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失忆堕仙后》 第1章 来者何人 烛火摇曳,映得朱楼四壁斑驳陆离。 一只铜镜立于案几之上,镜中少年身形微颤,额上冷汗直冒,一双冷情的眼此时却满是惊怒。 此人名叫元翊,刚满十九,是个一出生就受诅咒的孤儿,凡同他亲近的,无一不是厄运当头。 村里看相的说他命中带煞,断断活不到及冠。 七岁在云麓山下乞讨时,遇见个跛腿瞎眼的道士,说是有法子给他续命,便拜了为师跟着修习阴阳术法。 老道说等他十九岁那年中元节,来冥府之路寻一座鬼楼,杀了那鬼楼的主人。 取其魂珠,就着黄泉水吞入肚中,就可破了这天咒,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今日正是七月中,月至中庭之时,老道不知使了个什么偷天换日之术,趁鬼门大开,打开地府之门,将元翊送进了阴间。 元翊一路跌跌撞撞,终是见到了潜入了鬼楼,见到了这传说中的鬼楼之主。 老道只道这鬼楼之主是个法力高强的恶鬼,却没细说其道行能耐。 这鬼原是个不能与之对视的艳鬼。 元翊翻窗而入,正巧撞上那艳鬼开窗,二人迎面对上。 元翊直直撞进他淡金的眸子,猝不及防被拉入一场旖旎泥泞的梦。 蚀骨风月中,一点子贪念如潮水般愈涌愈高,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再展眼,已是木已成舟,窗边泛白。 都怪那艳鬼皮相清丽可怜,蛊惑人心,他一时放松警惕,才着了他的道。 元翊不耐烦地往后顺了一把凌乱的长发,方才那些潮湿鲜艳的画面,却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该死,自己分明是来取他性命的。 念及此,他握紧了手中的黑玉匕,匕身森森寒意叫他神智稍回笼。 这匕首是天山最好的矿脉锻造出的神器,淬了大魔心血,可吹毛断发、鬼神不侵。 一路上斩妖杀鬼,多亏了它元翊才能顺利闯进鬼楼。 黑玉匕在他手下腾起阵阵煞气,他轻转手腕,刃上一道寒雾闪过,与镜光交合迸出一道晃眼的白。 他寻光看去,只见镜中的自神情偏执癫狂,左肩锁骨上下,赫然嵌着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指尖擦过,半滴未干涸的血被晕开,却觉不出疼,这断然不是他自己的血。 元翊脊背一僵,方才湿热的记忆再度袭来。 是那艳鬼咬的,这血迹…… 鬼也会流血么…… 不对,一定是艳鬼的障眼法,连那种身段都变得出来,一滴血算什么。 可他方才分明哭得那么厉害…… 难道是疼?杀鬼奴时,那鬼奴也会嘶喊,只是没他哭得那般可怜。 细柳一般的人禁不住冲撞,泪珠儿将落不落地含在眼里,眼里满是不耐,唇却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真是修得一身好魅术,元翊冷冷地想,又看了眼窗外,眼下时辰也不早,若是天亮还没离开地府,就难办了。 他晃了晃脑袋,再度握紧匕首,转身朝床榻走去。 那艳鬼还在床上。 借着窗外细光,浅碧帐幔下,伸出一截白腻的手腕,掌心几个红色的指甲印分外惹眼。 元翊顿了顿,拿匕首轻轻挑开帐幔。 顺着手腕向上看去,榻上之人毫不设防地歪头睡着,被衾胡乱搭在身上,半个肩头露在外头也不察觉,脸上还泛着一抹薄红,细看去还有些许意味不明的晶莹水液,好一派活色生香的场景,元翊手一抖,不慎扰动床头风铃,带一阵叮当叮当的细碎脆响。 艳鬼不禁蹙眉,伸手揉了揉眼睛,似嗔似怒地看了元翊一眼,又抱着被衾扭过头去。嘟囔着"要睡……" 元翊忙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收起匕首,转而给他拉上被子,遮住肩头那晃眼的白。 艳鬼轻哼了声,顺势抱住元翊一只胳膊。“别走,你陪我……“ 匕首登时落地,元翊猛吸一口气,直想后撤,手臂却陷进一团冰凉的绵软中,半分力也使不出。 艳鬼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抱得更紧了些,“冷……你别走。” “松手!”元翊低呵,想去捡地上的匕首,却被他扯得跌坐在床侧。 艳鬼不解,慢慢扭过头去,只见身前之人眉头紧锁,瞪了他一眼立马转头,眼中是明晃晃的嫌弃与厌恶。 他一愣,抱着元翊的手顿时松了几分。 方才分明那般珍重爱护,眼下才过了多久,怎么就换了光景,不是心悦他么。 “你……不想上来睡?”艳鬼不死心试探着问,又仰起头去寻元翊的目光。 元翊心底泛起一丝怪异,呵斥的话堵在喉头,仍是不去看他,只从他怀中抽出胳膊,挣扎着想离得远些。 原来真是厌恶。 艳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问道:“是嫌我身子冷?” 待了一会儿,见元翊不回话,艳鬼心下了然,低头喃喃道:“我也不想这般,可我们死魂身子本就是凉的。” “怎么修炼也暖不起来……” 修炼? 是了,老道说的魂珠,正是死魂修炼而成。 三百年才能结出一颗,眼前这艳鬼魅术惊人,想来定是有魂珠的。 元翊听此心下有了谋算,艳鬼修炼的是魅术,比鬼奴、水妖之类要好收得多。 魅术通过眼神施展,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不会被扰乱。 等剖了魂珠,赶在破晓阴气消退之时离开,他身上的天咒就可破了。 艳鬼此时背对着他,正是好时机。 元翊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悄然捡起黑玉匕。 那艳鬼不知何时缩到床角,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露在外面的半个肩时不时抖动着。 元翊慢慢凑近,只见那白腻的肩抖得越发厉害了,细碎的啜泣声也清晰起来。 他胸口泛起陌生的酸涩,莫名收起了黑玉匕上的寒锋。愣了一会终是道:“你……别哭……” 艳鬼带着哭腔,“你不喜欢我,还过来做什么?” “我……” “你不喜欢我!” “我……不是……” “你不肯抱我,你嫌我身子凉……呜……” 艳鬼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眼泪流得更凶。 看着眼前哭作一团的人,元翊心下大乱,什么魂珠、天咒一概顾不得。 只急急地凑到艳鬼身前,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 艳鬼泪珠儿成串地落,手帕不一会儿就被浸透了。 元翊细细擦着,手下白嫩的脸蛋被擦得更红了些,不禁放缓了语气道:“别哭……” “不是嫌我么……” “不……不嫌你。” “真的?” …… “你唬我?你还是嫌我……” “不是。” “真的不嫌?” “嗯……” 艳鬼闻言渐渐止了声,想仰头看他神情,又贪恋手心那点子暖意,便只悄悄抬眸。 那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长睫参差,眸中雾气苍茫。 这般清淡的眸子本不该沾染人世俗念,此时却蕴了些嗔怒,直勾勾地盯着他,元翊无端觉得不合时宜。 下一刻,眸中雾气散去,那点子嗔念不知何时转成了怨怼,只一瞬又被隐秘的探寻填满,如林间小兽一般。 元翊心口一震,眼中厌恶之色早已不见踪迹,托着他脸的手也轻颤起来。 元翊向来杀鬼捉妖从不手软,今日不知为何,对着这摄人心魄的艳鬼,反而下不去手了。 二人神色古怪地对视半晌,艳鬼泪痕已干,不知过了多久,元翊轻轻放开手,将帕子塞进他手中。 像是认命一般,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是活人,不甚闯入这阴间,今夜之事,多有得罪……叨扰了。”说完抱拳朝他行了一礼。 “你要走?” “是。” “不留下来陪我?”艳鬼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不……”再不走,他就要控制不住去剖他魂珠了。 “你同我行事,原不是心悦于我?” “我……”拒绝他的话却说不出口。 “可是在阳间已有心悦之人?” “不是。” “那为何不能心悦我。” “你一只艳鬼懂什么情爱。”元翊被他追问地有些恼了,拂开他搭上来的手。 “我不是什么艳鬼。我是……我叫随玉。这是你的刀么?” 元翊一惊,抬眼只见方才掉落一旁的黑玉匕被随玉稳稳当当地握在手心,刃上半分煞气也没漏,这凶器竟乖巧地恍若死物。 “也同你一般暖和。”说着随玉轻轻朝元翊扔来,落入他掌心时,匕首刀柄上的鲛珠再度恢复光泽,闪出一道幽蓝的光。 元翊眸色一黯,这艳鬼果真道行深厚。 “你别走,同我在这朱楼里共度长夜,岂不好?”随玉趁他愣神再次贴近。 冰凉的小手轻轻搭上元翊小臂,见他没反应,又轻轻摇了摇,“凡人不过百年,同我一起,在这阴阳之界共享永生,难道不好吗?” “你分明很喜欢我。” “我几时很……”元翊想反驳,却被随玉拉着手臂探入他衣内,手下是一片温凉。 随玉带着他的手按向自己腰迹,那里是一片为尚未消散的红痕。 阿矜闯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绮丽混乱的场景。 “主人……”小童尖叫一声,手中木盆登时落地。 元翊闻到一股浓郁的妖气。 “该死的猎妖人。”阿矜怒目圆睁,手中金环铮铮作响,炸起一串金焰直直朝元翊天灵盖冲去。 元翊将随玉轻推至身后,横刀接下这一击,刹那间看清了这小童的原身,是只金羽鸟。 于是他反手将落在一旁的薄被扔入随玉怀里,侧身移至桌案边。 阿矜气急,转头振羽洒下细密金针。 元翊并起两指,利落地在黑玉匕刃上划过,腾腾煞气中半臂长的匕首慢慢生长,变作一张长弓,血红的箭自元翊指尖生出。 血箭破羽而来,直指鸟儿眉心。 阿矜变出法相,屋内金光四射。 楼下的桥姬听见响动,也连忙赶来。 金焰夹杂着水汽,数百年不见生气的朱楼,一时间热闹非凡,一时间屋内几翻案倒,窗歪门斜。 随玉寻了只茶盏,拦下了元翊的箭,又一手抚上阿矜额头,半人高的金羽鸟顿时化作掌心小雀,叽喳着拿脑袋顶随玉手心。 “都给我停手。” “主人……” 随玉正色道,“不得打斗,他不是坏人。” “如何不是!他分明也是来取主人魂珠的。”阿矜再度化成小童模样。 “不是的,他心悦我。”随玉一脸严肃,点了点阿矜额头。“心悦你懂不懂,放在凡间是要做一世夫妻的。” “心悦?” 第2章 闷闷不乐 “当然了。”随玉拉过元翊的手。 桥姬自诩看过不少风月本子,都说两心相悦之人在一起时是柔情无限、蜜里调油。 断不是元翊这般冷冰冰的模样,可他一介凡人之躯,竟能闯进这朱楼,不免叫人拿不准来路。 又见随玉这般高兴的模样,便也不忍打断他。 “况且,若他真是为魂珠而来,你们未进屋时,他有大把机会得手,可你们看,我分毫未伤!”说着随玉转了个圈。 阿矜狐疑地看着他,主人看起来确实一根头发也没少,面色较往年还红润了些。 立在一旁的元翊默默收上了匕首,心说我就是为你魂珠来的,手却不自觉地却给他整理未穿好的衣服。 随玉回头报之粲然一笑。 “真是这般?”阿矜摸不着头脑,鸟儿可参不透红尘,求助般地看向桥姬,桥姬也是无言。 “当然是。”随玉一脸讳莫如深。 “诶呀,好像时辰到了。”随玉突然从元翊手心夺过黑玉匕,冲他眨眼道:“你这匕首倒是方便,且借我一用。” 元翊被他这一眼看得恍神,竟被他得了手。 随玉唇边又绽开一抹笑,扭头对阿矜他们交代道:“你们好好招待我的心上人,等我从酆都大殿回来,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们的婚事。” “是。”阿矜气闷。 随玉满意地摸了摸阿矜的头顶,翩然下楼。 桥姬急急追出去,“好歹喝了固魂汤再去。” “不必。”随玉立马回绝,步履轻快地推门而去,身上的吉光羽瞬间黯淡,融进地府的浓浓黑雾中。 待元翊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欲去追,被阿矜展翅拦下。 小童头也不抬,语气满是轻蔑道:“主人有正事,休要纠缠与他。” 元翊立刻掌下生风,逼退他的羽翅,羽镖“簌簌”擦过,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此时桥姬莲步轻移,端着瓷碗进了屋,打断二人对峙情形。 阿矜见状收了原身,走到跟前问桥姬,“喝完了吗?” 桥姬摇头,“说是觉得这次醒来身子大好,不必喝固魂汤也受得住殿上极寒,便飘飘然地走了,我没追上。” “瞧着,气色是比往年好些。”阿矜歪头沉思,说:“可到底是失魂之身,哪能真好起来。” “我估摸着,还是觉得汤药难喝。”桥姬直言,轻声问:“那病,如何了。” 阿矜面色再度难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日日睡着。” “何不试试纯阳之人的心头血,方子虽是偏些,说不定有奇效……” 阿矜仍是摇头,“你知道的,这种路子来的药,他是断断不肯受的。更何况那病……本也不在肉身上……” “年年只清醒这一日,活死人一般,这可如何是好……”桥姬将瓷碗放到案几上,缓缓坐下轻叹一口气,“今日仍是要去酆都大殿?” 阿矜想起什么,脸色更加差了,“是。年年去拜会,年年吃闭门羹,你们这冥主好大的架子。” “冥主大人兴许是真的神魂陨落呢……” “呵,若真是这般,这地府早乱了套了,还有你我什么事,他分明就是不待见主人。” 桥姬似是想反驳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口,垂首弄起头发来。 阿矜接过桥姬手边瓷碗,指尖冒出一圈淡金雾气绕住瓷碗,碗中淡色的水液慢慢沸腾起来。 忍不住埋怨道:“两百多年,就是要请九重天的上仙,也得请来了。偏他这那犄角旮旯的神,摆谱膈应人。” 桥姬手指轻蘸茶水,在桌面上细细打起圈。“你也放宽心,就像桥头的奈何婆婆说的,许是缘分未到。两百年前,他们可曾有何渊源?可有过节?” 阿矜略一思索,立即摇头。 “主人生于沃日大泽,我自幼便跟着他,从没听说过与阴司地府的人结交,定是没见过。” “再说主人性子这般好,怎么会与人有过节,纵是有错,也定是你们冥主的错。” 桥姬只是个小水鬼,平日守在奈何桥前迎来送往,不曾见过冥主,更不知其性情,此时也没法接话。 只问:“那阿玉可有说过为何要去酆都大殿?” “他说不记得了。” 阿矜一斜眼,指着元翊道:“若是还有记忆,怎会放此人进来。” “活人?”桥姬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青眸一闪,扭身凑到元翊跟前,上下嗅了嗅,赞叹道:“这一身精血绝非凡品,只是……不甚纯,若是童子血,那可真是一滴难求了。” 桥姬清丽的脸庞上裂开一丝诡异的笑容,对阿矜道:“要杀了他吗?” “不急,杀掉主人会难过的。等主人沉睡,再杀就是了。”阿矜沉声道。 说罢,手中拈了个诀,朱楼猛地一震,元翊顺着窗口看去,楼下景致却清晰起来。 这朱楼竟一直朝前疾行着。 元翊悄然走至窗前,朝外看去,一条暗色冥河蜿蜒向前,河里浮着暗红的星子,河边几只批皮怪低头走着。 阿矜道:“到鬼界堡了,阿乔你且去寻你的情郎吧,这人我看着就好。” “什么情郎,你这小鸟尽会胡说。”桥姬嘴上抱怨,面上却腾起一片红云,不由得为自己分辨道:“我分明是还债去的。” “什么债还百八十年还没还清……” “你懂什么,鬼元宝很难攒的。” “好了,快些去吧,别叫鬼使大人等着急了……” 桥姬朝他做了个鬼脸,化作一团青雾,自窗外纵身而去。 站在窗边的元翊被她身上的水汽扑了一脸,皱着眉后退了几步。 阿矜“嘭”地一声关上窗,冷道:“该死的猎妖人,且安分些呆着,等主人回来再收拾你。” 又嘀咕道:“主人怎么还不回来,从前只一瞬便回来了,今年这一瞬,倒比往年长了许多。” …… 随玉回来时,阿矜碗中水液已经快蒸干了。 阿矜嗅到随玉气息,立马搁下瓷碗飞奔下去。 元翊推开窗,站在楼上朝下看,只见一个纤瘦的人影自浓雾中显现,头上戴着斗篷,步履有些踉跄。 木门“咔嚓”一声响,随玉带着满身寒气走进屋。 一张小脸自斗篷中冒出来,面色较方才更显苍白,连唇都没了血色,元翊不禁皱眉。 “如何了?可有见到那遭瘟的冥主?” “殿上冷不冷,可有人为难你?” 见他不说话,阿矜并指搭上随玉的脉,脉息虽不似常人那般雄健,倒也算得上匀称。 想来也是同往年一般,面虽然没见上,好在也没受什么罪。 阿矜再次递上那瓷碗,“固魂汤喝了吧,也好睡得安稳些。” 早些时候随玉的魂魄比现在更羸弱,晕睡也总是噩梦缠身。 仙丹灵药吃了多少也不见好,后来还是奈何桥上一个往生魂告诉他们解法。 这魂生前是个会起卦算命的术士,一听便说随玉这是魂不附体之症。 多见于中了移魂术的人,魂与肉身相斥才会这般。 叫桥姬去取冥河里的鬼灵芝,用黄泉水炖煮后服下便可缓解一二。 真要根治,要么找到魂魄原本的肉身,要么干脆随天意放这魂往生去。 可惜这两个法子都不可用,便只能趁随玉每年清醒之时,或哄或骗地叫他喝下一盏。 早一百年,随玉魂魄弱,没多少神智,痴痴傻傻的,让喝便喝了。 这几年养好了些,从前的事也想起来了些,渐渐有了点活人样子,便不好糊弄了,总被他钻着空子逃了。 “不必。”随玉拨开瓷碗,直直朝元翊走去。 元翊只觉一阵幽兰香袭来,白净的小脸兀地撞入眼。 随玉双手捧着黑玉匕,递到元翊眼前,神情认真执拗,却不见半分喜色,同出门判若两人。 元翊接过那匕首,不甚眼尖地发现,随玉双手手心一片通红,他心生疑惑,却到底没问出口。 随玉眼神自他面上扫过一遭,转身朝床榻走去。 帷帐内仍是一片狼籍,随玉俯身在被衾床褥间拨弄。 阿矜也是困惑,往年随玉从酆都大殿回来,都兴致勃勃地他们讲殿上见闻,从没像今日这般沉默过。 又横了一眼立在桌边的元翊,心想:定是他惹的祸。刚欲开口责难一番,被一阵金玉丁零声打断。 随玉拿着一块浅碧玉牌转过身来。 正是元翊腰上偷进地府躲过鬼差的令牌,方才胡闹时落在床上了。 随玉走近,一把将玉牌塞进他手里,低声道:“你我并无姻缘,是我看错了……拿着这牌子,回你的阳间去吧。” “只是……只是别忘了我们共分枕席的情谊,也……别忘了我。” 而随玉说完便转身往楼下走,阿矜也是一头雾水,顾不得呆在原地的元翊,急急地抱起碗跟着随玉下楼去。 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说有缘分的是他,说没缘的也是他。方才纠缠不清,眼下却又忙不迭地赶他走,一连串疑惑涌上元翊心头。 随玉伶仃的背影,落在元翊眼里竟莫名的熟悉,一片苍茫中,一人立于山巅,像是雾里,又像是云端,下一刻人影直直坠落。 元翊心口一阵刺痛,喉头腥甜涌动,一口血几欲喷涌而出。 白日入梦,该死,又是幻术! 不对,那缠人的艳鬼突然性情大变,莫不是也中了幻术。 想到这,元翊将黑玉匕首往上一抛,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化作一只手掌大小的菱花镜。又挤了一滴血搽在镜上。 镜面顿时变幻出方才的情形。 随玉握着匕首行走于一片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血红的石阶劈开夜色,石阶两侧的冥河水纷纷褪开,随玉抬步拾阶而上。 元翊眉心一跳,这人急急地跑出去,连鞋袜都没穿,赤足踏在岩浆一般的石阶,果不其然,没走多远就滑了一步。 冥河中的灵鱼似是同元翊心意相通,立马跃出水面,挡在随玉身前。 随玉俯下身摸了摸灵鱼额心,跳上鱼背,此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灵鱼飞速前行,两侧景致模糊不堪,进殿后就是的画面直接暗淡。 镜中再次出现随玉的身影时,他正半跪在一颗树下,双手握着黑玉匕,低头用力比划着什么。 身后站了个穿着斗篷的女人,正弯着腰同他说着什么, 随玉却头也不抬,手下动作越发使劲。 难道是他想砍树没砍成所以生气了? 匕首砍树如何能成,他分明可以将匕首变作劈山斧,再不济,变作长刀也比匕首好用…… 不对,怎么越想越偏了,艳鬼怎么想关他何事。 此时玉牌上浮现一排字:寅时三刻,还是赶紧离开地府要紧。元翊走至窗边,正欲打开木窗跳下去,心底却涌起一阵怪异。 不论有意无意,自己到底同他做了一夜夫妻,不告而别并非不是君子所为,还是问清楚再走得好,省得日后再生事端。 想到这,元翊推窗的手收回,转身向楼下走去。 另一边,阿矜一脸惊恐地问:“主人,你是说,三生石上刻不上你们的名字?” 第3章 踌躇满志 随玉双手撑着脸默默点头,面上满是苦恼。 ”孟婆说,命定之人的名字都能刻在石上,可我在那刻了好久,那石头半分变幻都没有。难道是认错了……可他分明那般喜欢我……” “凡人能有几分真心,主人别被他蒙骗。” “才不会呢,”随玉小声道,心说:他就是很喜欢我,可他不是命定之人,便不能强求他留在地府。 “会不会是三生石弄错了?” “定然不是。”阿矜猛地摇头,“三生石吸天地灵气而成,后经月老点化成姻缘石,管你凡人神仙,几百年来从未出过错,不过……” 随玉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阿矜继续道:“三生石靠灵息辨认,须得二人同往方能生效,主人你一人前去,又不知那凡人姓名来历,那石头如何识得……” “那匕首上。” 阿矜摇头打断,“匕首上只有煞气和死灵的魂气,没有他的灵息。” “我身上有。”随玉腾的一下站起身,正欲扯开吉光羽给阿矜看,却见元翊面色不霁地从楼上下来。 方才二人对话他听了大半,这艳鬼原是在那什么破石头上刻字去了。 姻缘岂是一块死物可预断,纵是他们山下的村人,八字不合也照样嫁,他倒是没想到鬼也这般迷信。 “你没走!”随玉当即迎了上去。 “就走。“元翊冷着脸。 “你……等等。” 听了阿矜的话,随玉有些后悔让他走了,迟疑道:“你能陪我再去一趟司命树下吗,元翊?” “你怎知我名姓!”元翊一惊。 见他没挪步,随玉赶紧跟了过去,“方才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还记得吗?”他朝着楼上遥遥一指。 二人胡闹时,自己好像确实被他哄着交代了名氏,那时随玉跪坐着,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肯动非逼着问名字。 跪过的地方若是细看去,还能寻见些不可言说的痕迹。 元翊有些耳热,后悔下楼时没给凌乱的床榻施个洁咒。 “再陪我去一趟好么,若是真没缘分……” “不去。” “为何?三生石不远的,你若是不愿走动,就将这楼移过去,开门就到了。就一会儿,看完我就死心了,便不再纠缠你,好不好?” “不必去了,同他没有干系。” 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水雾唰地化作人形,桥姬大步走到随玉跟前,笑道:“傻阿玉,你魂魄都不全,三生石如何识得你。” 见随玉不解,又解释道:“不论是人、鬼、仙、魔,都须得有魂魄,才能立于三界。” “你这魂东拼西凑出来的,早就不在三界之中了,三生石只能感受一团魂气,刻不上才对呢。” “原是这般!”随玉抚上自己胸口,本该凝着魂珠的地方一片空寂。 “不过,我既不在三界中,那……我同他成婚,冥主也不会管了!” 桥姬心说成个亲有何可管的。 随玉一介散魂,无名无份地在地府住了这么多年,冥主若真是管事的,早该轰人走了。 更何况,一只鬼成亲这种小事,地府要管也管不过来啊。 只是才见过一面就成亲,未免太草率了些。 随玉却没想这么多,红着脸走到元翊跟前,低头缓声询问:“你可愿同我在地府成亲。” 元翊没来得及开口,被那换作阿矜的小童打断,“主人别听他花言巧语,他就是来夺你魂珠的。” “魂珠?” 元翊是凡人,怎会无缘无故来地府,随玉想了想,也觉阿矜说的不无道理的。 牵起元翊的手,抵到自己胸口,“你摸,我早就没有魂珠了……” 元翊心下一骇,手心下是一片冰凉,那阵细密的酸涩再度涌上心头。 随玉见他脸色大变,也觉不对劲,问道:“你当真是来取我魂珠的?” “我……” “说不出口了吧,主人你不知道,魂珠对他们这些猎妖人来说,可是大补之物,一粒少说也可抵数十年修为。”阿矜恶狠狠地看着元翊,见他不说话,只道自己说中了,又接着道:“他那匕首,定是用来剖丹的,主人休被他蒙骗。” “你当真是为了魂珠来的?”随玉上前一步,执拗地看向元翊眼眸,抓起他腰间匕首。 刃上寒光闪过,元翊这才回神,想收回手却被随玉一股柔力制住,匕尖直对着随玉胸口。 “当真是骗我的……”随玉声音有些发抖。 元翊心里叹气,“是是是。我命中带咒,要你魂珠才可破咒。” “方才分明有大把机会,为何不刺。” “不知。” “你唬我。” “句句实话,并未蒙骗。” “那……你可愿与我成亲?” 元翊额角一跳,这话锋也转得太快,自己下地府是来取魂珠的,纵是取不成,也不该留下来同鬼成亲。 刚想开口回绝,却见随玉后脖颈上,显现一块指头大小方形咒印来。 赤红的咒在他说出“成亲”二字时猛地一闪,元翊一时没看清。 便顺着随玉的话道:“为何要成亲?” 随玉见他没立马拒绝,心头一喜,“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想来你待我之心也一样,既然心意相通,成了亲便能长厢厮守……” 那咒果真再度亮了起来,咒形复杂诡异,元翊没学过,却看着眼熟,定是在咒书上见过。 出门前都没有,那咒印边缘泛红,应是刚烙上不久,莫非是在酆都大殿上被下的? 元翊心头蹿起一阵无名火,这蠢鬼,被下了咒也不觉察,只一味地成亲成亲成亲…… “行么?” “不行……” “为何?” 元翊随口扯了个由头,“我一介将死之人,成什么亲。” 随玉愣了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坚定道:“那……有魂珠了,就能成亲?我知晓了。“ 知晓了,知晓了什么东西?,元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分明是一派天真无邪模样,却总叫人疑心下一刻会说出些骇人的话来。 阿矜顿时意识到什么,插到二人之间,按上随玉手腕,当即封住了他脉息。 随玉不满地抬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元翊轻轻按住了脖子,血从口鼻处缓缓溢出,顺着下巴流到元翊手上。 这鬼竟连血都是冰凉的。 “做什么?”元翊皱眉低斥。 “给你魂珠啊。”随玉眼神有些涣散,本就苍白的脸,在鲜血的衬托下越发憔悴。 “你……”元翊心里五味杂陈,见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好发作,只一言不发地寻了帕子,给人擦起血迹。 脉息回逆,魂息不稳,随玉上一回如此反常,还是十九年前,桥姬去酆都大殿上盗取了九命灵芝才堪堪救回来。 这次竟如此顺利地平息了,真真是菩萨保佑。 阿矜见方才汹涌的脉息慢慢放缓,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主人何必为了一个凡人伤身,他受天咒,定是他上辈子没积德,主人何必干涉他的因果。” “阿矜你不懂。” 阿矜一哂,“我是不懂,可就是再心动,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 “不是,我是说我悟到重聚魂珠的法子了。” “什么?”桥姬与阿矜齐齐开口。 “地府无机缘,人间不一定没有,或许,我该去人间看看。” “不可!”阿矜大叫,“主人魂魄弱,不可离开地府……” “我如今已经大好了。”随玉道。 “不行不行,人间阳气重,灼魂之痛……” “没事,我要同元翊一起。” “不行不行,桥姬你快劝劝他!” 桥姬也是一愣,没成想竟弄得如此情状,难怪方才鬼使大人将一纸出入符给她,莫非上头那人早就得知随玉要走? “阿乔,给我吧。”桥姬袖内符咒不受控制地飘向空中,被随玉一手接下。 见阿矜一脸绝望,随玉轻轻抚上他头顶,一字一句道:“我意已决,阿矜可不要再说什么阻拦的话了哦。” “果真是出入符。不过,这符上怎么少了一方印。” “兴许是忘了,无妨,糊弄糊弄鬼差够用了。”随玉嘴边扬起一抹笑,又对阿矜道:“快去收拾收拾,好早些出发……” “主人……当真想好了?”见随玉油盐不进,心知回天乏术,这人间是不得不去了,便垂头去收拾东西。 桥姬也面露疑色,“可……你们本不是地府之人,这一走,日后想再回来可就难了……天地之间,上哪去寻地府这般好的养魂之所……阿玉当真要走?” 随玉点头,又问:“阿乔呢,可想一道?” 桥姬自知自己鬼修不够,怕拖累他们,便摇了摇头,从袖内变出一只琉璃碗,碗中躺着两朵将开未开的睡莲。 “拿着这个,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对着传音莲唤一声,我便立刻来见你们。” “好。”随玉接过。 元翊冷眼看着,并未开口阻拦,倒不是觉得随玉此举有多明智,只是莫名觉得这艳鬼性格执拗,不会听他的,劝也无济于事,须得他自己碰了跟头,尝到苦处,才知道利害。 师傅说鬼魂是不可存于人间的,旁的不说,独这日光便是一劫,被照一遭,轻则元气大伤,重则魂飞魄散也不稀奇。 元翊就曾见过修仙门派的人,将作恶的鬼魂绑在太阳下活活晒死的。 随玉病病恹恹,被照一遭保准自己就回来了,他身边的小童还一副小题大做的样子。 随玉似乎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安排一顿后,也没忘了元翊,轻轻挠了挠他手心,朝他眨眨眼,低声笑道:“等寻到了魂珠,我们就成亲。 又是成亲,元翊脸色再度暗了下去。 第4章 鬼脸山参 金乌西堕,暮色四合,槐花村上行人渐稀,城外的茶摊上聚了几个归家的农人。 “诶呦阿茹哥,都卖完了?”茶摊小二望了一眼农人背上的竹篓,笑道:“这不是赚大发了!” “是哩。”荷锄的男人面露喜色,将背篓放下。 “也不知怎么的,鬼脸山参往年怎么都销不动,今年一拿出去就卖空了。那些修仙人连品都不挑。” “还是阿茹哥法子好,我的续魂草,平时修仙的问都不问,一听说和鬼山参同煮有奇效,都搭着卖出去不少哩。”另一个农人也是喜气洋洋。 阿茹听了这话喜色更甚,转头对同行的伙伴招手,“都来都来,今个儿的茶钱我请了,小二愣着做什么,快上茶啊!” “好嘞!送完手上这碗就来。”茶摊小二将两盏茶送到角落的茶桌上,“客官您慢用。”说罢,急匆匆超茶摊走去。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些解暑的劣质药材煮成的水汤,色泽寡淡,喝起来也无甚滋味。 元翊看着这粗瓷碗隐隐有些担忧,他倒是不挑这些,纵是生水也喝得,只是怕随玉喝不惯。 按理说,鬼魂是无需进食的,可就他这两天看着的,随玉一日三顿,每顿至少四菜一汤,有时晚上饿了,还非得喝上一碗甜水才肯入睡。 除了身子凉些,胸口没有心跳,其他的简直同常人一模一样。 元翊疑心是他师父算错了,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破天咒的法子,鬼楼主人一说也是他杜撰。 却又错得那么巧,偏偏又叫他遇见了随玉,又生出这后面许多事端来。 想着回到人间后,找那老道好好问问,却发现他早就不见踪迹。 只留下一封密信说要去云游,叫元翊好生照顾自己,切勿挂念。 元翊更觉得是被他坑骗了,可随玉又被他带出来了,也没法子再塞回去,便只能带着。 这鬼好几百年没见来过人间,看什么都稀奇,魂这般弱,却也不怕太阳晒。 出来半个多月了,处处惹是生非,强关在楼里又使小性儿,时不时长吁短叹、自怨自艾的,一副的全天下亏欠他的可怜样。 这不,元翊今日捉妖,就非闹着要跟他出来,见他无惧日光灼魂,也不好总拘着他,便应下了。 一出门就像猴儿入世一般讨嫌,好看的吃食、精巧的玩意儿,看上了便一定要买。 捉妖赚的几个子儿,都不够他半天花的。 临了要回去了,又看上了路边农人的竹篓,元翊没法只得跟到茶摊,回头找个由头买下来。 随玉如了意,嘴角抿着笑,正低头吹着碗里飘着的茶叶。 “别吹了,不烫了,你非要来的,喝一口尝尝吧。” “闻起来怪苦的。” 元翊心说:喝起来也是。却从怀里摸出块糖糕,推至随玉眼前。 随玉先是一喜,继而微微瞪了他一眼,“不是说吃完了吗?” “不吃就还我。” 随玉从他手心夺过糖糕,飞快地收进袖内,又瞪了他一眼,低头捧起茶碗喝了起来,发丝随意垂下,眼看要落进碗里。 在地府时,随玉头发从未束过,来了人间若还是这般,怕是要被当成失智之人。 阿矜又只会扎两个揪,他自己梳的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发式,松松散散的,跑两步就散了,不得不用法器去束。 于是捆妖索便充当起发绳来,偏这捆妖索嗅到妖气就发光。 不知道是随玉同阿矜那鸟妖厮混太久,还是他本身就有妖气,捆妖索上他身以来就没灭过,动摇间时不时漏出几缕金光,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随玉却丝毫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目光,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喝好了?” “不好喝。”随玉撇撇嘴,接过元翊手中的帕子擦嘴。 “跟着我就是这般,可没什么琼浆玉液给你喝,这茶已经算好的了。” “无妨,我不挑的。”随玉顶着他无语的眼神,轻轻咬了一口糖糕。 元翊好没气地收回帕子,“在这坐着别乱跑,我去给钱。” 随玉点点头,待元翊走远,低头撩开衣摆一角,“出来吧。” 一只通体紫红的小兽钻了出来,“大侠,憋杀我,我都招,都招。” 随玉不说话,只朝它伸出手,小兽愣了一会儿,见随玉脸色越发严肃,只得拿出剩下的山参递到他手上。 一小块儿鬼脸参被捏得乱七八糟,倒是看不出有多骇人,细闻去还散发一股子幽香。 “大侠,这东西入口清甜,生津止渴,可好吃咧。”小兽谄媚道。 随玉打量了一会儿,没看出异处,心想或许真得尝尝,便一口咬了上去。 山参被咬过的地方渗出暗紫的汁液,随玉舔了舔,果真甜丝丝的,又嚼了几口,唇齿间的甜味涌动,突觉有些腻人。 想伸手去端茶碗,肢体却不受控制起来,随玉费劲地仰了仰头,竟发现悬在天边的太阳也成了暗紫的,接着意识便涣散起来。 