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还没来吗!”
里间传来瓷杯碎裂的声音,隔着一道帷幔,邓木心在外头急花了眼。
魏七走出来,抱剑站在他旁边冷声问:“章刺史怎么还不来?”
“她,她有公务在身……”邓木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魏七冷笑一声。
屁的公务在身,刺杀肯定跟这几位脱不了干系,不就是躲起来不见么?
“我们公主的性子你应该也知道,”魏七往里头看了一眼,“这位江……大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全刺史府都得陪葬。”
邓木心哆哆嗦嗦弓起腰。要说别人敢杀朝廷命官他还真不信,可这位长公主……那可是跟当今圣上夺皇位的人,她连皇上都敢杀啊!
这刺杀谁干的他心里门清,可惜章刺史位高权重,拉他出来当炮灰,邓木心是敢怒不敢言。
里头晏清酌还在发火:“废物,一群废物!连剑都拔不了,你们是怎么在刺史府当差的!”
“回,回公主,”几个大夫跪在床前磕头,“江大人剑头刺进心口,必死无疑,此刻不过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甚至有几个胆大的挪到晏清酌跟前,“公主,您胳膊受伤了,要不要微臣给您包扎一下?”
“滚!”晏清酌踹了地上人一脚,看着床上躺着的昏死过去的江寂,气得又摔了个青花瓷瓶。
这群人瞧都没仔细瞧,试都不试,就一致说江寂必死无疑,很明显是来之前接了任务。
她可是女主,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晏清酌不信。更何况刺中心脏必然当场断气,连魏七都说肯定偏了半寸,他们却……
晏清酌气得攥住柜角,手臂微微发抖。
“大夫来了!”
魏七猛地撩起帷幔,晏清酌往过看去,邓木心领着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位就是神庙医女空净大师。”
空净是晏怀瑾当年为了积功德,在神庙设立的出义诊的修行者,听说医术超群,在民间威望极高。
虽说这人跟刺史府未必没有关系,但晏清酌身边没有会医术的人,她已经走投无路,只能一试。
邓木心却早已知道章刺史提前发过话,无论今天来的人中伤的是谁死的是谁,一概不许医治。
他把空净送过去,瞥了一眼床上躺的女子,心下蛐蛐,长成这副模样,这哪是詹事,分明是外室!
怪不得发这么大脾气。邓木心偷偷抬着眼看了看暴怒的长公主,又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叹着气退了出去。
空净半跪在床边,把江寂胸口的衣服裁开,其他人都识趣地背过身,将头磕在地上。
“能拔吗?”晏清酌冷声问。
此前穿着红衣不觉得,把衣服剪开,晏清酌才看到江寂胸前有多可怖。血几乎已经糊满了前胸,剑口狰狞,气息虚弱。
晏清酌眼皮一抖,握起拳头。
空净按了按伤口,声音冷静:“能拔,取热水来。”
“愣着干什么!”晏清酌踹了门边大夫一脚,“还不去拿!”
空净在手上缠了东西,双手抱住断剑,“刺啦”,干脆利落拔了出来,血跟着喷了出来。
她眼疾手快,用撒了药粉的厚棉麻布迅速压在伤口上。
霎时间,江寂眉心紧皱,嘴唇微张,一声低吼从嗓子眼泄出,双手瞬间紧紧攥住床单,背部微微弓起又落下,止不住地发抖。
晏清酌猛地伸手去碰她,却被空净格挡。
“这是止血药粉,会有点疼。”
何止是有点疼,连江寂都会疼!
想到这里,晏清酌突然心口一阵发酸,就好像那剑刺进了自己身体里。
是啊,江寂也会疼。就算她是杀神,就算她可以面无表情地被剔除腐肉,就算她眼中总带着审视的笑意,就好像这天下都匍匐在她裙摆。
可她也是人。
晏清酌全程看着,直到空净缝合好伤口,清理完血迹,又给江寂缠上绷带,才闭上眼睛缓了缓。
她拉过被子给江寂盖上,床上的人还在昏迷,嘴唇苍白几乎和皮肤融为一色。
“晚上再观察观察,”空净把东西装进药箱,递给晏清酌一块黑色的玉佩,“这东西放在心口挡了一下,所以偏了心脏半寸,否则就不好说了。”
“多谢。”晏清酌接过玉佩一看,上头有一道明显的裂纹。是江寂洞房夜拿着的那块玉佩,居然救了她性命。
晏清酌把玉佩收起后送空净出去,身后的大夫也跟着走了出来。
邓木心跟在二人身后,突然,有个小厮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邓木心脸色一变,三两步走上前拦住空净:“站住!”
