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随玉拉过元翊的手。
桥姬自诩看过不少风月本子,都说两心相悦之人在一起时是柔情无限、蜜里调油。
断不是元翊这般冷冰冰的模样,可他一介凡人之躯,竟能闯进这朱楼,不免叫人拿不准来路。
又见随玉这般高兴的模样,便也不忍打断他。
“况且,若他真是为魂珠而来,你们未进屋时,他有大把机会得手,可你们看,我分毫未伤!”说着随玉转了个圈。
阿矜狐疑地看着他,主人看起来确实一根头发也没少,面色较往年还红润了些。
立在一旁的元翊默默收上了匕首,心说我就是为你魂珠来的,手却不自觉地却给他整理未穿好的衣服。
随玉回头报之粲然一笑。
“真是这般?”阿矜摸不着头脑,鸟儿可参不透红尘,求助般地看向桥姬,桥姬也是无言。
“当然是。”随玉一脸讳莫如深。
“诶呀,好像时辰到了。”随玉突然从元翊手心夺过黑玉匕,冲他眨眼道:“你这匕首倒是方便,且借我一用。”
元翊被他这一眼看得恍神,竟被他得了手。
随玉唇边又绽开一抹笑,扭头对阿矜他们交代道:“你们好好招待我的心上人,等我从酆都大殿回来,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们的婚事。”
“是。”阿矜气闷。
随玉满意地摸了摸阿矜的头顶,翩然下楼。
桥姬急急追出去,“好歹喝了固魂汤再去。”
“不必。”随玉立马回绝,步履轻快地推门而去,身上的吉光羽瞬间黯淡,融进地府的浓浓黑雾中。
待元翊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欲去追,被阿矜展翅拦下。
小童头也不抬,语气满是轻蔑道:“主人有正事,休要纠缠与他。”
元翊立刻掌下生风,逼退他的羽翅,羽镖“簌簌”擦过,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此时桥姬莲步轻移,端着瓷碗进了屋,打断二人对峙情形。
阿矜见状收了原身,走到跟前问桥姬,“喝完了吗?”
桥姬摇头,“说是觉得这次醒来身子大好,不必喝固魂汤也受得住殿上极寒,便飘飘然地走了,我没追上。”
“瞧着,气色是比往年好些。”阿矜歪头沉思,说:“可到底是失魂之身,哪能真好起来。”
“我估摸着,还是觉得汤药难喝。”桥姬直言,轻声问:“那病,如何了。”
阿矜面色再度难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日日睡着。”
“何不试试纯阳之人的心头血,方子虽是偏些,说不定有奇效……”
阿矜仍是摇头,“你知道的,这种路子来的药,他是断断不肯受的。更何况那病……本也不在肉身上……”
“年年只清醒这一日,活死人一般,这可如何是好……”桥姬将瓷碗放到案几上,缓缓坐下轻叹一口气,“今日仍是要去酆都大殿?”
阿矜想起什么,脸色更加差了,“是。年年去拜会,年年吃闭门羹,你们这冥主好大的架子。”
“冥主大人兴许是真的神魂陨落呢……”
“呵,若真是这般,这地府早乱了套了,还有你我什么事,他分明就是不待见主人。”
桥姬似是想反驳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口,垂首弄起头发来。
阿矜接过桥姬手边瓷碗,指尖冒出一圈淡金雾气绕住瓷碗,碗中淡色的水液慢慢沸腾起来。
忍不住埋怨道:“两百多年,就是要请九重天的上仙,也得请来了。偏他这那犄角旮旯的神,摆谱膈应人。”
桥姬手指轻蘸茶水,在桌面上细细打起圈。“你也放宽心,就像桥头的奈何婆婆说的,许是缘分未到。两百年前,他们可曾有何渊源?可有过节?”
阿矜略一思索,立即摇头。
“主人生于沃日大泽,我自幼便跟着他,从没听说过与阴司地府的人结交,定是没见过。”
“再说主人性子这般好,怎么会与人有过节,纵是有错,也定是你们冥主的错。”
桥姬只是个小水鬼,平日守在奈何桥前迎来送往,不曾见过冥主,更不知其性情,此时也没法接话。
只问:“那阿玉可有说过为何要去酆都大殿?”
“他说不记得了。”
阿矜一斜眼,指着元翊道:“若是还有记忆,怎会放此人进来。”
“活人?”桥姬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青眸一闪,扭身凑到元翊跟前,上下嗅了嗅,赞叹道:“这一身精血绝非凡品,只是……不甚纯,若是童子血,那可真是一滴难求了。”
桥姬清丽的脸庞上裂开一丝诡异的笑容,对阿矜道:“要杀了他吗?”
“不急,杀掉主人会难过的。等主人沉睡,再杀就是了。”阿矜沉声道。
说罢,手中拈了个诀,朱楼猛地一震,元翊顺着窗口看去,楼下景致却清晰起来。
这朱楼竟一直朝前疾行着。
元翊悄然走至窗前,朝外看去,一条暗色冥河蜿蜒向前,河里浮着暗红的星子,河边几只批皮怪低头走着。
阿矜道:“到鬼界堡了,阿乔你且去寻你的情郎吧,这人我看着就好。”
“什么情郎,你这小鸟尽会胡说。”桥姬嘴上抱怨,面上却腾起一片红云,不由得为自己分辨道:“我分明是还债去的。”
“什么债还百八十年还没还清……”
“你懂什么,鬼元宝很难攒的。”
“好了,快些去吧,别叫鬼使大人等着急了……”
桥姬朝他做了个鬼脸,化作一团青雾,自窗外纵身而去。
站在窗边的元翊被她身上的水汽扑了一脸,皱着眉后退了几步。
阿矜“嘭”地一声关上窗,冷道:“该死的猎妖人,且安分些呆着,等主人回来再收拾你。”
又嘀咕道:“主人怎么还不回来,从前只一瞬便回来了,今年这一瞬,倒比往年长了许多。”
……
随玉回来时,阿矜碗中水液已经快蒸干了。
阿矜嗅到随玉气息,立马搁下瓷碗飞奔下去。
元翊推开窗,站在楼上朝下看,只见一个纤瘦的人影自浓雾中显现,头上戴着斗篷,步履有些踉跄。
木门“咔嚓”一声响,随玉带着满身寒气走进屋。
一张小脸自斗篷中冒出来,面色较方才更显苍白,连唇都没了血色,元翊不禁皱眉。
“如何了?可有见到那遭瘟的冥主?”