见眼前的人倒在桌上,小兽露出得意的笑,骂道:“不长眼的小东西,当你有小爷我的功力,鬼山参不经炼化就入口,大罗神仙都救不了,药不死你……”说着自己解开了随玉栓在它腿上的魂环。 “呸,浪费小爷我一块参,”说着大摇大摆地朝茶摊边农人的药篓走去。 那边元翊正在同为首的阿茹交涉。 阿茹听明白元翊的来历,又许是今日心情大好,连银钱都没要,就把竹篓送给他。 元翊道过谢,拿起竹篓往会走,只一颠便觉得这竹篓不对劲。 看起来篓中空空如也,实则妖气浓重,元翊心想带回去给随玉解闷儿也不错,便没大动作,只在竹篓出口处施了一道封口咒,继续朝随玉走去。 随玉背对着他,身子伏在桌上,正在元翊疑惑这会儿怎么这般安静的时候。 竹篓“砰”地一声从他手中挣脱,活了一般在地上打了个滚,咕噜咕噜地滚远。 元翊心里腾气一股火气,召出黑玉匕“噌”地刺在竹篓前方,只见那竹篓一顿,僵持了一会儿,又灰溜溜地原路滚了回来。 “跟上。”元翊没捡竹篓,大步朝随玉方向走去。 篓中小妖直叹运气不好,怎么碰上这么个混世魔王。 “随玉。”元翊收了匕首,将竹篓扶正,轻轻拍了拍随玉的背,示意他往篓内看。 见他没反应,又轻轻推了推。 随玉仍没动静,莫非才这么一小会儿莫非就睡着了? 元翊心生疑惑,双手攀着他肩膀,将人扶了起来。 只见随玉面容平静,也不知吃了什么,嘴角黑黢黢的一片。 估摸着是玩累了,也难为他大清早地跟出来,眼下也该睡了,便没叫他,轻轻将人抱起来往城外走。 随玉虽是出了地府,却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而是连带着那坐三层高的鬼楼一并迁往阳间。 怕招摇生事,便没进城,只在城外人稀出化作一寻常村宅。 宅子外观同当地村人如出一辙,但若是走近透窗看进去,便能发现屋内别有洞天。 随玉的屋子自不用说,陈设装饰都是顶好的,鲛绡纱糊的窗子,千年神木做的床,就连桌上的茶碟都是玛瑙入釉。 随玉身上的吉光羽虽是单薄,却是世间唯一一只吉光兽所制,天上人间只此一件。 元翊才进楼的时候没注意细看,待了几天发现,这小艳鬼吃穿用度皆是顶好的,就是凡间皇帝的待遇也比不得他半点,不知比九重天上的仙人比不比得。 那不靠谱的老道说,孤魂野鬼堕入阴间前不一定是人。 兴许是战败被抢了魄的魔、被吸了魂的妖,又或是禁不住仙罚的罪仙。 随玉看不出原形,定然不是妖。而魔的魂气浊重,想来也不是。 莫非他在失魂之前是一方小仙,可小仙又怎么会犯如此剔婚散魄的仙罚。 元翊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睡得酣甜的人,不忍再想下去。 随玉嘴角的暗色痕迹叫人看得别扭,元翊刚要伸手去擦。 却见他睡梦中轻轻皱了下眉,小声说着些什么。 元翊没听清,想是梦里被魇住了,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不料随玉反应更大,原本环住元翊脖子的双手,用力地扯了一把,整个人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怎么了?”元翊不得不停下脚步。 随玉抽了抽鼻子,急促呼喊着什么,长睫扫在元翊颈侧,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随玉……”元翊轻唤了声。 随玉急急地跟道:“别走……别走……” “不走,这不还抱着你么……” “别走……别……” “好,不走,不走,啊……” 随玉似是听到了元翊的话,渐渐平静了下来,箍着元翊脖子的手臂也放松了些。 元翊当他是从梦魇中醒来过来,终于松了口气,刚打算起步。 却听见随玉说了这么一句:“夫君,我好想你……” 夫君二字如三九寒冰,生生凿穿了二人这几日的情份。 夫君……谁是他夫君。 随玉虽是嘴上说着成亲成亲,可从没唤过元翊一声夫君。 元翊稳了稳心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放缓声调了问:“夫君是谁?” 随玉仍在梦中,便顺着他答道:“夫君就是夫君……等我来找你……” “你如何找得到?” “夫君身上有我的魂珠啊……” 第5章 心存芥蒂 二人回到朱楼化成的宅子里时,已是暮色黯淡,细看去天边还浮着几颗闪星。 阿矜远远地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靠近,身后还跟着个滚动的圆篓。 元翊带着一声寒气进门,怀中的人却也睡得面色红润。 “主……”阿矜话没说完就被元翊制止的眼神打断,心里小声骂了句。 这凡人虽法力不强,偏制得住主人,几百年好劝歹劝不肯喝的固魂汤,他只说了一句,主人就乖乖喝完了。 这几日服侍主人吃穿也算尽心,虽然本意是来取魂珠,到底没真动手,他一介凡人,就算真起了歹念,阿矜自觉也降得住他。 就是太过于目中无人,平日里总冷着脸,旁人怎么也使唤不动。 眼下暂且先忍着他,叫他好好陪着主人,让主人高兴高兴,待主人厌弃了,再杀也不迟。 阿矜盯着元翊上楼的背影,如是想到。 跟在元翊背后的竹篓,“咚”地一声,撞在桌腿上。 阿矜正愁没处撒气,一把拎起竹篓,解开元翊的封口术,倒扣着把篓中之物摇了出来。 紫红妖兽大叫,“哎呦喂,摔死小爷我了。” 阿矜扫了一眼,心下疑惑,元翊这两日确实早出晚归去抓妖。 可收的都是附近作恶的大妖,前几日带回来的山魈魂珠,就是个有着七十年修为的大妖。 据说那魂珠后来在鬼市上卖得七两银子,够主人三天的零嘴儿钱呢。 眼前这等低灵力的小妖怎么也给抓回来了,看起来不像卖得出银子的。 跌坐在地上的妖兽看出了阿矜眼里的嫌弃,狠狠白了他一眼。 开口骂道:“小娃娃,识不得你玄鬼爷爷,快些松绑,小心你爷爷我揍你。” 阿矜噗嗤一声笑,竟还带着个鬼的名头,这妖兽深目方鼻,额上生着些细碎鬃毛,脸上红红紫紫的一片,还真不是什么好模样,地府的鬼里也少见这般稀奇的面相。 阿矜抬手控住桌上水碟,朝妖兽脸上飞去。 妖兽见状讪笑一声,伸手轻轻一点,飞来的碗碟软绵绵地落在地上,连响都没响。 水液溅落得地方微微褪色。 阿矜茅塞顿开,这兽自称玄鬼,其实真身是个黑蜃妖,凡间换作咬秤兽,常游走于闹市街头。 称秤时往秤钩上那么一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轻了。 再趁着买卖二人不注意,将秤上之物偷偷顺走一些占为己有,做的尽是些偷鸡摸狗的营生。 眼前这只兽身形不大,应是化形不久。 它身上除却元翊下的咒,还有一点随玉的气息。 随玉沉睡了这几百年,精密高深的咒术早就忘记了,连他都能抓住的妖,想来只会更弱。 这妖应当也没作什么大恶,估摸着是抓来解闷儿的。 阿矜想到这便没再出手,将妖兽栓到桌角,准备上楼去问问主人今日情况。 房内一片寂静,随玉仍在梦中,元翊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 阿矜立在门口歪头看向屋内,主人这两日入眠没这般安稳过,今日是怎么了,这般折腾也倒也不醒。 元翊也古怪,往常虽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没像现在这般怨气冲天,不知是谁惹他了,只希望他好好照顾主人,别生什么乱子才好。 阿矜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框。 元翊拧帕子的手顿了顿,瞥了一眼随玉,见人没反应,放下心来端着水盆出门。 阿矜悄声问:“怎么回事?今日怎么不吃甜汤就睡下了,在外头吃了什么?” 元翊不答,仍困在随玉那声指向不明的“夫君”里,直直楞楞地往楼下走。 栓在桌角的咬秤兽本在奋力挣扎,见这煞星下来,赶忙往后躲,却不甚施法点上了一只桌角。 被点过的桌脚棉花般软了下去,四方桌案登时歪倒,桌上茶盏、油灯,连带着吃剩的茶点酥饼一同洒落在地,盛茶点的雕花青瓷盘骨碌碌地滚到元翊脚边。 元翊看着碎成一地的瓷盘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心疼起地上白糟蹋了的“钱”字牌酥饼来,先前随玉说好吃,留着明日当早点的,才吃了一块,等会儿见了,又要郁闷好一会了。 不知为何,自己分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这几日相处也并不亲密,依元翊的性子,应是不甚在意的。 可随玉的一举一动竟都能牵动心弦,眼下见了块吃食,都能想到随玉说话的语气。 早前也没发觉自己对他的魂珠那般上心。 人可是有正经夫君的,先前说要与他成亲,定也是玩笑话,难怪地府的水鬼和这名叫阿矜的小鸟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样的谎话他定与很多人都说过。 这几日竟被这痴傻小鬼耍得团团转,元翊想着便自嘲地笑了。 躲在木桌后面的小妖兽瑟瑟发抖,这煞星死盯着他,神情愈发阴恻渗人,心里指不定想着怎么把他剥皮抽筋,真是要了老命了。 阿矜听见楼下动静,也忙跑下楼来,还未靠近就嗅到浓浓的杀气,顿时警觉起来,腕上金环发出细碎的铮鸣。 却见元翊扶起方桌,缓缓蹲下。 咬秤兽背后冷汗直冒,哆哆嗦嗦道: “您大人有大量,别……别和俺无名鼠辈计较啊……” “那……那那山参也……也不是俺故意偷的。 “您不知道,那鬼脸山参这东西,可是出了名的邪物,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拿去可不是干好事,我……我偷吃一点也算是……算是……见义勇为。” “您大人有大量,好歹放过小的,小的……小的必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见元翊面色愈发阴沉,咬秤兽心下大乱,求饶了半天没反应,莫非不是冲鬼脸山参来的? 元翊亮出匕首,咬秤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伸出爪子蒙住双眼,乱喊道:“大大大……大侠,不是我的错呀,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小鬼自己……自己吃的,可不是我骗他的……” 元翊手一抖,黑玉匕刃上白光闪过,系在咬秤兽脚上的灵绳被煞气划断。 咬秤怪嘶叫一声,几欲晕死过去。 “你说什么?”元翊皱眉问。 咬秤兽大口喘着气,低头见自己的腿还好生长在身上,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心说菩萨保佑,终于蒙对了。 便继续哆嗦着解释:“那小……小公子,是吃了鬼面山参才……才睡着的,是他非要吃的,和我可没关系啊,我还劝他了……” “吃了会怎样!”阿矜急道。 “鬼面山参全身都是毒,凡人吃了只怕……只怕……凶多吉少。”咬秤怪声音低了下去,只怕又惹恼了眼前这两位。 阿矜听此却长舒一口气,凡人的毒伤不到主人,应当没什么大碍。 元翊脸色却越发不好,一把拽起妖兽,“他吃了多少,几时吃的?” 这鬼面山参于凡人是剧毒之物,修士用鼎炼化,取鼎上凝露,一滴催人入梦,两滴便能再忆旧世尘缘分。 入梦之人须得是修为稳固之人,否则就会困与数世旧梦中,不得返生。 魂气也会在一场场旧世轮回中被耗干,最后自剩一具枯尸。 随玉那模样,定是入梦了。 “一点点……一点点,小公子只咬了一小口……” 都是执念越大越容易入梦,只吃了一小口便入梦,还是梦见他那夫君,随玉还真是想他得紧,元翊胸口一堵。 阿矜见元翊实在担心,便开口安慰道:“没事的,除非主人自愿,否则凡间的毒伤不了他的,只是积食了。” 自愿,呵,好一个自愿,随玉同他夫君当真是情深意笃,一有机会便急急地去找他了。 元翊倒是想问,随玉早前同他厮混的时候是不是自愿,那时,又将他那心尖上的夫君放在何处。 想到这,元翊一颗心跳得愈发突兀,松开那小妖,转身对阿矜道:“楼内可有纸笔?” 随玉同他夫君情意这般深厚,自己还做什么留在这碍眼,横竖随玉现下出了地府,自己去寻那不知所踪的夫君便是。 那魂珠他既送给他夫君了,自己也要不得了,天咒之事,再寻解法。 阿矜摸不着头脑,“你这是要走?” 这古怪的凡人又闹什么。 “你若要走,也得同主人说过才行,风湮楼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留一封书信予他,就当告别了。” “不行。”阿矜拦住他,主人这百年来好容易寻到个称心的人,若是背着他放走了,主人醒来伤心不说,他那般认死理的人,定是天涯海角都要去寻的,到时候又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本就东拼西凑的魂,再碎一回怎么遭得住。 阿矜死死挡住朱门。 “你拦不住我。”元翊再度恢复平常的冷淡,周身威压之气更甚。 “不行,你等主人醒来……醒来再走,主人知晓。我定不拦你……”阿矜死命摇头。 元翊低笑一声,正欲抬手解开阿矜咒术。 楼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摧心折肺一般,叫人听之魂颤。 元翊像被定住,怎么也迈不开步。 第6章 偃旗息鼓 阿矜不以为意的神情裂开,“蹭”地一声飞上楼,却没能进门去,一道强劲的灵力将随玉隔绝在屋内。 隔着淡青的屏障,随玉坐起身,双手抱在太阳穴上,胸口隐隐透出月白的光,发绳掉落,如瀑的长发遮住了脸,整个人僵住一般,一动也不动。 “主人!”阿矜喊了一声,随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矜伸手施法破阵,还未靠近就被震开,在溢出来半分灵气里,阿矜察觉了随玉的气息。 这屏障所耗的灵力,断不是如今的随玉施得出的,是谁给他借了法力? “闪开。”元翊轻推了一把阿矜的肩,反手搭弓射出一箭,箭上金光一闪,挡在门口的屏障应声碎裂。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在阿矜恍神的瞬间,元翊大步跑至床边,那把曜日弓孤零零地被落在门外,弦上还带着热气。 随玉面色凄然,眼中半分魂气也没有,俨然还在梦中。 方才那凄厉的叫声,叫得元翊方寸大乱,眼下胡乱施了个安神咒。 血气这般浓,是伤了哪里,他顺着衣物往下,探寻一番没发现伤处,稍稍回了神。 “不对劲,不对劲,喝过固魂汤应当不会再噩梦缠身才对。”阿矜伸手去寻随玉的脉,好在脉息还稳。 随玉吃的鬼面山参是生食,并未炼化,既只吃了一点,应是睡一觉便好,又怎会如眼下这般失魂模样。 “那妖兽呢。”元翊咬牙道,门口的曜日弓顿时化作一条灵锁,冲下楼将那正准备逃跑的咬秤兽捆了上来。 咬秤兽心知逃跑的良机已逝,看着元翊阴沉的脸,低声道:“大侠……” “主人怎么会这样?”阿矜问。 咬秤兽偷瞄了眼随玉的模样,心下大叹不好,小心翼翼道:“小公子这是……这是入魇了。” “你给他的鬼面参不对?” “不不不,俺挑的可是那有篓里品相最好的。朵大杆粗精气足,不是俺自夸,俺寻鬼面参的本事,方圆几十……” “废话少说!” “是……是这小公子执念太深才入了魇,可不关我的事,大侠明鉴呐……”咬秤兽悻悻地看向元翊。 这没轻没重的小童看起来比这煞星还危险。心下哀嚎: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遇上他们。 “入魇何解?” “这这……小的见识少,不……不知何解魇术……” “不过好在吃得不多,兴许等那口鬼面山参克化完,小公子就能醒了……” “你是说,只能任由主人在魇中受尽折磨,什么也做不了?” 咬秤兽缩着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不对不对,定还有别的法子。丹药,对还有丹药。” “你给我过来,与你那什么参相克的药材是什么……”阿矜一把抱起咬秤兽,急急地往跑下楼跑。 屋内又只剩元翊和随玉二人,待阿矜脚步渐远,元翊召来黑玉匕,在自己指腹划过一道口子,快速蹭上随玉唇瓣。 老天虽给了他天咒的命格,却给了他一副赤阳肉身。 血虽无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驱鬼镇煞还是不在话下的。 不知对驱魇有没有用,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血触上随玉皮肤散出一缕白烟,随玉原本淡色的唇珠被血润得鲜红,平添了几分妖冶,加之随玉此时凄然的神情,倒真有几分话本子里活挖人心的艳鬼模样。 元翊半跪在床边,静静凝视着他。 同自己出去时还是好生生的一个人,眼下却这般不死不活的,叫人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打算立马就走,见随玉这模样却是放心不下。 若真走了,也不知他醒后会不会耍小性儿。 想着便无意识地抚上了随玉脸颊,小脸清瘦惨白,一丝余肉都没有,托在掌心竟有些硌人。 这几百年,想来也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的。 