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江州临安。
高低错落的店肆林立河岸两边,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地穿过桥头街口。岸上茶楼酒店之中,时有高声笑语飘出,同街市上游人的喧嚣声交融在西河两岸。春风拂过江面,吹皱一泓江水,三五小舟点缀在江上。
任谁来此处,道一句繁华之景、赞一声天下太平怕是都不为过。
作为这两河岸边头一等热闹之地,今日的闻风楼内,照旧是客来客往,人声鼎沸。
“人、人,有人摔下去了。”
可就在这时,一声重响落地,紧接着楼梯上的一道惊恐的叫声骤然炸起,楼内霎时一静,茶客、伙计的目光纷纷从四面八方投去,只见楼梯上露出的是一张惊恐的面庞,而楼梯口,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面朝地板趴着,一动不动。
距离最近的一个伙计顾不得手中倒了一半的茶壶,撒开手便向楼梯跑去,试图扶起地上的人,然而无论如何喊叫,都没能让这人动弹一下。
死一般寂静的茶楼内,再度响起人声。先是极小的、细碎的同伴间的交谈,不过片刻,便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席卷一楼二楼。
有嗅到不祥气息的茶客已然匆匆互相告辞、先走一步,也有好奇之人不但不走,更是往楼梯口走去。一个年轻的伙计看向掀开挡板从柜台钻出来的账房,对视一眼后,伙计惊叫了一声“东家”,便拨开人群,飞也似的跑向大堂另一头直通三楼的小楼梯,将楼板踏得噼啪作响。
季清云又梦见了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琉璃瓦,朱漆门,数不尽的明珠高悬,盘龙祥云纹缠绕在梁柱间。在那玉阶尽头的龙椅之上,圣人肃穆不语,凝滞的气氛无声地蔓延着。
她跪在砖石上,垂头静默,细密的汗水浸湿了鬓发,才包扎好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是她神色不变,连眉头都是舒展的,除去稍显苍白的面孔,仿佛与平常并无异样。
终于,圣人率先开了口:“季凌,你还记得你是朕的骁卫统领吗?”
“臣不敢忘。”她的声音平稳极了,如同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你怎么敢把那老东西放虎归山,你怎么敢连这点事也办不好?”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回答圣人怒火的,只有季凌匍匐的身影和认错的声音。
“滚。”
那是圣人盛怒的最后一句话。令她从王朝中心的京城悄无声息来到了江南临安。
然后她睁开了眼,从梦中惊醒。
在季清云眼前的,依旧是悬在床顶的重重青色云纱帐,午后静谧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
美中不足的,是房门被人敲动的声音。
“东家,一楼出事了,好像有人死在咱们这了。”
闻声,季清云忍不住闭上了眼,过了片刻,她从重新睁开,支着床榻缓缓坐起,青兰底色的薄被滑落,她穿着寝衣站起身,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沉云。
“进来说话。”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季清云口中响起,连她自己都有刹那失神,回过神后,便径直走到桌边,将凉透了的水一饮而尽。
闻风楼内,如今已然鸦雀无声。闻风楼外,不时有好奇的路人还伸头张望着。
几个衙门的差役围在大门内外,十来个没来得及离开的茶客此刻愁眉苦脸地或坐或站,店里的伙计连连向这些滞留的客人作揖赔罪,许下诸如银钱全免的承诺。
在那倒地的男子身边,站立着一个没离开的大夫和从衙门来的仵作,管账的先生和捕头同样围在一边。
账房对着这位领头的捕头不住解释,时不时抹一把头上冒出的虚汗:“大人,这位客人就是突然这么自己倒下了,兴许是犯病了,茶楼里的东西干干净净,万万不会是我们的错。一会儿我们东家就会下来……哎,东家。”
他眼尖,率先看到一处小楼梯上有人走下,脸上忽地一喜,欢欣道,引得众人皆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藕荷色窄袖襦裙、鬓发被一支镂空银簪挽起的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薄唇星目,身条纤长,脸上泛着些许苍白病弱之色,一个蓝裙侍女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在下姓季,是闻风楼的老板,几位大人查案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闻风楼上下必定全力配合。”
她开口,清澈温和,全然不复刚醒来时的阴冷。
季清云最终站定在男尸前,低头略略扫了一眼,抿紧了唇,但因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旁人倒看不出是否受了额外的惊吓。
“季老板。”为首的捕头打了个招呼,锋锐的眼光扫过眼前的女子,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狐疑,“我曾经听说过闻风楼的老板,似乎是个……”
季清云缀上他的话尾,丝毫未被班头的目光所困,反而抬头同他对视了一眼,这才轻声道:“那是我远房的伯伯,因为家里头出了事,急需银钱周转,我爹娘恰好留给我几分闲钱,看在亲戚份上,伯伯便宜卖给了我,上月我才来到这茶楼安定下来。倘若大人要看,我这就让侍女将契书拿来。”
班头点头,比起茶楼这一桩死了人的案子,老板的来路听上去算不得什么奇异,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经营生意的名声不大好听,实在论不上大事。
“不急,不急,一时半会也不用看这一份契书。”他摆摆手,朝男尸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先是这一件要紧事。仵作检查,死者后脑有瘀伤,骨肉有损,眼耳口鼻皆有出血,证人都言自楼梯跌落,恰好击中后脑而亡。”
“是件意外?”闻言,季清云顿了顿,面上恰好露出几分讶异和庆幸。
“他前后只有两个和他一道来吃茶的友人,若不是他们,那大概就是件意外了。”班头皱着眉,但因此意外的猜测,即便死者身份不是简单的寻常百姓,倒也不必再费力查案,因此他的神色尚算平静,甚至有闲心说几句事情由来。
这是一个来临安游学的秀才,今日恰和新认识的两个学子来茶楼闲话,包下二楼雅间,却在出来时,不慎跌倒在楼梯上,滚落到一楼,再无动静。茶楼里有个机灵的小伙计匆匆去同条街上的药铺请郎中来,却是回天无力了。于是再赶去了衙门报案,才有这一班差役和仵作来。
“但为何季老板下来得如此慢?”
