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身影淡去后,初霁才磨磨蹭蹭地从凉亭上跳下来,挨到张奉臬身边,无视他面沉如水的脸色,笑容讨好道:“张大哥,我刚才也什么都没听见。”
张奉臬脸色仍不好看,他淡淡道:“赵景儿就跟条疯狗一样。她爹现在又是将离门的代门主,你是外人,不要在门中乱走,犯到她手上,有得苦头吃。”
少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张奉臬看少女行止乖巧,面色终于好看了些,他正欲转身离去,只见少女面色犹豫地问道:“张大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张奉臬:“什么事?”
少女一字一顿道:“我想问的,与五年前的落雪坡血案有关。”
张奉臬猛地站住,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下少女:“你问这个干什么?”
少女微微垂首,她将溜出来的碎发重新别在而后,轻声道:“我有一位长辈,与罗门主夫妇有旧。我是替他问的。”
张奉臬乜她:“什么长辈?”
少女振振有词:“张大哥,难道没人告诉你,当别人用‘我有一位长辈’,就是不希望你问出后面这句话吗?”
张奉臬:“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替你家长辈关心一下罗少主了?顺便问问他的一二三四情况?”
少女呆呆地:“你怎么知道?”她确实很好奇罗非远重伤的原因。
张奉臬假笑:“因为用这个理由打听罗非远的,没有八十八个也有六十六个了。”
初霁:……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在初霁费尽唇舌后,终于终结了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张奉臬也貌似相信了她确定有这样一位不愿提及名字的长辈……
不对啊,她确实有,她心虚什么?
她(心虚地)抬眼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张奉臬,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神色已由半信半疑,到重新冷肃下来,甚至带了几分淡淡的嘲讽。
张奉臬面上带着疏离的笑容:“当年罗门主交友满天下,慕门主也是小弟成群,与他们有旧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如果真是你那七舅老爷八姑祖父真的关心罗门主或罗少主,那他不妨亲自到太始剑宗去看看,总好过九转十八弯地托人问,也不知道是真在意还是假关心了。如果是别的原因么……我还要晒太阳浴睡回笼觉。不奉陪了。”
他这一番夹枪带棒下来,以为少女还要再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跟他激辩一番,哪知她半天没有声响。
她垂下眼睫,敛去了所有情绪,连语气也干巴巴的,像一条雨天失魂落魄的小狗。她轻声道:“他没有办法来太始剑宗,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失踪了。也可能……”死了。
张奉臬有些意外,他歉疚地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初霁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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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掌灯时分,清漪才从练功房回来,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
她走进院中,发现桂花已经开了,细细小小的白色花瓣,风一吹就颤巍巍落了一地,少女蹲在花树下,像是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她身形纤细单薄,仿佛轻易就可以折断,但清漪知道,眼前这个少女,远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弱。
少女像被脚步声惊扰,回头粲然一笑,道:“你回来了。”
清漪也笑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中。
桌上摆着个小酒盅,清漪打开,里面盛满了黄澄澄的浓稠液体,清漪晃动,嗅了嗅,扬眉:“桂花……酒?哪来的?哦,王若谷。”她知道初霁来了之后就喜欢跟那脾气跟面人儿似的话痨小师弟待在一处。
少女给二人都倒了一杯,又殷殷地递给她:“这时节最适合在睡前饮些桂花酒。”
她晃了晃,馥郁的香气自鼻端蔓延开,思绪也飘了起来。
她自前几日回来之后,就将一切秉明掌事师姑,才从掌事师姑那里知道,初霁来到将离门后,似乎对将离门中的一切格外感兴趣。她还有意无意接近了门中最话痨也最没心机的王若谷。
这个看起来滑稽又刻薄的女人,是罗门主曾一手提拔的,外门几百人丝毫不乱,很多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中,这个人,绝不止是看上去的那样。
还有那行事古怪的中年胖子一行人,清漪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天下午,掌事师姑找到她,让她一定探出初霁的底,如有不对,摔杯为号,立即拿下,外门的好手就候在门外。初霁两次救过她的命,又与她相处多日,她是真的不愿对她动手。
可是她从心底里又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并不简单。
现今外面风声鹤唳,有血案在前,又有古怪邪修作乱在后,这关系到整个门派的安危,不能作小儿女之态。
她心下方定,正欲开口,却冷不丁听见她说:“清漪,我有件事情,想与你说。”
少女面上夹杂着几丝恳求,清漪心中一突,她拿手拂过面上几绺碎发道:“巧了,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少女狡黠一笑:“不然你先说?"