也不知方才梦到什么了,这么大反应。 他那心坎上的夫君,既得了他的魂珠,纵是无意于他,也不该放着他自伤自灭。 想来也是个心狠之人,随玉到底同他有何渊源。而在随玉心里,自己又是何位置。 这一串疑惑横在元翊肚子里,可见随玉眼下这模样,便只余下密密麻麻的心疼。 几百岁的魂了,还馋嘴猫儿似的,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 也怪自己,不该哄他喝那苦茶汤,也不该把他撇下去取竹篓,日后若再出去,定要寸步不离地看着才好。 也不知自己同他还有几个以后。 出神间,指尖突然传来一阵湿润,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顺着指缝划过。 “随玉。”元翊轻唤了声。 随玉身子颤了颤,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微微仰头对上元翊的眼。 他眼中白雾还未散尽,如懵懂小兽一般歪头打量着元翊,“好像……” “什么?” “你是……谁?” “我……”元翊话语一滞。 自己为剖他魂珠而来,说是友人过于牵强。 这几日相处,要说半分情意也无,又过于太过生硬。 分明什么都做了,却寻不到个恰如其分的词来形容两人关系。 在元翊发愣的当儿,随玉神思回体,淡金的眸子慢慢转回琥珀色。 方才梦中场景与眼前之人重叠,见元翊表情古怪,莫非自己梦中呓语被他听了去。 随玉猛地往后一躲,缩着手低头不去看他。 元翊回过神,见他眼中神思聚拢,心知这魇是解了,少见地没去追问,只轻轻给他压了压被角。 两人相顾无言。 阿矜抱着一捧药丸进屋来时,敏锐地嗅到屋内气氛古怪。 瞥了一眼元翊,只见面上冷意消散,却也看不出喜色。 走近发现随玉气息稳了不少,只是仍低着头,看不清面色好坏。 咬秤兽大叫一声,“诶呦,我就说小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不,都不必浪费这丹药。”说着将比它身子还高的丹药匣子扔到桌上,盒中几枚掉落,被它飞快接住,摸到身后。 “主人方才梦见什么了?还是同在地府时一样?可又何处不适?要不再吃一丸安魂丹?” “梦境是一样,但没梦完……”随玉心虚地看了元翊一眼。 “呵。”原来这一梦,竟还梦了几百年。 也不知他初来地府之日,随玉当时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是不是把他认成了那梦中之人。偏他方才又说像,元翊心里再度蹿起一股无名火来。 随玉察觉他情绪不对,却也只不敢开口去问,想偷偷去牵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他意图太明显,元翊刚好抽回手,想说句:“好生休息。”可瞧见了随玉心虚的眼神,心中那把火烧得更旺了,冷着脸便往屋外走。 “又谁惹着他了……”阿矜嘀咕了句,端着茶盏仍是要给随玉吃药丸。 随玉往着元翊离去的背影,轻轻喟叹出声,“他知道了……” 阿矜顿时了然,满不在乎道:“那有何干系,他要走便走呗,全天下又不止他一人像,横竖我们眼下到了人间,阿矜再为主人寻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若是主人非要一模一样的,西南楚氏精通偃术,他家家主听说最近也出关了……” “不一样的,都不是他……” 阿矜没听明白,不知随玉话中的“他”,是眼前的元翊,还是那三界八荒都寻不见半缕气息的人。 “你说他要走?”随玉反应过来。 “是,他方才便说要走,我寻思好歹等主人你醒来,便拦着门没让人出去,眼下见也见过了,许是去拟书信了。” “诶……主人别急啊……” 随玉跌跌撞撞跑下楼时,元翊果真背身立于桌案前。 “不准写……” 元翊笔下一顿,愣了一刹,快速写完了方子。 放完笔,立马指下生风将方子腾在空中,赶在了随玉扑过来之前。 随玉见未能打断他动作,微瞪了他一眼,别过身去负气道:“你就是写了,我也不看!” “我不看,你就不许走……” 元翊施法将纸卷了起来,冷冷道:“本就不是给你看的。” 心说给你看你也看不懂。 “不给我,你还要给谁?” “与你何干。”元翊侧过身,将桌案上未收拾的纸笔推远了些,随玉冒冒失失的,别回头弄得满地墨水。 “你不好生睡着,跑下来做什么?立马睡了,说不准还能把梦续上,再见一回你那好情郎。” “我……”随玉心知理亏,不敢接他这话,耍赖道:“反正,就是不准走。” 元翊再次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心下好笑,“我不走,留在这做什么?” 留在这做个次品,供你苦思你那狠心的夫君么? “留下来陪我……” “陪你?我看你根本不缺人陪。”这几百年也不知换了多少个了吧。 随玉先前最爱看他眉眼,莫不是他这眉眼最像。 他眉眼像,总有人鼻子像、嘴巴像、身形像、神情像……想到这元翊心下一阵恶寒。 “不是不是,缺你……缺你,只要你一个人好不好……”随玉急急地摇头。 “你不是还要我的魂珠吗,等我寻来了,我肯定给你,你先别走……” 魂珠,是了,还有魂珠。 见元翊没反应,随玉一把抓住他垂着的左手拉向自己衣里,“你摸,我能感受到一点魂珠的气息了。” 第7章 云麓长泽 元翊指下跳动着一缕微弱的灵息,不仔细探根本察觉不到。 这……是魂珠? 就连方才那低阶咬秤兽的魂珠都比灵力强。 寻常妖兽魂珠离体,撑不住多久就会再入轮回。 像随玉这一介孤魂,还病病恹恹地撑了几百年的,还当真稀奇。 眼下他说要给元翊魂珠,莫非是要再结一颗? 元翊心下犯疑,可他从未听说失了魂珠还能再结回来的。 随玉其人,总顶着一张看似真诚的脸,说些不过脑子的唬人话。 床榻上说满心满眼都是他,其实早就把心许了他人。 说出了门一切听他的,可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的,还是非缠着要买。 答应在外会跟紧他,却还是一不留神就溜不见。 就连前日出门时保证的,下床时定会好生穿鞋,此时也仍是光着脚就跑下楼来。 元翊细想来,随玉嘴里答应的事就没一件真心做成过的。 眼下说魂珠定会给他,只怕也算不得数。 只是想先哄住他,他难道真就像得那般精妙绝伦么。 “我不信你。” 随玉似是没料到元翊会这样说,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站着看向他。 元翊抽回手,将方子收进袖内,转身在方才阿矜拿过丹药的柜子里摸索起来。 他的血虽有驱煞的作用,可赤阳肉身到底阳气太重,常人吃了都能会血气上涌,更何况随玉这极阴体质的魂。 不服些清凉的药来克化,只怕会留下病根。 也不知温性药材阿矜给放到哪去了。 在元翊凝神翻找之际,随玉悄声跃至他身侧。 淡淡的幽兰香蹿入鼻尖,元翊偏过头故意不去看他。 “你在找什么?” “这里的药材都是俗物,破不了你的咒的。” “只有我的魂珠可以。” “我已经感受到它了,不会太久的,你再等等好不好……” 随玉像小动物一样凑在他身侧,声音小小的,不细听压根听不清楚内容,元翊心思全在药柜里,也没留心他说了些什么。 这药柜里杂七杂八地堆着各色丸药,方子上的东西七七八八地寻得差不多了,只差一味名为“冷泉”的药没有踪迹。 好在这东西不难寻,云麓山上便有。 待解了随玉身上的热毒,他们就彻底两不相欠了,元翊低头看着随玉乱蓬蓬的头顶,随玉仍低声嘀嘀咕咕着什么。 心想还是赶紧去取了冷泉为好,再拖下去,只怕就脱不得身了。 也顾不得眼下天色黯淡,召回黑玉匕,便打算上山去。 随玉察觉到他突然的动作,心下一寒,方才说了那么多,他原是半分也没听进去。 见他真要走,赶紧双手环住元翊腰腹。 元翊没有防备,飞来的黑玉匕也来不及偏离,刃上煞气“噌”地擦过随玉脸侧,齐齐切下几缕青丝来。 元翊一惊,下意识地想掰过脸查看,却被随玉躲开,只觉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愈发收紧了。 “松开。”元翊开口道。 随玉置若罔闻,身子仍半分不动,二人无声对峙起来。 躲在木梯转角的阿矜和咬秤兽悄悄打量着二人。 看了一会儿,咬秤兽终是忍不住问道:“他俩……不是兄弟吧?长得也不像啊。” “当然不是。” “那咋抱得这般紧呢,到底什么关系呐……”咬秤兽沉思。 阿矜使劲儿拍了一把它的头,“废话,当然是主仆关系,那凡人是主人新收的仆人。” “可俺瞧这不像,人间的仆从要是敢对主子拉拉扯扯,早就被打死了……” “主人可不是凶神恶煞的人。” “咦,那小公子身上有蕴着的杀伐之气俺都能闻出来,才不像什么好人。” “休要胡说八道。” “诶诶,走过来了。”咬秤兽几欲叫出声,被阿矜眼疾手快地扯到一旁。 元翊没理会嚼舌根的两人,抱着随玉往屋内走,合上门还顺带加了一道隔音咒。 赤阳血虽是驱妖驱煞有奇效,可没成想对随玉效用这般大,才吃了一滴就烧得浑身滚烫。 站得那般近,元翊竟没早发现他的不对劲。若不是抱上了来,还不知要烧成什么样子,随玉竟还有精力同他辩驳。 随玉脉下一股热流横冲直撞,撞得真元四散,灵气紊乱。 眼下纵是有现成的丸药吃下,待丸药消化入体,只怕也迟了。 这火气须得立马引出来,否则等热毒游完全身,就回天乏术了。 元翊把这烧得眼睛都红了小鬼放到床边,径直走到桌前,倒了一盏冷茶,又拿了个空盏过来。 暗忖道:也不知鬼魂放不放得了血。 “做什么……”随玉警惕地打量着他。 “喝。”元翊好没气地看了他一眼,把茶盏递到他神前。 “喝了就不走么。” 元翊眉心一皱,“先喝。” 随玉撇撇嘴,不情愿地接过茶盏,才凑到嘴边,却见元翊擦拭起匕首来。 急急地解释道:“不行不行,魂珠现下才一小块,解不了你的咒……你……再等等,再等等……” “谁说要剖你魂珠了。”元翊淡淡道,“胳膊伸出来。” 随玉双手攥在一起不动作。 “食指伸出来总行吧?” “做什么?”随玉轻声问。 “放血。”元翊做得近些,从他手中接过喝了一口的茶盏。 “你没发觉你脉相怪得很么?” “我以为是因为你要走……” “呵。” 说着随玉怯怯将右手递了过去。 元翊支起一只腿,让随玉靠着,又轻轻将他的头偏了过去。 “别看。” “嗯……” 二人靠得这般近,一呼一吸间皆是随玉气息,元翊稳了稳心神。 冰凉的匕首贴上指间,随玉不自然地颤了一颤,立马被元翊按住。 “会疼么。” “一会儿就好。” “没旁的法子?可我觉得热症不在血里。” 不在血里还能在哪,元翊一哂,他自己的血他还不知道。 眼下放血也只是权宜之计,真要彻底消了病根,还得去寻冷泉。 随玉似是看出他不信,拉起元翊另一只手直往自己身下探。 隔着薄薄的吉光羽,炙手的热气从元翊掌心传来。 “在这……”随玉眼睛烧得红红的,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元翊一愣,皮肉下似有一团火气乱撞,方才脉里四散的真元全聚到了这里。 随玉抵着元翊手心无意识地蹭动起来。 元翊脑子里登时炸开一片烟花,赤阳血烧人魂元,却不会致人情思紊乱,眼下随玉这般,莫非他们两人交换过气息的缘故…… 随玉动作青涩稚嫩,瘦弱的腰肢微微晃动,元翊收手也不是,放着也不是。 这症状要解也不难,将扰乱到魂息绕回各脉即可,若是内力高些,强压下去未尝不可。 可随玉……还是疏通得好。 “好热……”随玉轻叹出声,额上凝了几滴汗珠,顺着脖子流进衣里。 元翊深吸一口气,指尖颤动着拨开本就不端整了的吉光羽,一路蜿蜒向下。 …… 到后来,随玉半个身子都扑在元翊身上,呼吸一声重过一声。 二人抱坐良久,元翊揽了一把坐在他怀里的随玉,随玉脚踝碰落了床边一个硬物。 是个茶盏,本打算用来盛血的,此时骨碌碌地滚远了。 “渴。”随玉声音沙哑。 “等着。” 元翊将人轻轻放下,大步走向桌案,倒了盏带蜜的温水来。 随玉接过直往嘴边送,肩头衣裳微颓,元翊见状赶紧上前替他拢了拢。 又想到什么,转身下楼去。 躲在门口的阿矜和咬秤兽二人眼神古怪地扫了他一眼,刚想往屋内看,被元翊“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黑玉匕又化作一条收妖索,将那好事儿的妖兽捆下楼来。 阿矜跟在元翊身后,几番想开口询问,却被他身上动摇间发散的灵息扰乱。 只见元翊升了盏鼎,鼎下玄火“噌”地燃起,整个屋子顿时火光煌煌,不细看还以为屋内走了水,哪知只是在用法术烧水。 阿矜冲鼎下飞了只羽镖,遇火刺啦刺啦地燃了起来,这火不是凡火,怕是一般小妖都禁不住烧,此时却用来热水,这等大材小用的作风,倒叫人莫名熟悉。 不多时鼎中水液便沸了,水里扔了支香兰草,淡淡的香草味弥漫在空里,是随玉喜欢的味道。 元翊端了盆上去。 进屋时,随玉正歪歪扭扭地靠在床沿上,眼睛要闭不闭,头也时不时向下点,一副打瞌睡的模样。 “先别睡。”元翊将木盆放下,也坐到了床边。 “嗯?”随玉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瓮里瓮气道:“还做什么?要睡觉……” 元翊身形一顿,“不做什么了,给你打水擦擦,就这般睡下,仔细身上不好。” 随玉轻哼了一声,轻轻朝他伸出手。 温热的毛巾延着手臂向内擦去,引得身前的人轻颤不止。 一阵窸窣的擦洗声过后,随玉已是困得眼都睁不开,往床榻上倒头就睡。 元翊收拾好榻前杂碎,转身瞧见随玉半个肩膀露在外面,诧道这人怎么越发清减了,前几日看着倒没这般瘦骨嶙峋。 他身子虚,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 便俯下身对随玉道:“明日同我上云麓山。” 随玉无意识地点点头,彻底沉入黑甜梦乡中,这一梦分外安逸。 元翊给人掖好被角,端了盆转身出去。 也不知这云麓长泽,还是不是同前几年那般好进。 第8章 翻叶惊蛟 翌日,天**晓。 山阶蜿蜒而上,两岸翠竹古树苍翠欲滴,茫茫雾气中,两人一前一后无声行于阶上。 云麓山是大裕境内有名的仙山福地,最负盛名的修仙门派—长泽就立于此山巅。 长泽有教无类、遍地开花,剑术、丹药、器灵、符咒样样皆有授。 在此立门已有两百余年,每年夏秋之际,便向江湖广招贤才,通过门派考核的便可入门修行,眼下正是新弟子入门之时。 这考核方式便是登山。 长泽在山门下施了禁术,拿到令牌的人可进入门内,上山路上会遇到各种妖兽、幻境,若是天亮前破障登上山顶,便算作通过考核。 元翊十三岁那年曾得到过长泽的招徒令牌,当时他拿着令牌去给他那不靠谱的师父看。 那喝得醉醺醺的跛脚老道,叫他不要去试法,说他资质低下,又没正经修炼,上了山要被人笑话。 当时的元翊年少冲动,听此便心怀不满,第二日清晨便急匆匆地冲上山去证道。 仅用三刻钟就破了当年长泽山路上所有的阵法,成那一年所有来访仙徒中第一个通过考核的。 “那后来,你怎么没去云麓山上修炼?” 元翊冷呵一声,都站在分峰大会上了,那群道貌岸然的道士,从前缘镜中看出了他命中带煞,说着什么煞气滔天,日后必定欺师灭祖、为宗门招致祸患,掌门又闭关多年,如何也不敢收他。 就像长泽这样的门派,教不了什么真东西又管束太多,元翊本也不愿入教。 又见那群修仙人也惊惧于他的命数,更觉他们徒有虚名、不过尔尔。 便归还了令牌下山去,回去的时候老道酒还没醒。 “他们不是正经门派?”随玉小声问。 “是,就是太过正经了,学不到好东西。” “那你这一身本事何处得来的?” 何处得来的?自然是命数太差,撞邪太多,又要活下去,只得久病成医,可这些没法同随玉这失智的鬼魂说。 元翊轻轻拨了下随玉腻在他身侧的头,“好好走你的路。” “怕什么,又不会真的入幻境……”随玉小声嘀咕。 他们并未收到长泽的收徒令,便用先前入地府的令牌伪造了两个,此行无须同当年的元翊一般破重重阵法,只要脚程快些,赶在日出之前进山门便可。 也不必真去求师,那冷泉便在山门口,用以慰劳斗法疲倦的破阵者。 元翊瞥了一眼落在他身后的随玉,刚想开口唤他快些,又想起这许是二人最后一段并行的时光,便没再作声,任着他走走停停。 随玉正沉醉于这层峦叠嶂的妩媚山色中,左看看右瞧瞧,好不新奇。 又解开系在腰上的小荷包,从里头摸出个精巧的赤色蜜豆来。 这是出门前阿矜特地给他系上的,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是安魂补神之物,被随玉当零嘴儿了。 这时一只翠羽雀儿从枝头飞落,在随玉面前打了个转儿,随玉伸出手,以为这鸟要同他说些什么。 却不料,它轻巧绕开随玉的胳膊,乘其不备一口叼走了他腰间荷包。 “喂……”随玉惊叫一声,脚下腾气一阵玄息,跟着翠鸟一头扎进了叶海之中。 元翊闻声回头,却发现那杏黄衣衫小人儿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一粒在地上乱滚着的蜜豆。 元翊心头一滞,跃至随玉方才站过的地方,当即画下个寻龙阵,符纸燃起幽蓝的火,一缕白烟升起,在空里绕了几圈,往密不透风的树林里扎去。 元翊一边往林中走,一边回忆起当年上山破阵的情形来。 另一边,深浅各异的绿中,翠鸟青蓝的羽毛时隐时现,随玉疾速穿梭其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一丝光亮,立马脚下生风,“嘭”地飞出叶海。 