“殿上冷不冷,可有人为难你?”
见他不说话,阿矜并指搭上随玉的脉,脉息虽不似常人那般雄健,倒也算得上匀称。
想来也是同往年一般,面虽然没见上,好在也没受什么罪。
阿矜再次递上那瓷碗,“固魂汤喝了吧,也好睡得安稳些。”
早些时候随玉的魂魄比现在更羸弱,晕睡也总是噩梦缠身。
仙丹灵药吃了多少也不见好,后来还是奈何桥上一个往生魂告诉他们解法。
这魂生前是个会起卦算命的术士,一听便说随玉这是魂不附体之症。
多见于中了移魂术的人,魂与肉身相斥才会这般。
叫桥姬去取冥河里的鬼灵芝,用黄泉水炖煮后服下便可缓解一二。
真要根治,要么找到魂魄原本的肉身,要么干脆随天意放这魂往生去。
可惜这两个法子都不可用,便只能趁随玉每年清醒之时,或哄或骗地叫他喝下一盏。
早一百年,随玉魂魄弱,没多少神智,痴痴傻傻的,让喝便喝了。
这几年养好了些,从前的事也想起来了些,渐渐有了点活人样子,便不好糊弄了,总被他钻着空子逃了。
“不必。”随玉拨开瓷碗,直直朝元翊走去。
元翊只觉一阵幽兰香袭来,白净的小脸兀地撞入眼。
随玉双手捧着黑玉匕,递到元翊眼前,神情认真执拗,却不见半分喜色,同出门判若两人。
元翊接过那匕首,不甚眼尖地发现,随玉双手手心一片通红,他心生疑惑,却到底没问出口。
随玉眼神自他面上扫过一遭,转身朝床榻走去。
帷帐内仍是一片狼籍,随玉俯身在被衾床褥间拨弄。
阿矜也是困惑,往年随玉从酆都大殿回来,都兴致勃勃地他们讲殿上见闻,从没像今日这般沉默过。
又横了一眼立在桌边的元翊,心想:定是他惹的祸。刚欲开口责难一番,被一阵金玉丁零声打断。
随玉拿着一块浅碧玉牌转过身来。
正是元翊腰上偷进地府躲过鬼差的令牌,方才胡闹时落在床上了。
随玉走近,一把将玉牌塞进他手里,低声道:“你我并无姻缘,是我看错了……拿着这牌子,回你的阳间去吧。”
“只是……只是别忘了我们共分枕席的情谊,也……别忘了我。”
而随玉说完便转身往楼下走,阿矜也是一头雾水,顾不得呆在原地的元翊,急急地抱起碗跟着随玉下楼去。
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说有缘分的是他,说没缘的也是他。方才纠缠不清,眼下却又忙不迭地赶他走,一连串疑惑涌上元翊心头。
随玉伶仃的背影,落在元翊眼里竟莫名的熟悉,一片苍茫中,一人立于山巅,像是雾里,又像是云端,下一刻人影直直坠落。
元翊心口一阵刺痛,喉头腥甜涌动,一口血几欲喷涌而出。
白日入梦,该死,又是幻术!
不对,那缠人的艳鬼突然性情大变,莫不是也中了幻术。
想到这,元翊将黑玉匕首往上一抛,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化作一只手掌大小的菱花镜。又挤了一滴血搽在镜上。
镜面顿时变幻出方才的情形。
随玉握着匕首行走于一片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血红的石阶劈开夜色,石阶两侧的冥河水纷纷褪开,随玉抬步拾阶而上。
元翊眉心一跳,这人急急地跑出去,连鞋袜都没穿,赤足踏在岩浆一般的石阶,果不其然,没走多远就滑了一步。
冥河中的灵鱼似是同元翊心意相通,立马跃出水面,挡在随玉身前。
随玉俯下身摸了摸灵鱼额心,跳上鱼背,此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灵鱼飞速前行,两侧景致模糊不堪,进殿后就是的画面直接暗淡。
镜中再次出现随玉的身影时,他正半跪在一颗树下,双手握着黑玉匕,低头用力比划着什么。
身后站了个穿着斗篷的女人,正弯着腰同他说着什么,
随玉却头也不抬,手下动作越发使劲。
难道是他想砍树没砍成所以生气了?
匕首砍树如何能成,他分明可以将匕首变作劈山斧,再不济,变作长刀也比匕首好用……
不对,怎么越想越偏了,艳鬼怎么想关他何事。
此时玉牌上浮现一排字:寅时三刻,还是赶紧离开地府要紧。元翊走至窗边,正欲打开木窗跳下去,心底却涌起一阵怪异。
不论有意无意,自己到底同他做了一夜夫妻,不告而别并非不是君子所为,还是问清楚再走得好,省得日后再生事端。
想到这,元翊推窗的手收回,转身向楼下走去。
另一边,阿矜一脸惊恐地问:“主人,你是说,三生石上刻不上你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