清漪心怕她先提了诸如让她帮她离开之类的要求,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道:“你来将离门,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女的面上有片刻呆滞,她晃了晃酒杯,满的,没有喝醉。她试探问道:“呃……不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清漪卡了壳:“……这个倒是。只是我觉得,你留在门中,好像有别的打算。”
少女清澈的大眼中满是懊恼:“这么明显么……”
清漪心中一软,她硬下心肠不看对方,正色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清漪犹豫中带着一丝歉疚的神情落入初霁眼中,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清漪细想下来,必是心中生了疑,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还知道,短短一下午,她已经见到了两拨巡视弟子。若她回答失当,顷刻间便会沦为阶下囚。
灯火跳动,稠黄却剔透的桂花酒散发着莹莹光泽,酒中那一点明晃晃的光斑,映出少女的面容,模糊而惆怅,像饱含着某种来自时光深处的希冀和隐痛:“其实……我在找一个人。”
清漪不动声色:“谁?”
初霁轻轻吐了一口气:“我师父。”
清漪眼中疑色并未褪去,少女却苦笑了一下,抢先打断她,她抿了一口酒,一丝红晕爬上她白皙的脸颊:“我知道我要说的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个散修,带我一直隐居在山中。”
“他左脚是跛足,还渺了一目,听说是打娘胎出来的不足。师父对我挺好的,把我从强盗窝里救了出来,教我修行,丹药符箓……他养了我十年。有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说他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去就来,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少女苦笑了一下,望着琥珀色的酒面微微出神。
清漪眼中的疑色稍缓,她方才所说的一切,虽然听起来漏洞处处,但感情是真挚而浓烈的。她知道少女绝不会只是编出个粗制滥造的故事要来糊弄她,所以她没有追问,而是静静地等着。
“后来,我有一个人找上门来,他算是我……未婚夫的叔伯兼心腹吧,他是来与我商定婚仪的,只是,除了婚事外,他另外多提了一个要求。”少女的嘴角有一丝奇异的讽刺,“为了大局,为了我的未婚夫与我的未来,为了家族的前途,他说,要我未婚夫并娶另一个女子。他说,那位未婚夫也是迫于无奈,绝不会亏待我,可是凭什么呢?不过是欺我无仗侍、无长辈出头罢了。”
即便她天生灵骨,一身超绝灵力,又如何呢?派系林立的元宗,她只有一个人而已。退一步说,要是身为左护宗、一力支持她的姬婆婆还活着,或是师父这个右护宗还在,他们敢这么逼她吗?
“于是我就跑了。我就跑出山来寻我的师父了。”
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仿佛方才眼中透骨的愤懑和伤心从未存在过:“可惜才下山不多久,就被那群混蛋抓住了。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清漪听得心中一恻,她小心地问道:“这件事,你那位未婚夫,知道吗?”
少女淡漠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清漪见她不欲在此事上多说,只一叹,初霁必是伤心了,才想要寻她这位长辈。她想了想,迟疑道:“可是将离门并没有什么跛足渺目的人。”
少女正色道:“如我师父这般,外貌特征如此明显的,是容易找的……”
清漪皱眉:“会不会是装的?”
少女赞许道:“我也曾经怀疑过。因为我师父擅长丹符,也精通易容之术,直到我自己亲眼看到,才知道他确实有疾。”
“所以我猜,他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自己躲了起来。而我来将离门,其实是因为,我师父与罗门主,关系匪浅。每到二月底,我师父便会离开,因为三月初一是罗门主的生辰。”
所以白日里初霁与张奉臬所说的,不全是在瞎掰,师父与罗门主相交甚笃,连带着爱屋及乌,曾目露喜悦地讲过罗非远的许多小事,
听少女这么一说,清漪模糊地想起,似乎记忆中,每到了门主寿辰前一日,爹爹总是彻夜不归。她撒娇地问起来,爹爹说有很重要的客人来,他和张伯父(张奉臬的爹)要负责巡防。
清漪心中的疑虑已经去了大半,只听初霁又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道:“我还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师父带回来一个重伤的人,说是将离门的一位叔伯,是罗门主的至交弟兄。师父在丹庐中待了十几天,才将那位叔伯救活,那位叔伯伤在左肩,有个碗口大的疤。”
清漪听至此处,瞬时呆了,呼吸也有些急促:“你说的,是我爹。”
少女恍然道:“那位伯父……好像姓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