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得朱楼四壁斑驳陆离。
一只铜镜立于案几之上,镜中少年身形微颤,额上冷汗直冒,一双冷情的眼此时却满是惊怒。
此人名叫元翊,刚满十九,是个一出生就受诅咒的孤儿,凡同他亲近的,无一不是厄运当头。
村里看相的说他命中带煞,断断活不到及冠。
七岁在云麓山下乞讨时,遇见个跛腿瞎眼的道士,说是有法子给他续命,便拜了为师跟着修习阴阳术法。
老道说等他十九岁那年中元节,来冥府之路寻一座鬼楼,杀了那鬼楼的主人。
取其魂珠,就着黄泉水吞入肚中,就可破了这天咒,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今日正是七月中,月至中庭之时,老道不知使了个什么偷天换日之术,趁鬼门大开,打开地府之门,将元翊送进了阴间。
元翊一路跌跌撞撞,终是见到了潜入了鬼楼,见到了这传说中的鬼楼之主。
老道只道这鬼楼之主是个法力高强的恶鬼,却没细说其道行能耐。
这鬼原是个不能与之对视的艳鬼。
元翊翻窗而入,正巧撞上那艳鬼开窗,二人迎面对上。
元翊直直撞进他淡金的眸子,猝不及防被拉入一场旖旎泥泞的梦。
蚀骨风月中,一点子贪念如潮水般愈涌愈高,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再展眼,已是木已成舟,窗边泛白。
都怪那艳鬼皮相清丽可怜,蛊惑人心,他一时放松警惕,才着了他的道。
元翊不耐烦地往后顺了一把凌乱的长发,方才那些潮湿鲜艳的画面,却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该死,自己分明是来取他性命的。
念及此,他握紧了手中的黑玉匕,匕身森森寒意叫他神智稍回笼。
这匕首是天山最好的矿脉锻造出的神器,淬了大魔心血,可吹毛断发、鬼神不侵。
一路上斩妖杀鬼,多亏了它元翊才能顺利闯进鬼楼。
黑玉匕在他手下腾起阵阵煞气,他轻转手腕,刃上一道寒雾闪过,与镜光交合迸出一道晃眼的白。
他寻光看去,只见镜中的自神情偏执癫狂,左肩锁骨上下,赫然嵌着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指尖擦过,半滴未干涸的血被晕开,却觉不出疼,这断然不是他自己的血。
元翊脊背一僵,方才湿热的记忆再度袭来。
是那艳鬼咬的,这血迹……
鬼也会流血么……
不对,一定是艳鬼的障眼法,连那种身段都变得出来,一滴血算什么。
可他方才分明哭得那么厉害……
难道是疼?杀鬼奴时,那鬼奴也会嘶喊,只是没他哭得那般可怜。
细柳一般的人禁不住冲撞,泪珠儿将落不落地含在眼里,眼里满是不耐,唇却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真是修得一身好魅术,元翊冷冷地想,又看了眼窗外,眼下时辰也不早,若是天亮还没离开地府,就难办了。
他晃了晃脑袋,再度握紧匕首,转身朝床榻走去。
那艳鬼还在床上。
借着窗外细光,浅碧帐幔下,伸出一截白腻的手腕,掌心几个红色的指甲印分外惹眼。
元翊顿了顿,拿匕首轻轻挑开帐幔。
顺着手腕向上看去,榻上之人毫不设防地歪头睡着,被衾胡乱搭在身上,半个肩头露在外头也不察觉,脸上还泛着一抹薄红,细看去还有些许意味不明的晶莹水液,好一派活色生香的场景,元翊手一抖,不慎扰动床头风铃,带一阵叮当叮当的细碎脆响。
艳鬼不禁蹙眉,伸手揉了揉眼睛,似嗔似怒地看了元翊一眼,又抱着被衾扭过头去。嘟囔着"要睡……"
元翊忙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收起匕首,转而给他拉上被子,遮住肩头那晃眼的白。
艳鬼轻哼了声,顺势抱住元翊一只胳膊。“别走,你陪我……“
匕首登时落地,元翊猛吸一口气,直想后撤,手臂却陷进一团冰凉的绵软中,半分力也使不出。
艳鬼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抱得更紧了些,“冷……你别走。”
“松手!”元翊低呵,想去捡地上的匕首,却被他扯得跌坐在床侧。
艳鬼不解,慢慢扭过头去,只见身前之人眉头紧锁,瞪了他一眼立马转头,眼中是明晃晃的嫌弃与厌恶。
他一愣,抱着元翊的手顿时松了几分。
方才分明那般珍重爱护,眼下才过了多久,怎么就换了光景,不是心悦他么。
“你……不想上来睡?”艳鬼不死心试探着问,又仰起头去寻元翊的目光。
元翊心底泛起一丝怪异,呵斥的话堵在喉头,仍是不去看他,只从他怀中抽出胳膊,挣扎着想离得远些。
原来真是厌恶。
艳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问道:“是嫌我身子冷?”
待了一会儿,见元翊不回话,艳鬼心下了然,低头喃喃道:“我也不想这般,可我们死魂身子本就是凉的。”
“怎么修炼也暖不起来……”
修炼?