“邓长史,你这是什么意思?”晏清酌侧眼一瞪,把邓木心吓得打个哆嗦。
“回公主,”邓木心指着空净,“小厮来报,空净大师居然被打晕在厢房。你是什么人,竟敢欺瞒公主!说!你来刺史府接近公主有什么目的!”
晏清酌一愣,看向“空净”。她素纱覆面,挎着药箱站在原地,没有动。
“邓长史,”晏清酌声音凌厉,走到邓木心面前帮医女解围,“不管她是什么人,只要治好江詹事,孤都重重有赏!”
“公主,欺君之罪可是要砍头的!”
“孤看是你想被砍头!”
此话一落,邓木心“吧嗒”跪了下去,旁边的大夫也跟着跪了一地。
“臣不敢……”
“殿下。”身后女子走上前来,缓缓摘下了面纱,声音平静,“民女医者仁心,只是不忍看见无辜性命被罔杀。”
“你……”此话意有所指,邓木心慌乱间一抬头,却愣在原地,“是你!崔素问,你不是回武宁县了吗!”
崔素问?晏清酌回头看向这位女子,原来她就是此前上诉的苦主,医仙崔素问。她来此处必然不止是为江寂治伤这么简单。
“今晚医师不必走了,就留在厢房吧。”
崔素问作揖,“多谢公主。”
她背着药箱越过人群,径直去了厢房。
晏清酌抬了抬手,邓木心一行人站起来跟着晏清酌走了出去,一众人抱手朝她拜了拜,邓木心说:“那我就派人把诸位大夫送回去了。”
说完就要走,晏清酌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手指蜷了蜷。
“慢着,”她站在廊下,脸色阴沉,“诸位留步。”
邓木心疑惑:“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魏七。”
晏清酌冷笑一声,冷眼看着院中六个人,六个被澧州刺史请来,草菅人命的府医。
放过他们,那江寂差点死了,又算什么?
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暗,风呼呼刮着,时至五月,四周却一片肃穆凛寒。黑云压着黑色的建筑,没有烈火,没有鼓声,死亡却骤然蔓延开来。
“都杀了吧,一个不留。”晏清酌眼睛未眨,声音随衣摆飘散在风中。
她转身进门,听见一门之隔邓木心激动地说:“不可啊公主,这些府医可是有官职的,是朝廷命官啊!”
晏清酌只觉得聒噪,继续往里走,传来一声声哀嚎,骤起骤落,很快就安静了,六条人命,不过是转瞬即逝。
随后是魏七收刀的声音,她似乎推了邓木心一把,冷声说:“我们公主要杀谁,还看你官阶够不够格么?”
晏清酌指尖一抖,坐在床边。她看着江寂想,原来不是手上不能沾人命,她只是不想让江寂死,不想让魏七,不想让自己身边这些无辜的人枉送性命。
就像崔素问说的。
看到万佛寺的那块石碑时,晏清酌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做到像原主那样,为了所谓的权势,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付出生命。
她更想让自己活着,国家大义,跟自己没有关系。
可现在却有些动摇了。就算国家大义跟她没什么关系,晏清酌好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
晏清酌静静坐着,低头看江寂苍白的面容。天色渐渐暗了,她没点灯,不过今晚月色很好,天空墨蓝如洗。
莹白的月光透过窗纸撒在江寂身上,像铺了层波光粼粼的海,透亮却模糊,乳濛濛散出一圈雾,影影绰绰,让人心疼。
时常像熊熊烈火燃烧着的人,此刻像是进入了一场无知无觉的冬眠。
表情平静,神色温柔。若不是二人之间争锋相对,晏清酌还能停下来好好欣赏欣赏江寂这张连神仙都要觊觎的脸。
只可惜再美的皮囊下也都是一件毁天灭地的核武器。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晏清酌喃喃低语,她将手指点在江寂眉心,轻声问,“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能让你连性命都不顾吗?”
没有回应,晏清酌轻叹一声,正打算起身去点灯,袖口却被轻飘飘攥住了。
她惊讶回头,低低喊了声“江寂”,床上的人没醒,看起来被梦魇住了,身子微微弓起,脚胡乱蹬了几下,额头倏然间冒出汗珠,眼睛紧紧闭在一起。
晏清酌被她吓着了,急忙把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正打算喊人,那只手又勾了上来。
“别走……”
“你说什么?”晏清酌低下头凑过去,“江寂,你哪里不舒服吗?”
“好疼,”江寂声音虚弱,带着些江南人的吴侬软语,“我不敢了,别打我……”
晏清酌睫毛一抖,握住她的手,“江寂?”
江寂似乎还在梦中,声音轻软:“不要走,别丢下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