翠鸟似没料到随玉这般执着,将荷包挂在一高树东向枝头上。 随玉踏叶扶枝而上,这古树枝干交错,树下交叉缠绕着各色野藤。 山岚未褪,叶上凝着一层白霜,踩在脚底滑溜溜的。 随玉伸手攀过最高处的一节树枝,闪身一荡,抓住锦囊一截系带,稳稳落在第二高的横枝上。 锦囊分量不减,随玉轻轻拍了拍,掏出两颗扔进嘴里,清甜溢满唇齿。 头顶那方炫目的蓝突地闪烁,随玉一愣,抬头再看去,却半分端倪也未现。 下一刻,四周传来金玉磨搓声,林内顿时风止叶停。 摄人心魄的萎靡暖香萦绕,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随玉跳离树干,一滴巨大的水珠坠落,恰巧落在他刚刚立身的地方。 察觉到林中有异,随玉将锦囊快速系于腰上,抽身撤步正欲离去。 一霎时,林中密叶急促颤抖,渗人阴风平地旋起,雨珠穿林打叶似是长了眼,随着他撤身的动作越发繁密起来。 躲闪几番仍紧追不舍,随玉心一横,手下凝起白刃,转身劈开一段风。 头顶那方碧蓝颤动,随玉只瞥了一眼,当即倒吸一口冷气,那竖瞳如深潭般幽寂,瞳孔倏地一缩,叫人脊背发麻,寒意攀骨而上。 那睫羽锐利繁密,眼侧鳞片细白明亮,定不是寻常妖蛇。 是……蛟。 随玉眼中涌起一分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喜悦,握着白刃的手微微发抖。 好一副蛟瞳,好一条脊鳞。 他踏叶而上,白蛟察觉到杀意,立刻嘶吼出声,粗壮的鳞尾朝随玉拍打过来,所到之处树木尽折、烟尘四起。 随玉灵活躲过断树残枝,一把拽下自己头上的捆妖索,在几根古树设了个简易的困妖阵。 白蛟紧追不舍,无须刻意引诱便撞进了阵中,随玉跳上高枝,待蛟头正入阵中时,一跃而下,双脚踏上蛟首,白刃朝着那碧蓝蛟目直直捅去。 可白刃还未触及蛟身,却被一长笛轻巧挑开。 随玉恼怒抬眸,只见那长笛主人身着一身水蓝织锦长袍,袍上用金丝绣着修竹纹样,胸口一块半张掌大的金镶玉亮得晃眼。 脚下是一双银丝暗纹云靴,此时正稳稳站在随玉身旁。 “师妹好胆识、好身手!” “阵法也施得如此精妙,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下拜服。”说着将随玉施法用的捆妖索递上。 随玉眉心一跳,伸手夺过困妖索。 冷冷道:“你是何人。” 听到随玉生涩嗓音,那人似是愣了一愣,旋即抱拳道:“在下蓉陵林氏—林拟、林成霜,同师妹你一般,也是来长泽拜师修炼的。” “为何阻我?”随玉无心听这人寒暄,只想赶紧剖了蛟目送与元翊,这碧蓝蛟目若是缀在他黑玉匕上定好看极了。 “师妹,比武讲一个点到为止,这蛟化形也不容易,师妹何必一出手就是杀招。”说着他用力踏了踏二人脚下的白蛟,那白蛟一动不动,俨然一副被点了穴了样子,先前的暴怒半分也不见。 又凑到随玉耳边,悄声道:“这长泽的老长老们,各个都是宅心仁厚的,若是让他们知道师妹你杀心这般重,定是无益于考核的,咱们且先收敛锋芒,混进去了再说。” “呵,谁是你师妹。”随玉有些不耐烦,侧身绕过他,继续探这白蛟的玄息深浅。 “怎么不是,”林成霜挪到随玉身前,“你身手这般好,那群老峰主们见了肯定抢着要,怎么就不是师妹。” “我命中带煞。” “那有何事,修仙讲的就是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命格硬些压得住。” “我性格偏执,将来必为宗门招致祸患。” “有个性,行走江湖讲的就是胆大兴细,姑娘家家在外泼辣点好。” 随玉见说不通,索性不再接话,转身便要走,扭头时发丝垂落,颈后那方赤印微微发亮。 林成霜眸色一暗,复又换作笑脸跟了上去。 “诶对了师妹,等进了宗门,你是想入剑修、药修还是旁的什么呀?师妹你方才握剑的姿势那般飒爽,还是入剑修吧……” 随玉不理,顺着白蛟脊背滑下去,准备寻个好位置下手揭了它的皮,这条脊鳞正好给元翊做一条正经腰带。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元翊收到礼物时惊喜的表情了。 到那时,他就不会想着要走了吧。 林成霜亦步亦趋地跟着,随玉长发被风吹起,草木香扑了他满脸,丝毫没察觉眼前人要做什么。 元翊心急如焚地闯进这密叶阵中,一眼就看见了在白蛟七寸处比划的随玉。 未来得及开口唤人,却发现阵法悄无声息地破了。 破阵之人的玄息他甚是熟悉,又清又寡淡,是长泽弟子。这般润物细无声地施咒,品阶定然不低。 就在他以为又是哪个峰的好事儿长老,要管这考核升阶路上的杂事儿时。 一道压迫感十足的灵波劈来。 林成霜眉心一咒,拽着入神的随玉撤到了古藤旁。 那灵波不偏不倚直奔白蛟,硕大的蛟身被炸得粉碎,空中荡起肉块织成的血雾。 随玉看着粉碎的白蛟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林成霜按在他颈后的手,夺过他腰间的长剑,冲灵波方向冲去。 元翊见状赶紧跟上,牵住随玉未持剑的手,将那股偏执向前冲的力轻轻化解,旋即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随玉挣扎了几下,闻见熟悉的味道后,渐渐卸了力。 林中山岚被剑气划破,冷冽的男声破风而至,“区区小妖,也配染指我长泽圣地。” 第9章 面色不霁 元翊皱眉,挺身遮住血雾。 来人立于悬叶之上,抬手施了个净世咒,只一瞬,空里污浊的肉粉血沫一扫而空,一颗闪着细光的妖丹出现。 清风带着长泽特质的香味扫过林间。随玉挣开元翊臂膀,一抹面上杂发仰头看去。 只见那人高抬着下巴,并不看他们,腰间挂着的令牌玉色莹润、光素无字,穗子上还坠着个雕刻精细的清心铃。 “是谁?”随玉低声问。 “长泽的弟子。”元翊一边打量来人,一边给随玉绾发。 “很厉害?” “品阶不低。” 一字未刻的令牌,只有门内佼佼者才有资格佩戴。 道服上绣的暗月纹,元翊只在那些峰主身上见过。 这人灵气虽然盛,可一出手就是陨丹的杀招,这般毫不留情的作风,倒不像一峰峰主的做派,想是哪个掌门的得意首徒。 “呵。”随玉不以为意。 元翊拍了拍他肩头落叶,不动声色地按了一把。 这宗门之人向来满口理法道理,若是真惹上了,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他们此行意在取药,不与长泽之人碰面最好,此时更不想随玉去与他纠缠。 随玉却没理会,握着长剑的手再次蓄力。 “别生事。”元翊赶紧道。 随玉死死盯着那人,语气不满,“可他毁了我的蛟。” “如何就是你的了。” 随玉拨开元翊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正欲上去同这不拿正眼看人的修仙弟子过几招。“我先看见自然是我的。” 好不讲道理的话。 元翊心下叹气,心知劝阻无大用,去寻随玉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话道:“你那朱楼里什么稀世珍宝没有,要那不入流的野蛟做什么。” 一句“送与你”几欲脱口而出,可眼下白蛟却被炸碎,妖丹也被旁人收入囊中,随玉只得生生打住,气恼地偏过头去。 元翊只当他同往常一般闹小性儿,心下好笑,轻轻顺了顺随玉发顶。 在二人说话之即,立在一旁的林成霜猝然开口,却是对那叶上之人。 “原是大师兄啊。” 叶上之人淡淡扫了一眼,冷道:“扰乱禁律者,不得登阶。” “师兄何意?” “私带妖物入长泽仙境,无故牵连凡人,你已不配继续考核,且自行离去……” “师兄啊,未经查证,就得出在下私藏妖物,怕是冤枉了好人。” “云麓山高地灵,又有长泽这等修仙名门在此立派,孕出几条灵兽又有何稀奇。” “而他们自也是来拜师的。”林成霜眼神转到元翊二人身上,继续笑道:“师妹自是不必说,她这同行的小兄弟也是惊才绝艳,师兄莫不是看走眼。” “我们三人一见如故、无话不谈,眼下情谊已如异性兄弟,门规上可没说不可结伴而行。” “师兄可不要含血喷人。” 林成霜话里笑意散去,直直看向那人漠然的眼。 “是罪是冤,尔等心中有数,林中之景皆入镜中,若是执迷不悟,待到山门前,当以擅闯之罪驱逐。是走是留,尔等自便。”语罢,负手离去。 元翊眉心一跳,惹上这仙徒,也不知上山去泉会不会徒生变故。 随玉却紧紧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林成霜见那人灵息飘远,心下有了思量,转身朝随玉走来。 见随玉手中玄剑,当即拱手道:“今日有缘相遇,这剑权当见面礼,虽不是什么享誉江湖的名剑神兵,却也费心锻造。” “恰巧师妹也没趁手兵器傍身,这剑赠予师妹正是恰如其分,还请师妹万万要收下。” 随玉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剑,剑身流畅,通体漆黑,握在手中颇有分量。 比元翊的黑玉匕自是比不上,可放在凡铁中,当属中上游。 只是……眼前这人为何要送他? 随玉疑惑地看向元翊,却见元翊脸色不霁,更是不解起来,开始想自己这一路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到他的事。 “师妹不语,可是嫌着剑不好?”林成霜问,又补道:“师妹喜欢什么兵器?我差人去制……” 随玉皱眉,打断道:“我是男子,不是你师妹。” “无碍。” “有碍。”元翊从随玉手中拿过剑,侧身对林成霜行了个礼。 “舍弟无状,唐突阁下,我二人是上山有事,但并非为拜师修炼而来,同阁下不是一路人。这剑,还望阁下收回。” 又是个乱说正经话的,林成霜心下一哂,面上又扯出一抹笑来,不理会元翊,只对满脸疑色的随玉道。 “师……弟,可愿收下?” 随玉总觉他二人神色古怪,目光逡巡一遭,刚欲开口,突觉元翊用力握了下自己的手心。 愣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不了……” 好意被拒林成霜也不恼,仍是带着笑意道:“无妨无妨,相遇即是缘,虽不同所求不同,但上山仅这一条路,眼下正至半山腰,便同行半路如何。” 随玉看看元翊神情,随后点了点头。 …… 三人没再遇上什么妖什么阵,沿静谧的山阶往上。 元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见那林成霜便气不打一出来,快步走在前头。 随玉一路小跑地跟着他,捧着荷包道:“吃吗?很甜的。” “不必。” “那……你渴不渴?包袱里有从地府带来的甘露……诶,包袱去哪了……”随玉在自己肩上袖下找了找,那四方杏色包袱全无踪迹,正担心是不是抓蛟时落下了,刚想回去找下。 却见元翊陡然停下步子,施法变出包袱,从里头拿了水壶扔给随玉。 “喝。” “你渴不渴。”随玉拧开水壶赶忙问。 “喝你的。”元翊不去看他。 “不渴呀?”随玉将水壶凑到嘴边,边喝边道:“那你饿不饿?包袱里有酥饼。” 元翊直摇头,待随玉吃饱喝足,收了东西仍是一言不发地往上山走。 林成霜看着眼前二人,只觉好笑。 随玉紧跟着走了一会便落了后,林成霜上前搭话。 “师……弟,敢问师弟名姓?” “随玉。” “哪两个字?” 随玉指尖凝焰,在空中比划起来。 林成霜静静看着,赞叹道:“好名,随心而动,美玉无瑕,真真是好名字。” 同时袖下无声勾画起来,却几次不成。转念道:“看师弟年纪不大,不知可曾取字?” 随玉顿了顿,继而摇头。 “那便是无字了,不若我替师弟想个字?” “为何要取字?”随玉继续摇头,元翊无字,阿矜无字,桥姬也无字,他也不要什么字。 就是真要取,也该是元翊替他想一个。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凡间男子加冠之年都要取字。 “再者,平辈之间连名带姓地叫总显生疏,称字便更亲昵些。夫妻之间,也多是称字的。” 亲昵,随玉眼睛亮了亮,追问道:“那如何取?” 元翊快及冠了,待自己用魂珠为他解完咒,他便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到时定要为他取个字,也亲昵亲昵。 “这取字可有大门道……” “快说快说。”随玉来了兴致,停下步子,迫不及待地拉起林成霜。 走在前头的元翊脊背一僵,又听得身后二人低语起来,前行的步子不由得放慢。 于山径折转处悄声回头,却见两人挨坐于一松下青石上。 那林家公子低头在自己手心写着什么,随玉仔细看着,时不时点头,发出些顿悟的感叹。 这副认真入迷的神情,元翊还从没见过。 元翊立住没动,待了一会儿,见二人半分动身的意思也没有,终是忍不住,转身折回去。 入神的二人只觉眼前一暗,林成霜发觉指尖法术一顿,灵力停滞,察觉不对,当即收了手下咒术。 抬头自然道:“元翊兄弟怎么折回来了,可是有事?” 随玉也抬起头,从元翊眨眨眼。 元翊一愣,不知如何接话,只拉起随玉胳膊便往前走。 随玉边走边回头冲松下的林成霜笑着做了鬼脸,林成霜笑着扬眉回应。 走得远些了,随玉忍不住开口问:“你不生气了?” 不问还好,一问元翊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笑道:“生什么气,我能生哪门子气?” “就是生气了。”随玉皱眉,用力挣脱了元翊拽着他的手,又快步走到元翊前面,伸手拦住他去路。 一脸认真道:“你就是在生气。” 元翊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耳根泛红,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嘴上却说:“没有。” 随玉瞧了一会儿,见元翊方才冷漠的神情消失不见,便轻声问,“怎样才能消气?” “安静些走你的路吧。”元翊被他看得手脚无措,赶紧按着随玉肩膀,将人转了过去,推着他往前走。 “都说没有,再不快些,天亮前登不了顶了。” 随玉坐了会儿,再动身起来只觉神懒意懒,这会子见着元翊更不愿动弹,便轻声道:“走不动了。” 元翊:…… 随玉想说歇一会儿再走,却发现视线猛得一转,元翊当即将人背了起来。 熟悉的幽兰香风袭来,元翊心头那点子龉龊竟也被吹散,背着人稳稳当当往上山行去。 过了一会儿,元翊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第10章 太虚幻境 “没说什么。”随玉双手环紧元翊脖子,在他颈窝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下。 元翊一阵无言,又待了一会儿,见他真不打算开口,沉声道:“出门前如何同你说的,上了山不要乱走,不知底细的人更不得搭话。” “那鸟偷我荷包嘛。” “偷你荷包你不会同我说?云麓山上阵法千八百个,还好是这入门阵法粗浅易破,寻龙阵才能找到你。” “若是那鸟飞入个死境、绝境,又或是关着大妖大魔的禁制,你也要为着个荷包闯进去不成?” 随玉本就有些困,又听元翊这长篇大段的唠叨,更是眼皮打架,随口道:“我的荷包与你何干,何故折腾你……” 元翊听此一顿,继而嘴角扯起一丝讽刺的笑。 正是了,他的事同自己何干,本就要走的,却被那莫须有的魂珠强留下来。 自己也知这魂珠只是幌子,只是背上这鬼,好歹是自己带上来的。 就算他命中该来阳间惹一番因果,是非根源也是他元翊。 这一路他总想着多护着些,好叫随玉少受些罪,真到要分道扬镳之时,好歹对得起自己的心,不算亏待了他。 谁知随玉竟不领情,轻飘飘的一句与你何干,倒显得他这一路上的操心白效力了。 也罢也罢,本就不在人心坎上的,说不准随玉早就觉得他多事了。眼下又见了新人,哪里还有心思再同他虚与委蛇。 待取了山前冷泉,便不留了,也省得惹人厌烦。 随玉本快入梦,突觉元翊脚步停了,不满地蹭了蹭他脖颈。嘟囔道:“怎么不走了,不是说……早些上山么……” 元翊幽幽道:“你不折腾我,自己下来走就是。”说罢,托着随玉双腿的手,轻轻抖了抖。 随玉被颠得惊醒,双手双脚都用劲儿箍在元翊身上。 小鬼浑身冰凉,突如其来的紧绷凉意,叫元翊冷静了些。 “唔,你背累了?”随玉试探着问。 一直落在后头的林成霜突然开口:“快看,是脊兽,快到了。” 僵持的二人一齐仰头,那是山门大殿,果真是屋脊上六兽,再走两步,便能看见庑殿顶的全貌。 眼下天才蒙蒙亮,冰壁玉顶的宫殿浸霜一般,看上一眼便叫人遍体生寒。 待到破晓之时,朝霞洒金、青鸾对舞,便是一派神霄绛阙的气象。 元翊打量着那脊上六兽,总觉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 又往上踏了几步,眼前宫阙楼阁便多起来,看架势,倒是比当年他来时更富丽堂皇了些。 随玉瞪大了眼睛,没见识地“哇”了一声,缠着元翊的手脚登时松开,从元翊背上跳下。 “诶。”元翊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没站稳的随玉,只见他眼中星光闪烁,激动道:“那些屋子好漂亮。”里头肯定有比蛟目更好的东西。 元翊心下了然,紧了紧他的头上发绳,又快速检查衣衫鞋履,见全都整理妥帖,便冲随玉轻点了下头。 随玉当即转身,小跑着往山顶走去。 看着他雀跃的背影,元翊却丝毫没有被感染,反而有些莫名的怅然。 