麻烦的一一缠过。
真是不容易,他无奈失笑,都多少年没跟人近身拼过白刃了,今天倒是在她这儿又“拼”一回。
被制住的女子没剩多少力气,双眼还被布巾遮着,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猜也猜得出,肯定又是那种像刀子一样的眼神。
哦,又或者,像哈人的猫儿。
自以为凶神恶煞,实际上只会呲牙,落在对方眼里,约莫会得一句——是个性子烈的小家伙。
虽然的确烈得很,打破了他这燕人认知里的那种,卫国女子都是柔如水一样性子的印象。
春水固然沁人,但水亦可成冰,他也只好委屈委屈自己,嚼冰破凌。
“看看你干的好事,”傅云祈佯作叹气,抽开布巾,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明日上阵,让我怎么拿枪。”
永远拿不了枪才好!
施遥光看着那只手上渗出纱布外的血迹,心中闪过畅快。
素闻傅云祈上阵永远身先士卒,而军中流传的四大战功里,有“斩将”一功,只盼明日迎战的卫军将士里有人一举斩将,护得都城太平。
她眼中意图太过明显,方才被抽走的布巾就又落回到她眼上,盖住她的“愿望”。
帐外有鼓声响起,到集结的时辰了。
……
天刚拂晓,号角悠悠。
傅云祈提枪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众精神抖擞的燕军将士。
远处卫国都城城墙斑驳,看着是连夜加筑过城防,外面虽然破破烂烂,但毕竟是一国都城,城墙高耸宽厚,不是一时能攻得下的。
深秋的天,夜里下过霜,这时候还没出太阳,从地面往上窜着凉。马蹄向前踏出两步,甩了个响鼻儿。
对面卫都墙垛的转射口里探着箭尖,瞄住他们,只等他们进入射程,就送他们一阵箭雨。
傅云祈看向身后将士。
接连攻城数日,众人难免疲惫,但眼神都是亮的,此刻全都看向傅云祈,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冲向前方那座梦寐已久的都城。
若是谁运气好,说不定今日还可夺得“先登”之功。
傅云祈手握缰绳,将兵器挂在鞍侧,举起盾牌,竖在身前,猛一催战马,下令。
“攻城!”
投石车沉重运行,砸向城墙,砰砰不断。
玄甲如黑潮,在落石的间隙,瞬间奔涌而去。
奔至中途,城楼上箭雨如注,噼啪墩墩声不断,有人不慎中箭落马,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去,继续向前冲。
又是一日苦战。
至傍晚回营,军中司马——侯临,正向傅云祈说着辎重情况。
“……后方来信,兵部还在筹粮,约莫这两日能送来一批。”
“还有,斥候刚刚回报,其他几路人马还算顺利,卫都主要补给线都已切断,如今卫都城中所仗兵马不过三万,外面补给一断,军民只能靠城中太仓,必定比我们更急。”
傅云祈一一听完,斟酌今后的部署。
外面帐帘一掀,传信兵呈来一封最新的八百里急递。
众人见状,无不惊疑,“莫不是韩公那边有何急事?”
韩奉早有挥师南下之心,之前因乱局分身乏术,如今大局初定,灭卫之事便提上日程。
韩奉本想亲征,碍于年岁渐长,左右苦求,才打消了他亲征的念头,而后这重任便交到傅云祈手中,同时允他便宜行事之权。
起初傅云祈领兵一路势如破竹,原以为秋收之时就能攻下卫国都城,生擒卫帝,却不想两军胶着至今,仍在拉锯。
燕都城内也渐渐隐有微词。
傅云祈拆开急递,一目十行看完,随手往案上一拍。
其他人见他面色不善,纷纷询问,“将军,韩公说了什么?”
“不是韩公,贺探元发来的,”傅云祈嗤笑一声,“说韩公身体欠佳,所有事宜暂由他代理,让我等退兵。”
贺探元一直不赞同出兵,如今他代韩奉掌事,第一件事就是召回燕军。
“放屁!”立刻有人骂起来,“他个老瓤子懂什么打仗,现在退兵,那我们这几个月不都白干了?老子不同意!”
“老子也不同意!”
“对!将军,咱们不能退!”
帐中吵吵声一片,最后还是侯临安抚住众人情绪,看向傅云祈,“我等都听将军吩咐。”
傅云祈没做声,目光在帐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毫不意外看到众人不甘的眼神。
用作急递的特制纸张水火不侵,被团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沉闷。
厚实的纸团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在火盆中,被火舌包裹,熊熊燃烧。
烈焰妖娆,火光里仿佛晃过一双倔强含恨的眼。
傅云祈意外于自己的错觉,不过……时辰的确不早了。
玄甲铿锵,帐帘掀起便觉风紧,深秋就快过去了。
“修整两日,等粮草。”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心中甚喜,那就是不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