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萧返回去的时候,贺兰瑾已不在中厅。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内室找到了贺兰瑾。
圣旨就扔在一旁凳子上,宋萧拿起来又看了两遍,对着旁边正拿着大碗喝水的人说:“北境局势刚定,陛下就传旨过来,想来是传言四起,京城里的人对你颇为忌惮了。”
贺兰瑾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开口:“十万北安军驻扎幽州,他若不忌惮,未免也太心宽了。”
宋萧捏着圣旨,一脸忧愁的说道:“黄公公说什么了?莫不是要召你回京。”
贺兰瑾听罢轻笑一声,说道:“他让我选,要么回玄鹤山,要么回上京。”
宋萧听完,松了一口气,说道:“还好还好,待回到玄鹤宗,将军就不必再理会朝堂这些腌臜事了。”
贺兰瑾慢悠悠地把碗满上,说道:“我选择了回京。”
啪嗒!圣旨从宋萧手里滑落,一角磕到凳子上,一路滚到了门口才停下。
贺兰瑾缓缓抬眼,目光先是落在静静躺在地上的圣旨上,随后,又轻轻扫过一旁呆若木鸡的宋萧。悠悠说道:“纵使我们天高地远,嚣张跋扈,也不能这么不敬君主吧。”
宋萧好似刚刚回神,神色间带着几分慌乱,脚下步子匆匆,急忙跑到门口,俯身将圣旨捡起。
她动作随意,不甚认真地将圣旨卷了卷,而后 “啪” 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贺兰瑾面前的桌子上。
“那我也要去上京。”宋萧叉着腰说道。
贺兰瑾闻言,不慌不忙地端起碗,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空碗稳稳地放在桌上,缓缓抬头,眼眸里笑意盈盈,直直地看向宋萧,语气轻快,只一个字:“好。”
宋萧一时噤声,满腔的质问都被贺兰瑾满脸笑容堵住。
贺兰瑾很少笑。她生就一副清冷容颜,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
但是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又像一个十几岁少女的样子了。
贺兰瑾初来幽州时,幽州的部下瞧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心中难免生出诸多不服。
她狠下心,收起全部的温和与笑意,日日板着脸,威慑军队里蠢蠢欲动的异心。
久而久之,便也不怎么笑了。
宋萧比任何人都知道贺兰瑾对上京的厌恶,大约也知道她为何选择回去这牢笼。
只是心中烦闷,从一旁取出一只海碗,拿起贺兰瑾旁边的壶,学着贺兰瑾的样子倒了满满一碗,准备豪迈的一饮而尽以表决心。
下一秒,一碗水便尽数喷在眼前的藤木桌子上。
宋萧不可置信的回头看贺兰瑾,只见她正嫌弃的拿着自己的碗往一边躲。
“你怎么拿茶壶装酒啊!”
贺兰瑾拎起酒壶,往外走去,经过宋萧,转头盯着她,语气一本正经,“壶而已,我装什么,就是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要走远,宋萧气鼓鼓的大喊道:“谁让你大早上喝酒的!”
贺兰瑾离开上京已有十余年,遥想她离开时不过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
纵使当时是如何冠绝上京的高门贵女,如今也早已忘却了这繁华京都的生存礼仪。
贺兰瑾思绪越飘越远,马车外传来一道声音,“将军,到城门口了。”
贺兰瑾轻轻挑起车帘,望向不远处高悬着的上京牌匾,只觉得恍如隔世,八岁那年,父亲用一辆马车匆匆忙忙将她仓促送走,那时她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转眼十年已过,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可是她再也没有父亲了。
宋萧并不是第一次来上京,但是第一次瞧到如此热闹的上京。
自陛下下旨召贺兰瑾回京,不过月余,这位实实在在手握兵权的侯府贵女,如同一颗大早上投入湖面的石子,成了茶馆戏台上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如今,大清早就将入城的必经之路堵的水泄不通。
一部分百姓是感念贺兰家子弟多年坚守北境,保百姓安居乐业数十年,特意赶到夹道迎贺兰瑾入城,表达对北安侯府的敬意。
而另一部分百姓则是想要第一时间求证,贺兰瑾是不是真的如戏本子里描述的一样神威盖世,三头六臂,能以一己之力迎战敌军千万,于神不知鬼不觉间取敌方将领项上人头。
自然,还有一部分百姓只是单纯的喜欢凑热闹。
总而言之,这浩浩荡荡的局面已然形成。
宋萧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家将军在京郊便果断改乘马车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贺兰瑾看着掀开帘子弯腰进来的姑娘,嘴角忍不住勾起,打趣道,“怎么,方才不是还说身为武将定要威风凛凛地骑马入城,让上京百姓都好好瞧瞧我北安军威仪吗?”