林成霜走上来,“你这人好生奇怪,方才金疙瘩一般护着,连路都不让走。这会子真要进龙潭虎穴,怎么反而放松警惕,任他一个人去了?” 元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人衣着华贵,看似健谈随和,实则笑里藏刀。 贸然找上随玉不知有何图谋,山上那群死板老道,不见得比他难缠。 见元翊不答,林成霜并不介意,笑道:“也是,管太紧未必是好,小心适得其反。”说罢林成霜转着长笛,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元翊肩膀,慢悠悠地朝山顶走去。 …… 随玉踏完最后一阶,刚跳上玉台,就被一灰一青两个道袍老者迎了上去。 灰袍老者道:“小友登阶竟如此迅捷,真真是与我长泽有缘,快快来我丹鼎峰,我峰内有上好仙丹,可祝小友早日升阶呐……” 另一边的青袍老者气定神闲地打断:“我看小友骨骼清奇,是块修习符术的好料子,他们炼丹的都是借外物,无甚可取。怕是要埋没了小友这一身天赋……”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炼丹的是借外物,这火候、时机大有门道,你懂个什么,我看你们符箓峰才是邪魔外道,天天在那鬼画符……”灰袍当即大怒,拉起随玉胳膊便要往殿内走。 青袍拂尘一挥,挡住二人去路,正色道:“玄钦老弟,师兄看上的人,于情于理都该是师兄的,你怎么能硬抢呢,师傅教的道理都忘了不成……” “阿呸,死老鬼,这些年你们作威作福的还少么,好东西你们要,好人你们也要,这个我先看见的,你今年再和我抢试试看……” “师弟这是非要和师兄撕破脸了?”青袍眉峰暗皱。 灰袍毫不相让,“就是师傅来了,这人也得给我留在丹鼎峰。” 还真被林成霜说对了,不过随玉小跑上来,却不是来听老头吵架的,他还要去寻宝呢。 便趁二人对峙之际,施了个脱壳咒朝门内飘去,这咒法还是偷学的元翊的,只看了一遍,也不知施得对不对。 指尖一亮一灭,随玉只觉神闲身轻,化作一缕轻烟,跌跌撞撞地朝玉宇琼楼飘去。 路过灵泉矮峰、修竹翠峦,草木清气拂面而来,吹得人神清气爽,连魂魄都被润了一遭。 随玉漫无目的地游着,途径一处水汽氤氲的池塘,水面上聚着一团白雾,叫人看不起水域大小。 岸边怪石嶙峋,池水微漾,泛起细碎银花,随玉好奇地打量一遭,未曾发现端倪。正欲离去,池中突然闪过一线碧蓝碎光,只一瞬便无影无踪。 随玉顿了顿,抬手朝湖中扔下一记灵波,预料中的波浪声没来,反而传来金玉叩地之声。 随玉心生疑惑,走近看,发现这湖面结了一层淡色结界,结界下浪潮翻涌,看不清深浅。 他蹲在岸边,伸手碰了碰结界,触手微凉,蕴着淡淡洗光。随玉想了想,一头扎进结界中。 本以为会被拒之门外,却不料这结界似是通人性,并未阻拦他,竟叫随玉闯了进来。 水流包裹住他身体,卷着人往漩涡深处飘去。 随玉只觉眼前一片白雾,雾色变幻无端,雾中似有活物蹿动,灵气也越发深厚。 随玉朝那涌动处炸起一道灵波,云团消散又立马聚拢,云雾四散的瞬间,他看见一尾蛟穿行其中,碧蓝的瞳孔朝随玉眨了一眨。 妖丹在此?随玉心有一喜,没了蛟目、脊鳞,妖丹也不是不行,换些银钱给元翊也好。 顾不得颈后阵阵发热,便要朝那翻滚着的云雾纵身去。 驾云咒还未施完,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对峙的力,不待他扭头,便兀地撞上元翊肩膀,眼前雾色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山门前的场景。 “唔。”随玉揉了揉后脑勺,后领被元翊拽着,风直往脊背蹿,凉得他不禁打了个细颤。 林成霜站在不远处凝眸看着他们,嘴角抿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随玉正疑惑,下一刻头顶便传来了元翊的数落声,“乱学什么咒,有几个魂够你瞎试。” 元翊往他额上探了探,额上冰凉一片,倒是没发热。 说他魂弱,什么魂咒乱加也无事,说是灵台稳固,偏风一吹就倒。 不论是人还是妖,都是魂身一体,偏他特殊,魂体相斥一般,就是要补,补都不知从何补起。 随玉正顶着红扑扑的一张脸,眨巴眨巴地偷看他,像极了从前道观旁那只偷吃完的狗儿。 元翊好没气地觑了他一眼,终是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做什么跑那么快,背上满是汗,嫌病得不够久么,明个儿又有气无力的,看你折腾谁去。” 随玉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灰衣老道凑了过来,对随玉笑道:“小友莫急,入我峰内,丹药管饱。别说是失魂症,就是半只脚踏进阎罗殿的人,都能拉回来。” 随玉心说自己刚从阎罗殿出来。 元翊开口回绝了他,“我们二人此行并不为求师。” “不为求师,你登阶作甚?”灰袍老道疑惑道,刚想上前一探元翊修为,却被青袍道人的拂尘拦住。 那青袍老道走至身前,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元翊,“我认得你……你是……当年那个灾星……”说罢眼睛冒出一道锐利的光。 “呵。”元翊没本也打算隐瞒, “当年你还没闹够,又来做什么?”青袍老道语气不善,周身和善的气流陡然防卫起来。 一股清至的力环绕上随玉肩头,将他从元翊身前拉出,护至到身后,对元翊毫不客气道:“你挟持这位小友,又是何居心?” 元翊眉心一跳,老道放在随玉肩上的手,看得他心头蹿起一阵无名火,刚想驱咒弹开。却听得老道呵斥一声,“在我长泽门前还想撒野不成?” “老头你瞎说什么?”随玉听得云里雾里,“他才不是什么灾星呢。” “命格克尽六亲、为人无情无义,不是灾星是什么。”青袍道人毫不留情道。 围在一旁的灰袍道人小声附和:“小友我同你讲,这皮相颜色皆为虚妄,你年纪浅,遇人少,莫要被他蒙骗。” 第11章 长泽首徒 见随玉未解其意,灰袍道人继续道:“有些东西用眼看迤逦绚丽,实则一团污秽,须得用心看,才知真相。” 青袍道人也道:“小友莫怕,眼下小友率先登阶,便是我长泽弟子了,这煞星若是敢在长泽境内动手,我们定叫他魂飞魄散。” “你们胡说什么。”随玉有些恼,拨开道人的手,朝元翊走去,“我不修仙。” 二道皆是一愣,灰袍仍不死心,追问:“是不是他逼你的?” 随玉继续摇头,又见元翊面色丝毫未变,补道:“我心甘情愿的。” “诶呀诶呀,好好的凰骨不修仙,比炼废我一缸彤丹还叫人心疼呐。” “灾星拐走我乖徒儿,我与你没完。” 林成霜半靠在门前玉雕石兽上,懒洋洋地招手,“喂,二位峰主,阿玉既无心修炼,二位看我如何!” 青袍道人略微扫了一眼,“呵,你?你不是要入剑修么,还来添什么乱子?” “在下听说剑修收徒格外苛刻,这几年少有能入门的,自认并非天纵奇才,才想请峰主……” 青袍道人摆手,“何须问,长泽收徒不拘一格,鼎剑峰尤为随性,只要你过得了悬舟那关,自然无人阻你。” 元翊听此微微侧目,见林成霜颠了颠手中玄剑,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 鼎剑峰掌门闭关多年,峰内事务全由大弟子谢悬舟掌管。 这谢悬舟也是少年成才,小小年纪就已破元婴,剑术更是师祖亲授,当属长泽第一流。 当年元翊上山,也是怀着讨教一二之心,却不巧恰逢他下山寻药,二人没能碰上,未能领教长泽这一百年里的最高剑术,当时还有些遗憾。 眼下林成霜资质平平,却有这份志向,倒叫元翊高看他一眼。 灰袍道人也面露难色,忍不住感叹:“何苦非要入剑修呢,丹修、药修,再不济符修也好,诶,你们这些小娃娃啊……” 随玉扯了扯元翊衣袖,低声问:“那名叫悬舟的人,很厉害吗?为何这他俩看林成霜的目光,和孟婆送魂时的目光一般,一副见完一面没下一面的样子……” “少胡说。” “本来就是……”随玉小声嘀咕,孟婆看魂还多一份怜惜呢,那青袍道人眼中却是明晃晃的嘲讽。 不由得叫随玉生出几分好奇,也不知元翊比不比得什么悬舟。 不待随玉多想,一阵强劲的罡风震得人浑身一颤,玉阶似是抖了一抖,二位道人面色一变,拂袖离去。 下一刻,沉重的钟声响彻山峦,不远处的钟楼上,一面水镜被晨光一照,发出莹润的暖光。 四下人声渐起,玉台上慢慢聚了些人。 这些都是今年入门之人。 元翊扶着随玉肩膀,叫他往山下看,山际晨雾散去,触目皆是苍翠,不远处的一条飞瀑直挂青峰,峰险而瀑急,湍水隐于云脚,大气磅礴又不失妙趣。 随玉在地府何曾看过此景,入迷地盯着那泄流而下的水瀑,想着飞去淋一番才好。 此时,身后传来青鸾清啼,接着是一阵碎玉般丁玲声。 “恭贺诸位登阶,请诸位逐一立于前缘境下,待前缘镜分出灵根属性,再决定各自去留。”灰袍道人捧一长卷肃然道。 青袍道人则立于水镜前,缓缓转动镜纽。 镜中乍起旋涡,随玉看着眼熟,想上去一探究竟,却被身后的元翊按住肩膀。 “别生事。” “我只去看一眼。” “不行。”元翊沉着脸,不为所动,又将一个手掌大的葫芦递给他,“冷泉已得,你在此看看热闹便好,别上。” 随玉悻悻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果真甘洌爽利,一口下肚,叫人浑身清凉,血中隐隐的燥热也消失不见。 元翊见他眸色不变,腕上脉息也不似之前黏滞,心知这热症是解了。 本是了却一桩大事,可不知为何,他却半分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更郁闷了些。 随玉不知他心头所想,心思全在那水镜上,只见弟子们纷纷上前去,不多时便拿着块玉佩出来。 灰袍道人一一查看玉牌,毛笔在长卷上飞快记录着。 台前未入镜的人越来越少,林成霜却仍靠在玉兽旁不为所动。 随玉歪头问:“怎么不上去?你不要想当剑修吗?” “阿玉你不来,我都没兴致去了。”林成霜随口诌道,说着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 见随玉皱眉,又补道:“阿玉可知我为何要入鼎剑峰?” “鼎剑峰很好?” “鼎剑峰享誉天下当然好,若是能入鼎剑峰,不光于自身修为有益,更是光耀门楣的一桩好事……” “原是为沽名钓誉……” “也不完全是,所有入长泽的弟子,皆可取峰内一件法宝作贴身武器,你看他们入水镜,一是为测灵根,二则也是去寻各自有缘的宝物法器。鼎剑峰好几十年不收徒,里头的东西可谓是价值连城。” “有何法器?”随玉悄声问。 “金玉珍宝、兵器神兽,长泽的宝物库什么都有。” “那你何不早去,都被别人选完了。” “入鼎剑峰无须入水镜,只要……” “只要如何?” “只要接下鼎剑峰首徒--谢悬舟的三招。” “何处去寻他?”随玉追问。 林成霜笑笑,心想赌对了,眼前这稚嫩的小儿果真是对宝物感兴趣。 “阿玉贵人多忘事,分明在林中见过,这不,来了。” 说罢只见林成霜横剑往玉台中间跃去,玄剑“噌”地一响,于空中接下一记灵波。 “师兄,好久不见。”林成霜仰头。 玉台上冷脸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密林中责难他们的那位。 谢悬舟,随玉眸色暗了暗,当即心下有了思量。 元翊心头一紧,原来是他,方才在林中时,这人刻意压抑着灵息,难怪方才他只觉灵气纯正,却探不出深浅。 林成霜挽了个剑花,嘴上说着“得罪”,直直朝台上刺去。 “呵。”谢悬舟不闪不避,舐月剑剑光一闪,两剑交错迸出刺啦火花。 二人你来我往地过着招,看似林成霜招招致命,实则是谢悬舟毫不留情,一面拆招一面用灵力压人。 二人玄息差了好几个阶,单凭这一点,林成霜便毫无胜算。 不过令元翊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林成霜那半吊子修为与身法,应当一招都接不住。 没成想按他那不要命的打法,居然撑了这么久。 眼下他出招速度明显减慢,谢悬舟却游刃有余,这场比试结局显而易见。 后天修炼到底是比不上天赋异禀,更别说还是一副修炼也不到家的肉身。 林成霜嘴角溢出鲜血,神情依旧执拗,手中玄剑似是禁不住灵压,隐隐有碎裂之势。 谢悬舟攻势毫不减弱,甚至有往死路上的趋向,一招一式间杀伐之气尽显。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林成霜明显体力不支,跪坐在地咳出一口血沫。 谢悬舟负剑淡淡扫了一眼,却见他复又起身,便再次起势,横剑上前。 此时的林成霜打法已乱,只用真气强撑着,周身发出淡淡的微光来,似有魂散之象。 水镜前的二道面露不忍,灰袍道人似是想上前阻拦,被青袍抬手拦住,低头同他说了什么。 灰袍道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没有上前。 台上众人皆是看得入迷,元翊冷眼看着,心知这场比试的结局马上便要见分晓了。 虽是要输,但三招早已过完,林成霜这入鼎剑门的心愿应当是成了。 不过元翊眼下心里横着一遭无可解的心事,无心关注他这宗门之事,正想趁着众人沉迷对局,带着随玉下山去。 一扭头,却发现一直立在身侧之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元翊四下观望,没来由地心悸起来。 台上灵气又乱又杂,画寻龙阵也无济于事。 这陌生的情绪叫他方寸大乱,连忙竖起黑玉匕“噌”地擦过指腹,血珠不间断地落于刃上。 想靠血引追寻随玉方向,却陡然想起,方才他已喝下冷泉,自己的血已经寻不到了。 人群中放眼望去,随玉杏黄的身影半分也不见。 既然台上没有,说不准是下山了,元翊当即转身,周身煞气止不住地外溢,恨不得立马把这云麓二十一峰搜一遍。 此时,耳畔却响起林成霜懒洋洋的声音,“别急啊,你还在这,阿玉怎么会走呢。” 元翊来不及细想,直问:“在哪?” “林成霜”低笑一声,轻声道:“这不,大伙儿都看着呢。” 眨眼间,那人群中与谢悬舟过招的从林成霜换成了随玉。 元翊耳边陡然寂静,只一颗心越跳越响,响得叫人疑心下一刻便要裂出来。 怎么会是随玉,怎么……才发现…… 随玉一抹额前血珠,撑着剑再度跄踉起身,朝谢悬舟劈过去。 谢悬舟似是没料到这人意志力这般强,有些不耐烦,只横剑挡下,随玉手中玄剑终是不堪重负,“铛”地一声碎成了好几段。 随玉当即抓过一块碎片,扭身绕至谢悬舟身后,横在他脖颈上固执道:“你,三招,我接下了,给我灵器。” 一瞬间,二人攻受之势易形,众人一片哗然,就连那两位老道都惊叹不已。 “什么?”谢悬舟一愣,颈上微凉的压制叫人不耐,竟被他钻了空子。 “我说,给我灵器。”随玉咬牙,低在他脖子上的断刃又往下压了几分,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淌下,落在谢悬舟一尘不染的外袍上。 第12章 血誓误结 谢悬舟轻啧一声,掌下生风当即朝后一挡,随玉侧身躲闪,断刃丝毫不移,自谢悬舟颈上“噌”地”划过,顿时真气四溢。 与元翊灼人的真元不同,谢悬舟的真气至清至纯,悄无声息中凌压下来,往随玉背后猛击一掌。 随玉被推得偏了几步,扭头又欲粘上去。 却见谢悬舟收了剑,声音仍是冷淡,“你,鼎剑峰收下了。” 四下骤然噤声,只是一瞬,复又再起喧哗。 随玉抹了把嘴角血沫,缓缓立起身,林成霜的肉身,果真比他自己的好用些。 只是方才打得太猛了,多少还是禁不住,眼下魂魄不稳,隐隐有离体之征兆。 随玉调动内息,抬头看向谢悬舟。 谢悬舟似是看出随玉心思,扔下一句,“且自去水镜中寻。”转身便要走。 随玉这才放下心,听见飘在一旁的林成霜道:“水境随时都能进,不急。” “不过,那边……似是有些麻烦。” 随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元翊呆立在石兽旁,赤红着脸,一副魔怔模样。 二人目光相触之时,随玉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要不,那先下来?”林成霜问。 随玉僵直着身子,略一点头,目光却没从元翊身上挪动半分。 他……怎么看起来并不高兴。 这边,林成霜的还魂咒已然施好,轻轻在随玉额心一点,随玉淡青魂体便从林成霜肉身上脱离。 刚离体的魂魄还未定型,随玉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落地时使不上劲儿,不慎扭了一下,便卸了力跌坐在地上。 元翊见此再也站不住,急匆匆走过来。 随玉费力仰起脸直冲他笑,却见他眼中蕴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怒气。 还未开口询问,就听得他劈头盖脸的责骂声落下来。 “做什么又跑上去和人过招?” “一路上都在和你说了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惹事生非,我的话你从来不会听。” “好的不学,邪魔歪道的换魂术也敢往身上使,你有几个魂禁得住折腾。” “冲上去出什么风头,赢了他又有什么泼天的好处?” “你知不知道,方才若是他不收手,你就是赢了,也是个半残。” 