“我身子不大好,午间向来要休息。等柳意来唤我时,气一岔,又犯了咳疾。收拾妥当了才敢下楼。”季清云无奈道,看了眼身侧的柳意。
柳意连连点头,搀住她的手臂,虽是十来岁年轻姑娘的模样,也不生怯:“我家小姐受不得累,难免动作慢了些,还请大人担待。”
“只是此人毕竟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虽意外致死,也不能轻易事了。”班头明明在盯着楼梯口的死者和忙于搬运的差役,却拿眼神不断向主仆二人觑去。
“大人、大人,您来这,我们再细说。东家她毕竟方才不在大堂。”不知何时,账房走到了班头旁边,陪笑着,连连做出请的手势。待到角落,房躲着旁人的视线将袖笼里的钱袋往班头那塞去:“辛苦大人跑这一趟,权且给兄弟们当作点酒钱,有事尽管问我等,劳烦不要吓到我们东家一个姑娘。”
此时,柳意扶着季清云,已然走到了柜台边,这里聚集着手上没有活的几个伙计。
“是哪一个先去的?”季清云瞟了眼同账房私语的捕头,背过身,才将视线转向同等候问话的伙计,轻声开口。
“东家,是我。”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微微点了下头,同样压低了声,“前后上下楼的客人都说是那人自己倒下的,但是那时店里人太多了,我们又都在大堂、后厨干活,没人注意到楼梯。”
语毕,年轻人悄悄看了眼季清云,又飞快垂下头,很是局促地自责道:“是我们忙糊涂了,怎么都该在茶楼上下都留双眼睛盯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季清云摇了摇头,没有露出责怪气恼之意,语气平和,“李青,先说说具体情形,我听说死的是个秀才?”
“是。”年轻人,也就是李青,和另外一名伙计对视了一眼,这才道,“我们刚对上信息,是江州本地的学子,名王汇,自徽县来临安游学。出身徽县一户乡绅富贵之家,家中无人在朝为官。但麻烦的是,他拜入了宋渊宋老先生的门下,虽然不曾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倒也凭最小的弟子身份颇得宋渊眼缘,这番横死,目前消息随还未传到宋家,但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是即便官府也暂时还没打听到的内容,否则班头也不会将秀才之死说得这般轻松。任谁也无法想象到这个小角落里在通传着多么灵敏的讯息。
宋渊。
李青刚一提及此人的名字,季清云将出口的话蓦然一顿,她的眉头微微拧起,又极快抚平,最终点头道:“继续。”
宋渊,宋氏子。
宋氏虽也是豪门大族,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倒也不算泼天的富贵和权势。然而偏偏占了一个“名”,宋氏一族书香传家,又办私学,门生旧徒遍布朝野,当今宋氏的族长更是皇帝昔日的老师,如今的太傅。太傅在本朝为虚职,但皇帝极看重这个恩师,加之昔日学生旧徒的敬重,于是宋太傅在朝上便也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宋渊便是这位宋太傅的次子,不同于长兄出仕,他投身私学之中,平素或隐居学院之中,或游历山河之间,也得了不少清名和读书人的推崇。
这一件亲传的弟子猝死之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倘若传进宋太傅耳中,又生了偏袒次子的心,一旦底下的人闻讯做些阿谀谄媚之事,难免要生一二波澜。
季清云即便已然辞去统领之职,也不会将这点波澜放在心上。但以闻风楼为据点的在场之人都只是隶属骁卫底层的暗桩探子,上头没人,遇事不得不多思考了几层后果。
“与这个人同行的是两个临安本地学子,身家清白,不曾结仇,同他也无明显仇怨,相反得知他乃宋渊弟子,颇有一番讨好结交之意,几番轮流做东,这次也不例外。”
季清云未评价李青等人搜集的消息,而是将视线转向身侧的侍女,“柳意,你也去一趟,查查他在临安的动静。倘若并无差错,早日写一份信笺送出去。”
语毕,她扫视了一圈在场之人的神情,语气温和:“无需担忧,若是意外,就也只是意外,放心去查。”
可话音刚落,季清云骤然掩住口,侧身避开众人,不住咳嗽,原先看上去苍白的脸此时更透出几分难掩的虚弱,听到声音的人,又不免往她所在之处多看了几眼。
“开春以来,小姐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怕是昨夜吹风又着凉了。大人,能否先让我家小姐上去歇息,倘若有事,再传唤小姐也不迟。”柳意脸色微变,在众人的视线中忙上前一步扶住季清云,颇为担忧地看着她,又心急地高声询问另一边的班头。
班头不动声色地掂量了几下袖中的钱袋,瞟了眼面露讨好的账房,又看向季清云的方向,最终点了点头:“也行,那请季老板随意,剩下的事我问在场的账房、伙计也一样。只是近些天,还请勿离开临安诚。”
季清云别无意见,点头应下。柳意似是担心极了主人的身体,同班头告罪一声,便匆匆领着季清云往小楼梯走去。留下一楼心思各异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