是了,老道说的魂珠,正是死魂修炼而成。
三百年才能结出一颗,眼前这艳鬼魅术惊人,想来定是有魂珠的。
元翊听此心下有了谋算,艳鬼修炼的是魅术,比鬼奴、水妖之类要好收得多。
魅术通过眼神施展,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不会被扰乱。
等剖了魂珠,赶在破晓阴气消退之时离开,他身上的天咒就可破了。
艳鬼此时背对着他,正是好时机。
元翊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悄然捡起黑玉匕。
那艳鬼不知何时缩到床角,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露在外面的半个肩时不时抖动着。
元翊慢慢凑近,只见那白腻的肩抖得越发厉害了,细碎的啜泣声也清晰起来。
他胸口泛起陌生的酸涩,莫名收起了黑玉匕上的寒锋。愣了一会终是道:“你……别哭……”
艳鬼带着哭腔,“你不喜欢我,还过来做什么?”
“我……”
“你不喜欢我!”
“我……不是……”
“你不肯抱我,你嫌我身子凉……呜……”
艳鬼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眼泪流得更凶。
看着眼前哭作一团的人,元翊心下大乱,什么魂珠、天咒一概顾不得。
只急急地凑到艳鬼身前,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
艳鬼泪珠儿成串地落,手帕不一会儿就被浸透了。
元翊细细擦着,手下白嫩的脸蛋被擦得更红了些,不禁放缓了语气道:“别哭……”
“不是嫌我么……”
“不……不嫌你。”
“真的?”
……
“你唬我?你还是嫌我……”
“不是。”
“真的不嫌?”
“嗯……”
艳鬼闻言渐渐止了声,想仰头看他神情,又贪恋手心那点子暖意,便只悄悄抬眸。
那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长睫参差,眸中雾气苍茫。
这般清淡的眸子本不该沾染人世俗念,此时却蕴了些嗔怒,直勾勾地盯着他,元翊无端觉得不合时宜。
下一刻,眸中雾气散去,那点子嗔念不知何时转成了怨怼,只一瞬又被隐秘的探寻填满,如林间小兽一般。
元翊心口一震,眼中厌恶之色早已不见踪迹,托着他脸的手也轻颤起来。
元翊向来杀鬼捉妖从不手软,今日不知为何,对着这摄人心魄的艳鬼,反而下不去手了。
二人神色古怪地对视半晌,艳鬼泪痕已干,不知过了多久,元翊轻轻放开手,将帕子塞进他手中。
像是认命一般,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是活人,不甚闯入这阴间,今夜之事,多有得罪……叨扰了。”说完抱拳朝他行了一礼。
“你要走?”
“是。”
“不留下来陪我?”艳鬼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不……”再不走,他就要控制不住去剖他魂珠了。
“你同我行事,原不是心悦于我?”
“我……”拒绝他的话却说不出口。
“可是在阳间已有心悦之人?”
“不是。”
“那为何不能心悦我。”
“你一只艳鬼懂什么情爱。”元翊被他追问地有些恼了,拂开他搭上来的手。
“我不是什么艳鬼。我是……我叫随玉。这是你的刀么?”
元翊一惊,抬眼只见方才掉落一旁的黑玉匕被随玉稳稳当当地握在手心,刃上半分煞气也没漏,这凶器竟乖巧地恍若死物。
“也同你一般暖和。”说着随玉轻轻朝元翊扔来,落入他掌心时,匕首刀柄上的鲛珠再度恢复光泽,闪出一道幽蓝的光。
元翊眸色一黯,这艳鬼果真道行深厚。
“你别走,同我在这朱楼里共度长夜,岂不好?”随玉趁他愣神再次贴近。
冰凉的小手轻轻搭上元翊小臂,见他没反应,又轻轻摇了摇,“凡人不过百年,同我一起,在这阴阳之界共享永生,难道不好吗?”
“你分明很喜欢我。”
“我几时很……”元翊想反驳,却被随玉拉着手臂探入他衣内,手下是一片温凉。
随玉带着他的手按向自己腰迹,那里是一片为尚未消散的红痕。
阿矜闯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绮丽混乱的场景。
“主人……”小童尖叫一声,手中木盆登时落地。
元翊闻到一股浓郁的妖气。
“该死的猎妖人。”阿矜怒目圆睁,手中金环铮铮作响,炸起一串金焰直直朝元翊天灵盖冲去。
元翊将随玉轻推至身后,横刀接下这一击,刹那间看清了这小童的原身,是只金羽鸟。
于是他反手将落在一旁的薄被扔入随玉怀里,侧身移至桌案边。
阿矜气急,转头振羽洒下细密金针。
元翊并起两指,利落地在黑玉匕刃上划过,腾腾煞气中半臂长的匕首慢慢生长,变作一张长弓,血红的箭自元翊指尖生出。
血箭破羽而来,直指鸟儿眉心。
阿矜变出法相,屋内金光四射。
楼下的桥姬听见响动,也连忙赶来。
金焰夹杂着水汽,数百年不见生气的朱楼,一时间热闹非凡,一时间屋内几翻案倒,窗歪门斜。
随玉寻了只茶盏,拦下了元翊的箭,又一手抚上阿矜额头,半人高的金羽鸟顿时化作掌心小雀,叽喳着拿脑袋顶随玉手心。
“都给我停手。”
“主人……”
随玉正色道,“不得打斗,他不是坏人。”
“如何不是!他分明也是来取主人魂珠的。”阿矜再度化成小童模样。
“不是的,他心悦我。”随玉一脸严肃,点了点阿矜额头。“心悦你懂不懂,放在凡间是要做一世夫妻的。”
“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