元翊心悸得厉害,刚才随玉二人过招时颇为惨烈,二人都是不留余力的打,若是一时不慎,只怕半身修为都要折在上头。 “总是低着头做什么,方才不是厉害得很么,一柄残剑都敢直对人家的神兵……” 刚从谢悬舟那一掌随玉没能躲过,若是直接打在魂上,只怕要直接魂飞魄散。 好在有林成霜肉身挡上一挡,不至直接伤魂,元翊越想越后怕,不敢伸手去碰随玉魂体,周身玄息竟也不稳起来。 林成霜没料到元翊反应这般大,轻轻点了点元翊肩膀,好声安慰道:“方才打斗皆是用的我的魂气,阿玉这只是乍然离体不太适应,待一小会儿便能恢复如初,这不是好好的……” “我同他说话,你插什么。”元翊正在气头上,没了方才的客套,半个眼神也不给林成霜,一双眼死死黏在随玉身上,恨不得将人盯穿。 黑玉匕似是与主人心意相通,蓄势待发地绕在元翊手边,发出急促不安的颤鸣。 随玉低头坐在地上不应声,元翊只当他又左耳进右耳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接道:“我同你说的全做耳旁风,旁的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得动你。” “横竖不听我的话,日后你是去是留我也不过问,眼下你身上的热症也解了,你那魂珠,我也……” “要走么……”随玉愣楞开口,声音那般小,林成霜没能听清。 却发现头顶声音消散,元翊定在原地,理智登时回笼,这才意识到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面色更苍白了些。 气极竟口不择言起来。 林成霜刚打算开口再劝和劝和,却觉出一丝不对劲,自两人面上逡巡一遭,心下猜到些什么,暗道不好,生怕听到些不该听的,赶紧趁机溜了。 随玉心下惶然,自己是个半死不活的魂儿,在地府飘荡三百多年,睡睡醒醒一直不肯往生去,只因他记着有一人在等他。 自从醒来,元翊从如同天赐神物,将随玉尘封已久的魂魄唤醒。 在他身上随玉总能感觉到那缕熟悉到气息,不由得将一切喜怒哀乐,全系在他一人身上。 而元翊这些日子,也一直待他很好,要星星不给月亮,对他一些无理的要求,也无一不允。 可随玉却知,元翊真正心思并不在他身上,眼下终是留不住了,难道他与他真的没有缘分。 随玉鼻头一酸,睫羽洇湿,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又问了一遍:“还是要走?” “……” “是不是?”随玉猛然抬高音量质问道。 “是。” “那你便杀了我!” 此话如平地一声惊雷,榨干了元翊的怒气,杀、死这些尖锐的字眼挑动着他本就不稳固的玄息。 “你既不要魂珠,我要着又有何用,反正我也早该死了。”随玉一改往日温驯,眼神狠戾之色立显。 凭什么要蹉跎百年,凭什么不得圆满,还是不甘心的,竟还是不甘心。 一念佛陀,一念地狱,随玉怒极,眨眼间于满目赤红中,再次看到那魇中之人。 似远似近的声音响起,你看,他就是不要你,做了这么多又有何用,最后抛下的还是你,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 放手吧,强扭的瓜不甜,心魔悠悠道……随玉眼中又多了几分执拗。 元翊被这他一眼摄住,周遭空气都滞住,二人无声对峙起来。 突地人群中一人大呼:“有魔气,有魔气……” 水镜前的二位道长也意识到不对劲,忙将玉台上新入门的弟子遣散。 灰袍道人双手施印,嘴边念起清心咒来。 可惜凡人的清心咒,对与随玉如影随形的三百年的心魔而言毫无用处。 只见随玉红着眼,一把握住元翊手边的黑玉匕,直往自己胸口冲。 元翊眼疾手快地召回匕首,随玉不肯松手,二人无声角力。 黑玉匕双面开刃,随玉死死握在刃上,煞气豁开深可见骨的血口,还在往肉里没入。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这是随玉的血。 元翊看得眼眶发热,方才是借林成霜的肉身,眼下却是实打实的从随玉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放开……”元翊喉头发涩,缓缓跪坐下来,看清了见随玉因用力而汩汩流血的手心,颤抖着触上去。 “不是要走么,还管我做什么……”随玉手上力道半分不减,怕刃来回划割,元翊不敢再用劲,只维持着不让他真往胸口捅。 怎么就养成着般性子,一言不合便要拿命去搏。 “不走了。” “真的?”随玉眸中赤红淡了几分,眼角的泪随着他的动作掉落,沿着脸颊缓缓滑下。 “方才是我说错了,不该那般吼你。”元翊轻声哄道,“来,先把手松开。” “当真不走了?”随玉又问。 “嗯……”元翊点头。 “你同我结誓。” “好,先把手松开。” 随玉半分不动,嘴里念了几句什么,汩汩流淌的温血腾起,在空中蜿蜒成一串符咒。 元翊觉得眼熟,却辨别不出是何种咒术。 随玉道:“结誓!” 元翊当即划开自己食指,滴了两滴落在咒上,只见那符咒慢慢流动起来,二人血液交融,暖意欺身而上。 元翊发现自己竟能感知到随玉内力,果真丹田空空,灵气淤堵得厉害,眼下不要命地往外涌。 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只怕那残破的魂珠撑不住。 “誓已成,放手吧。” 随玉也感受到了元翊热腾腾的真气,略一点头,手臂发麻,缓缓松开匕首。 待随玉手掌完全离开之时,黑玉匕“咻”地收至元翊身后。 元翊吊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灰袍道人从玉台上匆匆走来,看这满地鲜血,叹道:“诶呀诶呀,小友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血多不成,好好的凰血着般洒着玩儿么。” “作孽呐作孽呐……” 此时,随玉眼中赤色完全散去,却见身前的元翊面色沉得几欲滴出水来。 心知这下许是把人惹大发了。 元翊接过随玉血肉模糊的手,不大敢动。还是灰袍道人递给他们一盒药膏。 元翊将他手轻轻托起,端详片刻,实在没法寻个不疼的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包扎起来。 边包扎边说;“随玉,我的话虽不尽善,总归不是害你,多少也听一些。” “嗯。”随玉应了一声。 元翊抬眸看了看他脸色,继续道:“凡事多想想后果,就是真想讨教一二,点到为止就好,何必与人斗狠搏命。” 随玉点点头。 “那方才为何要上?” “我原想送你个宝物。” “我不缺什么宝物。”元翊没料到这遭,还以为是随玉贪玩,没成想竟是想错了。更觉先前的话说得过重了。 “兴许你就不走了……”随玉发觉手心痛感加剧,不由得缩了下,到底没抽走。 元翊动作更轻些,又道:“以后要做什么同我商量。” 第13章 语息温凉 随玉点点头。 元翊又道:“方才结的……是何咒术?” “是……”随玉皱眉,“。” 元翊刚想说再画一遍,却又怕这咒须得见血才奏效,眼下才包扎妥当,还是别再折腾,也不急这一时。 反正中咒后也没有不适之处,兴许是同寻龙阵一般的寻人术法。 “你当真……不走?”随玉偷偷看了他一眼,语气小心斟酌。 “我不像你,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既答应了,便不会食言。” “你放心,魂珠我一定给你。”随玉笃定道。 元翊当即想起魂珠这一遭,立马板起脸来,“你同我说实话,你那魂珠,是如何碎的。” “我……不记得……” “碎魂之痛并非常人能忍,这般刻骨挖髓还能忘记?”见随玉面色黯淡,元翊又问,“可是给了什么人?” “好像……是给了……” “是谁?” “是个……很重要的人。”随玉陷入沉思,苍白的脸上一缕碎发随风飘起,几滴未干涸的血珠落在下巴上。 元翊一滞,那先前唤的那声夫君,想来并非呓语,是确有其人了。 “记不清……”随玉面上哀伤渐起,雾气再度涌上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似是在悲汤苦海中浸了一遭,半分生气也无,只蔫蔫地颓坐在地。 元翊不忍再逼问,探了探随玉额头,触手炙热,竟是又发起热来。 “先回去可好?” “我的灵器。” 立在一旁的林成霜立马有眼力见儿地凑上来,“我给你送上门,定选个最好看……” “要最厉害的。” “好。”林成霜一口应下。 元翊本不在意那灵器,可一想到随玉费了那么大功夫才得来,也不好说什么,给了林成霜一纸符咒,“山脚下一处寻常屋宅。” 林成霜会意,点头道:“明日。” “那便不叨扰。”元翊冲一旁的青袍道人道。 青袍道人满脸可惜,朝他们挥挥手。 灰袍道人不知何时也飞下阶来,盯着地上慢慢褪色的凰血沉思良久,“上古血种,怎么出现在他身上……” …… 元翊抱着怀中陷入梦乡的随玉,往山下走,周身血腥味还未散尽。 林中时不时闪着些灵瞳,似有灵兽寻味而来,虎视眈眈地跟了一路,却无一刚靠近。 不为其他,全因元翊周身煞气太盛,一路上生了灵智的草木都纷纷避让,连原本密枝掩映的崎岖山路都开阔了些。 方才情势太紧迫,元翊一颗心全拴在怀里这人身上,只怕他一个不顺意便要发癔症,做出些骇人之举。 现在随玉睡着了,倒有空儿慢慢思量起来。 先前完全不知随玉身份来历,眼下似是有了些眉目。 魂珠三百年一结,听阿矜与随玉之间的交谈,大致可知他们在地府也住了两百余年。 是随玉失了魂珠才搬去地府的,那随玉同他口中的“夫君”相识,便是这三百年间的事。 失了魂珠,虽是病病殃殃,却没灰飞烟灭,可见随玉生前定是天赋异禀。 方才探他灵脉,只丹田空空,灵脉筋络全然完整,这魂珠定不是爆体而出的。 能不伤原身而取走他人魂珠,须得有登峰造极的修为,元翊修炼这般久,不曾见过此等修为之人。 真有那般能耐,也不会非要一颗魂珠。 那便只有可能是自己动手的。 又见方才随玉全然不顾自己死活,兴许真是他自己剖给人家的。 他那“夫君”真是好命,竟得随玉如此真心相待。 想到这,元翊更是心口堵得难受,忍不住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大约是还伤着,随玉梦中也蹙着眉,睫羽上还带着雾气,总睡不安稳。 手用力攥着元翊衣领,伤处似有血渗出,暗色晕开慢慢扩大。 这几日,不是误食毒物,便是受伤,同自己亲近的果真没有不被牵连的。 也不知方才答应同他一起,是不是在害他。 …… 朱楼跟随二人坐落于山脚下,化成一座二层竹楼隐于一片玉叶林中。 元翊走到时,阿矜正抱膝坐在门前,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咬秤兽。 远远的见元翊抱着人走来,阿矜像是见怪不怪,竟没起身相迎。 待走近了,元翊身上的煞气掩住血气,一时间也没叫他们觉察。 阿矜只道是又出去玩累了,抱着回来休息,说了句“药在鼎中”,便继续埋头弄兽。 元翊抱着人上楼,轻车熟路地解开随玉里屋禁制。 将随玉外衫脱下,搁在案几上。又念了个洁咒,除去了随玉在外沾染上的一身浊气,将人放到床榻上。 继而转身拾弄起自身来。 随玉听到屋内动静,渐渐转醒。 一睁眼便见元翊背身解扣,暗色束腰革带勾勒出窄瘦腰线,衣领微斜,一段锁骨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元翊身形颀长,劲瘦匀称,如雨后新竹一般,带着少年的清润却又不失韧劲。 随玉看得莫名眼热,想开口唤一句,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元翊脊背一僵,心又揪了起来,来不及整理衣衫,忙走到桌前到了盏茶水拿过去。 随玉坐起接过,心事却不在水里。 元翊正疑惑,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这小魂眼神正黏在自己胸前。 “看什么。” 随玉赶紧低下头,假意喝起水来。 元翊有些无奈,复又探上他额头,好在不似方才烫手。 元翊半蹲在他身前,看了一眼窗外,山峦隐于熹微晨光中。 今日起得太早了,去云麓山走一遭,回来也不过辰时。 随玉仍不肯抬头,直把盏中清水喝尽。 “喝完便睡一觉。”元翊道。 随玉瓮声瓮气,“你呢,你不睡么?” “多大的人,还非得陪着才睡得着?”元翊心下好笑,也不知是不是取魂珠时,连灵智也被一并拔去。 这几日看着,随玉说话做事不像个修了几百年的魂,倒同凡间龆年小童一般,心思半点也藏不住,明晃晃的全写在脸上。 随玉瞧着元翊脸色,未见厌烦之色,便大起胆子继续道,“怪冷的。” “眼睛都烧红了,从何冷起啊?”元翊起了些逗弄心思,抚上他柔软的头发。 随玉就着手心蹭了蹭,发觉元翊手心竟凉过他脸颊,顿时有些赧然,又不想元翊真走,小声嘟囔,“就是冷……” 随玉扯了扯身上杏黄的衣衫,阵阵热气扑涌,歪着身子直往元翊身上靠。 随玉身上的热气攀着他胳膊一路蔓延至全身,元翊只觉喉头紧绷,赶紧拨了下领口。 “是是是,冷得都出汗了。” “嗯……”随玉忙不迭地点头,抱着的手愈发加紧。“你先别走,暖暖再……” 说着,原本紧缚着身躯的吉光羽,似是读懂主人心意,慢慢变得松散。 “噌”地一声,横于锁骨处盘扣落下,半抹白润一闪而过。 元翊脑子“嗡”的一声,抽手直想后撤,又怕随玉多心失意,只得僵直着身子,强定在那不动。 随玉揉着他肩上僵硬的肌肉,寻着凉意凑上去。全身重量一并压在元翊肩头,单靠伤得轻些的左手支着。 怕触动伤口,元翊不敢大动,任着他爬上来。 “同我一道,好不好?”随玉沿着他肩膀向上,手上缠绕厚厚的白布,小心翼翼地缓缓凑到元翊耳边,复又问了一遍,“行么……” 说着腰肢无意识地蹭动起来,语息温凉,暖香浮动,身前之人烧得迷迷糊糊,只一味寻的贪凉贴近。 元翊心知不该再同他做这档子事,一次是意外,两次为解毒,眼下本该放人睡下,实在不该再三再四地错下去。 而这事本也不该他俩做,随玉孩子心性不懂,他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和他厮混下去。 到底是自己占了便宜,日后随玉知事了,又或是灵根复生了,想起现下来,只怕要后悔。 念及此,元翊稳了稳心神,断不可继续错下去。 “唔……”随玉被轻轻扯开,凉风顺着豁开的领口钻入,登时清醒了几分。 “怎么了?”语气还有些意乱神迷。 “睡吧。”元翊克制道。 “可……不舒服……”随玉有些不解,明明都快要……怎么又突然收手了。 “哪儿不舒服?”元翊心下一紧,用真元探了一遍随玉周身经脉,没发现何处淤堵滞塞。 真气周转反而迅捷有力,若是寻常凡人,定能听见稳健的心跳的。 随玉却仍不高兴,用力拉着元翊的手往下带。 元翊看去,只见自己指尖被带着一路向下,所触之处一片滑腻。 随玉曲起一只腿,蹭过元翊腰际。 元翊当即了然,迟疑一刹边想到了法子,轻扶着随玉肩膀,将人朝后放下去。 随玉仰面倒在床榻上,床头的翠色珠帘轻轻晃动,隔帘望去,看不清元翊神情,只见他身型一顿,接着一捧雪白的被衾倾泄下来。 随玉没反应过来,被被衾扑了满脸,珠玉丁玲间,随玉突觉身下一凉,只一瞬便被柔软的被面裹住。 窸窣声里,随玉迫切想寻元翊眼神,费力仰头却只看见元翊头顶几根杂乱的发丝,随主人动作起伏不定。 心头那点子不甘还未蒸发膨胀,就被另一波浪潮淹没。 随玉抵抗不得,只得随着这浪潮起潮落,几经辗转,终归于一片白。 第14章 以焦代酥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睁眼时已至黄昏,帘外落日熔金,灿灿夕阳洒落满床。 随玉愣神片刻,轻轻动了动,光晕腿上斑驳陆离,光斑褪尽后,几道乌青的斑痕显露。 正疑惑间,突觉屋外传来一阵异响,他心生警觉,快步闪身至木柜后。 木门咯吱一声,一玄衣男子低头进屋来,目光在屋内逡巡一遭,案几杯盏茶壶未动,床上被衾凌乱却无人。 心知随玉醒了,动作便少了几分拘谨,大步走到案前,缓缓倒起水来。 随玉侧身站在木柜旁,审视地看着他,这人身形颇高,举手投足间带着人少年人的清润,却不显瘦弱。 气息倒是不太陌生,反而熟悉地令人生惧,随玉记不起是何时同这内息结契的。 结契须得二人心甘情愿,连髓交血方能成。 随玉不觉得自己会同旁人有这般深厚的情谊,深厚到能结契的程度。 而眼前这人周身玄息循转流畅,并无被强行结契后魂乱之征兆。 莫非这契是在他们二人神思混沌时结下的。 念及此,随玉眉心皱了皱,实在不该再惹因缘。 立在屋中的元翊手中茶盏已满,见随玉还不肯现身,以为是随玉醒后忆起当时之事怕羞不肯现身,也没强唤,只寻了张木凳坐下,低头喝起茶来。 随玉见他在他里屋内如此随意,顿时心生不爽。 当即控住珠帘上一片玉珠,朝元翊直直飞去。 元翊侧头躲过,玉珠直直砸入木桌深出,元翊咳了一声,“醒了?醒了收拾收拾,下来吃饭吧。” “还有你那搏命换来的灵器,也……” 元翊刚一扭头,便见随玉握着黑玉匕化成的短剑,朝自己刺来。 “做什么!” 随玉身轻如燕,出剑利索直奔眉心,元翊横手挡过。 短剑被打偏,堪堪擦过元翊腰侧,割断了他腰间挂着的玉牌。 被随玉挑剑一接,“噌”地落入他手心。 元翊按住他肩膀,收回随玉手中利刃。 “好生生地又怎么了?早上疯得还不够么?” “我的。”随玉紧握住玉牌,神情执拗地仰头看向元翊。 元翊一愣,语气有些无奈,按在随玉肩上的手也放轻了些。 “你的,你的。” 