宋萧脑海中浮现出官道上的夸张情形,不由得打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回道,“下次吧,几年前被我阿爹从朔山打回的那一只老虎,都不曾被这样围观。”
宋萧是贺兰瑾的副将,其父原本是老侯爷的一位亲随。
三年前蓟北关一战战败,幽州大乱,她的父母皆在战乱中亡故。
这姑娘性子坚韧,在当时大乱的情形下仍不卑不亢。贺兰瑾接手幽州时,看上她性子稳且对幽州熟悉,将她拔到身边做了亲随,短短三年宋萧便已官至副将。
宋萧话音刚落,在一旁看茶的小姑娘便忍不住痴痴的笑起来。
宋萧佯装生气,伸出手捏了捏小姑娘小团子一般的脸,咬牙切齿道:“青沅,如今你更是扮成将军的小丫鬟,少嘲笑我。”
青沅先斟了一杯茶递给贺兰瑾,才捧着脸到宋萧眼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撒娇。
“阿沅是喜欢宋姐姐才笑的。”
好会哄人的小丫头。
***
青沅并非是贺兰瑾身边的丫鬟。
若说宋萧是贺兰瑾回京一定会带的人选,那青沅便是意外中的意外。
接到回京圣旨之后,贺兰瑾抽空去过一趟甘州。
三年前北境的那一场大乱,让偌大的北安侯府一瞬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最不务正业的。
承袭侯府爵位的正是贺兰瑾最小的哥哥贺兰峥,奉命驻守甘州。
如今也是贺兰瑾唯一的哥哥。
之前二人打赌,赌的便是战事结束后谁会先一步受召回京。
贺兰瑾赢了,自然要来显摆一番。
只是上次见面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贺兰瑾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你当真清楚知道,一旦回京意味着什么吗?”贺兰峥皱着眉问道。
“意味着我再想从上京全身而退便很难了,也意味日后婚丧嫁娶再由不得自己。”
贺兰峥盯着贺兰瑾看了许久,想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恐惧和难过,哪怕只是一点无奈。
可是没有,贺兰瑾平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命运。
贺兰峥叹了口气,敲了敲桌面,说道:“那还说什么,我又什么时候能左右你的事情。”
贺兰瑾笑笑,脸上具是微不可察的自嘲,缓缓说道:“总要知会三哥。”
贺兰瑾着急回去,事情说完便准备离开,临要出门,贺兰峥突然开口:“你去上京,还在玄鹤山等你的意中人怎么办,你就甘心如此吗?倒不如你直接回玄鹤山,我回京替你抗旨复命。就说你已在玄鹤山订下了亲事,三年前事发突然,你忧心北境战事加之要为父亲守孝,才迟迟未回去成亲,如今两国既已和谈,你请旨辞官,回玄鹤山去。至于成亲,就与你两情相悦的师兄,父亲和大哥都已不在,就由我做主,允了你们二人的亲事。”
贺兰瑾听的一头雾水,她在这一连串算盘珠子一般的话语里勉强里抓住一个重点,“什么师兄,什么两情相悦?”
“就是与你青梅竹马,立下誓言非你不娶,在百姓间传为佳话,还有一句什么来着……”
***
“当真是天赐良缘,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即便已入深秋,天气渐凉,茶楼依然人满为患。茶楼内风格典雅,未入楼中,清雅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向前几步,便行至宽敞的大厅,厅内摆放着数十张八仙桌,周边挂满了字画和瓷器,如果没有茶楼最前面吐沫横飞、比手画脚的说书先生,以及堂下一个个求知若渴的八卦眼神,大概会以为这是文人雅士群集的宝地。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苦命鸳鸯终究是难逃命运,三年前与北黎一战,北安侯府一夕之间门殚户尽,远在玄鹤山的华瑾郡主忧心父兄,只能舍下心上人,远赴幽州,听闻这位公子在山门前跪了一日一夜,也未能求得掌门允他同郡主一同离开。只是三年前只会追在师兄后面撒娇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为了驻守一方的将军,成为天下皆知的罗刹鬼神。这对佳偶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说书先生说到动情之处还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引的堂下也唏嘘一片。
贺兰瑾听到最后才堪堪明白这段旷世虐恋的主角是她和玄鹤宗内门弟子路鹤清,也就是她的九师兄。
只是九师兄分明是因为大冬天非要给师父心爱的鹦鹉洗澡,害得师父差点痛失爱鸟,又非常不小心的将师叔锁在藏书阁一日,才被罚跪一日反躬自省。
据说这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已经在甘州城的大街小巷口口相传了近三个月,同样是边疆重镇的幽州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是幽州地处偏僻还是百姓不大爱八卦。
昨日贺兰瑾从贺兰峥口中得知自己已经成为甘州百姓茶余饭后人人唏嘘的对象后,当机立断留在甘州,一大早就登上甘州最大的茶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听听她这位两情相悦的意中人又是哪位。
但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连本人都一头雾水的故事到底是怎么谣传出来,还传的如此沸沸扬扬的。
贺兰瑾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夜贺兰峥殷切的眼神,“你当真没有与你师兄私定终身吗?”
贺兰瑾头疼,贺兰瑾崩溃,贺兰瑾两眼一闭,“虽说不知是哪位师兄,但我应当与每一位师兄都只是非常纯粹的同门情谊。”
贺兰峥看上去很失望,他不希望自己回京。
贺兰瑾当然也知道。
有些事情只有在上京才能做,贺兰峥希望,回去的是他。
况且京中局势紧张,太子与慎王斗的不可开交,北安侯府的立场格外重要。
北安侯府当然只效忠陛下,但贺兰峥倾向太子亦是人尽皆知。
北安侯府虽由贺兰峥承袭爵位,但是北安军大部分兵力都在幽州贺兰瑾手下,真要论起来,侯府嫡女倒是贺兰瑾最无足轻重的身份。
再加上玄鹤宗内门弟子这一神秘头衔,外界把她传的亦人亦鬼的。
谁才是北安侯府真正的掌权人,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
听完这段旷世奇恋,贺兰瑾坐在窗边发呆,原本打算见完贺兰峥之后再连夜赶回幽州。
如今既然计划被打乱,索性再多呆几个时辰,战事三年,贺兰瑾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光。
可能是想事情想的太出神,冷不防被一个白色团子砸的差点在茶楼拔出剑。
贺兰瑾拎起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开口:“青沅,你怎么在这?”
“阿瑾姐姐,我好想你啊呜呜呜,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穿华服呢,方才都没认出来你。”青沅歪头打量着贺兰瑾,又笑眼盈盈补充道,“阿瑾姐姐,你真好看。”
“我是一军主将,平时自然不能随意穿着。”贺兰瑾压低声音笑着说,之后又边向四处张望边说,“将晔呢,你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青沅向二楼扬了扬头,挽起贺兰瑾脚步轻快的向二楼雅间走去。
“你倒是排场大。”贺兰瑾还未落座便先数落起眼前人。
将晔也不恼,将茶水倒入精致的瓷碗中,递给贺兰瑾,“上好的龙……”,话音未落,只看到贺兰瑾一饮而尽,茶碗已经空空荡荡的落回桌上。
“你这样品茶可是糟蹋我的茶。”
“我是行军之人,可没有你这样的雅致。”贺兰瑾看着眼前人大冷天非要扇一把折扇,忍不住想替他打个冷颤。
“万一你哪一日要去上京,免不了这些雅致的场合吧。”
贺兰瑾抬头对上将晔眼神,看对方明显一愣,才笑着开口,“阿晔,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贺兰瑾把将晔和青沅一同带回了幽都,将军府向来少客,以至于他俩上次住的屋子收拾好之后还一直空着,倒是不用怎么折腾就安置下来。
宋萧看着眼前的三个人。
表情凝重的自家将军,杳无音讯一年的将晔公子以及笑的天真烂漫的小青沅。
宋萧表情呆滞,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抖:“将晔公子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啊!?”
贺兰瑾没回答抬腿向内院走去,青沅挽上宋萧的胳膊整个人的挂在宋萧身上:“宋姐姐,我好饿啊。”
小丫头惯会撒娇,宋萧认命的带她往厨房走去。
“你要将青沅留在这?”贺兰瑾察觉事情严重,将晔怎会轻易和青沅分开。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我家中出了一些事,实在是没什么可托付的人,才来找你的。”将晔靠在门框上,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但你要去上京,还是算了。”
贺兰瑾才不会被他装模作样骗过去,如若不是无路可走,将晔决不会丢下青沅。
至于家中出事,回想二人相识的契机,想来也是复杂的家族。
“无妨,我带着她。”贺兰瑾语气坚定。
门边的青年似乎愣了一下,缓慢的转头看向屋里的贺兰瑾。
夕阳懒散的透过大开的门打在贺兰瑾身上,将晔晃神,一瞬间感觉她似乎散发出了圣光。
贺兰瑾救过他很多次。
“你这次回京,万般艰难,带着她怕要给你添麻烦。”将晔缓缓开口。
“你与阿沅,永远都不会是麻烦的。”散发着圣光的姑娘向他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