随玉见这人并无敌意,防备稍稍放松了些,又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人没有夺玉的想法,便拿着玉往嘴里送。 元翊来不及反应,只见那玉牌化作一缕淡青真气,飞快钻入随玉嘴里。 “做什么!” “干你什么事,本来就是我的。”随玉语气冷淡,后撤一步,同他拉开距离。 “谁说不是你的了?”元翊有些急。 “这东西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聚了恶灵魂息也说不准,是能往嘴里送的么?” “与你何干。”随玉神情冷淡地拨开他直要贴上来的手。 抬手召来吉光羽穿上,周身魂气一震,头也不回地对元翊道:“我不知你施了何种邪咒,竟能进这朱楼来。” “眼下且自行离去,别逼我松手。” 元翊一时无言,不知他这又是闹哪出,看着随玉背影飘飘然地下楼去。 不禁悠悠想着:身形比先前稳了些,內力也恢复了好些了。 …… 楼下。 随玉抬着脖子,喝着阿矜端上来的固魂汤。 见他如此“乖顺”地喝药,阿矜满眼欣慰,高兴地快要鼓起掌来,赶紧将那碗元翊刚买回来的酥饼推至随玉眼前。 随玉一面吹着水汽,一面问:“楼上那人,是何来历。” “谁?” “那黑衣人。” “嗯?元翊啊。”阿矜拨开酥饼纸衣,顿时喷香满屋。 阿矜本想说是主人你新收的仆人,又怕随玉不高兴,便转口道:“一个中了咒的凡人。” “元、翊?”随玉无声念道,好熟悉的名字,想了想却没忆起这人半分讯息。 刚欲开口再问些什么,却见元翊顺着木梯走下楼来。 随玉眉心一蹙,“不是叫你赶紧走,还在这做什么?” 听此阿矜也是一愣,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觉睡出嫌隙来了。 而随玉神情又不似作伪,元翊面上虽不显,可周身玄息却压了下来。 阿矜不免担忧,只求可别再闹上。 “走?我怎么走?”元翊拖了把木凳,坐到随玉对面,“你把这咒解了,我便走。” “什么咒?” “呵,我怎么知道你下的什么咒。” “我下咒?”随玉瞪大了眼睛,“我怎会给你下咒。” 元翊冷笑一声,伸出手腕,亮到随玉眼前。皮肉下一道盘根错节的紫青纹路蜿蜒勾勒。 随玉看得眼热,那咒纹边缘泛青,入脉却重,是新咒无疑。可自己关于这枚咒的记忆却半分也没有。 “你且看吧。” 随玉转过自己手腕,上头果真有个一模一样的纹路,眉心更紧,指尖凝气想去抹了这印记,玄息才触上,就被生生震开。 元翊也感到腕下一动,这咒原来还有些许共感之效。 随玉几次解咒不成,又些恼了,“你逼我的?” 听此,元翊更没了好脸色,“今天早上下的,在那山前,你哭着闹着要结的。” “胡说。”随玉脊背一麻,当即反驳,“胡说八道,我怎会下这种咒,你给我解开,赶紧解开!” “呵。”元翊心中窝火,先前只道随玉失了魂珠,又孤零零地呆在地府,甚是可怜,性子乖张顽劣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成竟白眼狼一般,一天一个样,说过的话一天不到就忘了,偏还要来质问他。 眼下想起自己不是他那梦中之人了,耍赖也来不及了。 随玉不知被哪个字眼刺激,手下解咒的招式愈发狠戾,大有锁打不开就砸门的势头,那截手腕被法术砸得发红,脉息跳动也越发激烈。 “主人……”阿矜不免担忧,小声道,“你这咒,看着像叠了些姻缘结的画法,兴许……兴许一时半会解不掉。” 随玉脑子轰地一震,姻缘?因缘? 元翊神情也凝重起来,当时怕随玉继续自戕。 胡乱答应了同他结咒,想着以他那点子灵力定然画不出什么麻烦的东西,待时间一长说不准自己就蜕了。 没想到还同因缘扯上干系,有道是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未到缘灭之时,这咒怕是解不掉了。 眼下随玉不知哪缕魂搭错,若是非要解,只怕又要伤筋动骨一番。 “你且少作些孽吧……”元翊叹气,“凡事惹上因缘,都不可强求,兴许明日睡一觉便没了,你强招来的,且自个儿受着吧。” “你……”随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又不是我强结来的,你冲我发什么火?”元翊被他瞪得也有些恼,老这般反复无常的,真真是惹人生倦。 怕再同他僵持下去,又要惹一番争吵,便没再看随玉,只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焦饼,低头吃起来。 这饼也是城门前一家老招牌做的,先前带随玉进城时,也曾觉新奇,缠着要买过。 但他咬了一口嫌太硬硌牙,便再不肯吃,元翊当是只觉这人娇气,倒也没多指摘,转而带他去吃价贵一倍的酥饼。 后面元翊每次买焦饼时,便不再带他那份,眼下不知为何,竟觉得隐隐有目光扫过来。 元翊那般警觉的人,无须抬头便知是随玉。 只是才吵过几句,元翊不欲去理,他自己也是一团乱麻,是走是留原本已无须再想,眼下随玉这般态度,倒叫人不免多想起来。 随玉仍是痴痴地盯着那饼,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副出神模样。 随玉又盯了一会儿,直愣愣的目光实在叫人没法忽视,元翊终是被看得烦了。 抬起头来,直问道:“想吃?” “哼。”随玉立马扭头,下巴仍是高抬,目光却不经意扫了那饼一眼。 “想吃就说。”元翊将饼往前一递,饼的香味直冒冒地撞到随玉鼻前。 “才不是。”随玉小声反驳,眼神却跟了过来。 “吃吃吃。”元翊不再同他拉扯,起身将半张饼塞进他手中。 随玉当即眼神一亮,又生生克制下来,佯装严肃地看着焦饼。 “这……你咬过的。”随玉道。 “不吃就还我。”元翊好笑,想说不只这饼他咬过,其他地方也咬过呢,也不知随玉想起来了,当作何反应。 “哼。”见元翊没反应,随玉施施然地将饼转了边,顶着元翊饶有兴趣的目光,一大口咬了下去。 元翊看得眉心一颤,这饼向来不得随玉青睐,眼下他忘了,一口咬下这么多,也不知呆会儿咬吐出来多少来。 虽是不贵,白白浪费却也不好。 随玉入口面色微变,却只略一迟疑,终是咽了下去。 “还你。”说着将饼还给元翊。 元翊见他没吐出来还有些意外,还是接过,道:“好。” 阿矜目光在二人面上打转。 “要不……要不先吃饭?” “嗯?”随玉回过神,想到自己方才姿态,不免有些赧然,“好。” 桌上变出几碗冒着热气的菜,随玉爱吃的菜色。 随玉当即心情大好,也没心思计较咒术、焦饼,拿起玉筷便低头吃起来。 元翊抬眼瞥了眼,心道还是老样子。 见随玉低头吃得香甜,也不想打扰他。 走不走的,横竖解了咒再说。 第15章 妖蛊横生 饭毕,随玉飘飘然地上楼去,走前也没给元翊好脸色。 “你如何惹主人了?”阿矜忍不住问。 元翊冷呵一声没答话,倒是躲在桌角的咬秤兽接到,语气戏谑,“定是那档子事上的。” “小兄弟你也别急,你们年轻是这般的,总是这呀那呀的不称意,多来几遭,日子长了便好了,来日……有得是如胶似漆的日子。” 元翊手一顿,冷冷道:“呵,来日?谁还同他有来日。” “诶~小兄弟言过了,不过是一时失意,何必自怨自艾,我瞧小公子并非真的恼你……”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你又如何惹主人了?”阿矜问。 “我怎知。”元翊起身收了碗碟。 此时,楼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二人俱是一顿,咬秤兽匆匆躲至案后。 黑玉匕化作长绳拉开竹门,屋外天色黯淡,一人顶着霜气出现。 不是旁人,正是傍晚送灵器来的林成霜。 “何事?”元翊扫了一眼立在门边的斩霜剑,目光再度聚到来人身上。 林成霜神色不似平日懒散,问:“阿玉可在?” 一听同随玉相干,阿矜立马冲上前,“你是何人?” “你主人的新友。”林成霜边说边往屋内看。 林成霜身上带着一股子死气,同地府鬼魂的死气不同,这死气生得很,一时间也辨别不出来历,元翊立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何事?” “有事相求。”林成霜拱了拱手,直想往屋内走,被元翊横刀拦住,“有事便说事。“ 林成霜脚步一顿,复又笑道:“云麓山上突发蛊乱,还请阿玉相助。” “此话怎讲?你们长泽没有自己的掌事弟子么?找我主人做什么?”阿矜也拦在他身前,随玉眼下还未恢复,他可不想他卷入凡间的事。 僵持之际,门外一道劲风劈来,“同他们废话作甚。” 元翊横刀阻下灵波。 谢悬舟抬步上前,“随玉假借拜师,趁机下蛊,荼毒我门下众弟子,还不速速伏诛……” “不知所谓。”元翊脸色更差,直召来黑玉匕,周身灵力四溢,一道困兽阵直在众人脚下蔓延开。 阿矜见状当即振羽,金羽沿着咒身展开,灼人金气逼得门口二人直直后退。 “诶诶诶,”林成霜赶紧按住谢悬舟的剑,堆笑道:“误会,都是误会,不是阿玉下蛊,师兄……” 谢悬舟不理,迎着元翊长剑后撤,二人退至门外林中,一时间剑气飒然,带起落叶阵阵。 林成霜面色微变,拦住正欲冲上去的阿矜。 二人过招一刹,稍微分出胜负,此时阁楼上传来一阵异响。 有人推开了木窗,淡白的月色披洒在他未束起的长发上,随玉迎风而立,默然地注视着楼下。 元翊抬头,见他眸中淡金闪过,顿时心头一震,此情此景,同他地府第一次见随玉时一模一样。 当时的随玉就是这般无悲无喜,眸中金气森然,下一瞬便将元翊拉入梦中。 怕是要出乱子,元翊心头一骇,顾不得手头招式,堪堪挡过谢悬舟横挡,抽身踏竹朝楼上跃去。 随玉歪头不知想到什么,迎身下跳,翻飞的衣袂擦过元翊衣角,朝林间那白衣校服之人飞去。 玉叶清香四溢,一缕熟悉的气息藏匿其中,随玉寻着那缕气息无意识地靠近,谢悬舟来不及收起的剑气横斜溢出,“噌”地擦过随玉脸颊,血口横生。 突来的痛觉叫随玉回神,渐渐看清了眼前情状。 谢悬舟收了剑,打量了随玉一晌,蹙眉道:“同我回长泽。” 说话间,那缕气息又冒出,林成霜适时迎了上来,不动声色地朝谢悬舟使了个眼色,将两人隔开。 “师兄别凶巴巴的,别吓到阿玉。” “阿玉,只是情你帮个小忙。”林成霜一把揽过随玉肩膀,悄声道:“他就是个死古板,别同他一般见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长泽门内的弟子突发蛊乱,十几个弟子中招。眼下唯有阿玉你的移魂之术能救他们……” “我?”随玉被他晃了几遭,神思渐渐回体,一段记忆涌入,当即认出眼前之人。 随玉:“我如何能救?” 林成霜:“那蛊是个噬魂蛊,是下在神魂之上,若是强行去驱蛊虫,蛊是死了,只怕连原主修为也保不住。” “阿玉你会移魂术,只须同早上一般,与中蛊之人换下魂来,我们便直接驱散魂体上的蛊虫,而不伤肉身修为。” “眼下也只有阿玉有次能耐,还望阿玉施以援手。” “阿玉想要什么,长泽都能给。”林成霜补道,“意下如何?” 随玉将胳膊从元翊手中抽出,未立马回应,目光死死黏在抱手在一旁的谢悬舟身上。 “他是?” 林成霜一愣,顺着随玉目光看去,拍了拍他肩膀道:“谢悬舟。” 随玉当即了然,“好。” 林成霜心头一喜,趁热打铁道:“眼下天色不早,阿玉不若收拾收拾,我们一同上山去?也好早去早回啊……” 谢悬舟不知是不喜随玉,还是不喜林成霜,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二人。 “好。” …… 楼上。 随玉将包袱放在床上,细细收拾起东西。 “当真要去?”阿矜扭头靠在门口问。 “问我作甚。”元翊冷眼看着,心里五味杂陈,阿矜记得,林成霜记得,就连谢悬舟都记得,独独记不住他? 元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因胸口横着一口气,不肯开口问,只看着眼前人胡乱收着东西。 “让开,”随玉走到跟前,伸手去开柜门,柜门被元翊挡住。 元翊:“……” “收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你管。”随玉半个身子探进柜里。 元翊弹出一星亮光,柜内顿时亮堂起来。 里头衣物不多,满是金银珠宝,灿灿的晃人眼。 随玉摸索一阵,抓出个白玉碗,又寻了两枝金筷,一并塞进包袱里。 “你这是打算长住?”元翊问。 “有何不可。” “行。” …… 一连过了三日,随玉仍未归。 连咬秤兽都等得稀奇了,元翊却仍稳坐朱楼上,每日晨起抓妖,披霞而归,半点不为所动。 阿矜忍不住问,“主人这些日子没回来,你当真不上去看看么?” “你怎不去?” “我都死了好几百年,出去怕不把人吓死了,主人叫我别惹事,你去正好。” 元翊正翻着咒书,“什么话,他是天上的神仙不成,我只能围着他转?” 咬秤兽跳到堂屋中,连连劝道:“诶呀,你们年纪小,气性大,免不了拌嘴吵闹的。” “这吵嘴最忌讳的就是避而不谈,眼下小公子负气出走,放任不管可不行。” 元翊翻页的手指一顿,负气?他负哪门子的气,他待随玉不说是有求必应,也是尽心尽力的。 随玉反复无常,他还没气上呢。 见元翊无动于衷,咬秤兽跳至桌前,继续说:“把人心熬凉了,可就回天乏术了啊……” 元翊:“他自己要去的,关我什么事。” 又转眸朝阿矜施了个眼色,“你这主子脾气大,尽折腾我做什么,我就是该被作祸的么。” “可……你早些时候可不是这么说。”阿矜嘀咕。 “呵。”元翊不理会,仍是看书。 因着随玉那咒术,元翊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内里灵脉气息,几时运了功,几时入定,全都一一在他脉下显现。 在长泽的这几日,随玉灵脉平稳,灵息充盈,修为都涨了不少,若是见了,定是连面色都红润着。 说是请他去解蛊毒,竟半分劳累的迹象都寻不到,去当座上宾还差不多。 他有何好担心的,说不定,正乐不思蜀呢。 阿矜喃喃,“还从未与主人分开这般久过……” 又这般过了七八日,随玉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回来了。 元翊正整理背篓准备出门去收一只猪魈,随玉身上的吉光羽化作一身素白,清汤寡味得像极了那山上的修士。 目光来回间,元翊收了出门步子,看着随玉上楼的背影出神。 一道莫名的声音在心头响起:几日不见,倒像是长大了许多。 “阿矜,取鞭来。”随玉掌心腾起气浪,楼中凉气一扫。 “主人……”阿矜面露挣扎,“当真要……” “嗯。” 阿矜僵硬点头,振翅化作金翅乌,一时间楼内金光四溢。 元翊暗自施了个隔绝结界,将这金气罩住。 只见金乌真身逐渐变大,翅间金羽一点白光乍现。 随玉当即抬手于腕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元翊腕下一麻,眼中血色上涌起,当即抬步朝楼上跃去。 屋内情形叫人心头猛地一颤,血仍在汩汩流,随玉似是觉不出痛觉,灵气化刃仍抵在那血口上。 元翊想上前去,却被这金雾堪堪拦住。 不知是太过惊心动魄,还是元翊本就心神不稳,竟无端入魇,元翊神志涣散,被冲天血气引入一团黑气中。 一星亮光尽头,琉璃坠地之声响起,晶莹的碎片四散飘零,元翊喉头血气涌动,伸手直想去抓。 可在这吞天食地的热浪中,碎片消散得干干净净,好容易抓住一块,灼人的热气却从手心传来,元翊顾不得这热气,只死死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寂静下来,那碎裂中央的光也渐渐黯淡,耳边响起一人声音,“放手,放手……” 元翊手心微颤,不欲理会这声响,仍死死握着,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耳畔声音越发急促,细听还夹着些轻嘶。 是随玉。 元翊猛得意识到这一点,神思倏然回体。 金光早已褪尽,随玉蹙眉立在自己身前,神情嗔怒不善,一只手还按在元翊腕上,温热的血似是淌了上来。 元翊连连后退,带着随玉也往门外挪了几寸。 随玉愈发气恼,大声道:“你给我放手。” “我……”元翊哑然,紧握着的手也在二人角力中慢慢松开。 一截晶莹剔透的琉璃骨躺在手心,随玉“哼”了一声,抢过骨头。 琉璃骨遇血生长,直往阿矜羽中白光处蔓延,下一瞬骨鞭显现。 随玉长舒一口气,挥手将骨鞭收入袖下,刚欲转身,被元翊猛地一撞。 “什么东西?上山修了什么邪术?血祭还是蛊毒?” 第16章 琉璃骨鞭 随玉轻啧一声,扭身想挣开,却被他身上溢出的煞气灼得浑身一颤。 刚欲开口,反被元翊欺身而上,继而身下一轻,被人打横抱起。再想凝气,却发现灵脉被封住。 元翊从他手中抽走了骨鞭,别过随玉的手往楼上走,鲜红的血浸湿二人衣衫。 阿矜化作人身时,只见地上一片扭曲血迹。 咬秤兽小心翼翼地钻出来,“烧死我了,烧死我了,这小子煞气也太盛了……” “主人去哪了?”阿矜问。 咬秤兽朝楼上一指,低声道:“那仆人要吃人哩,你主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阿矜不解,刚想往楼上迈步,却发现二楼荡起一层结界,灵气压得人直不起腰。 “要了命了。”咬秤兽大叫,赶忙往木桌后躲去,撞得桌上瓷碗叮当脆响。 房里也是一阵脆响,床前珠帘被随玉胡乱抓过,鲛珠水晶乱滚一地。 随玉在薄衾上滚过一遭,挣扎着起身来,眼目还未清明,便觉肩头一紧。 元翊抓着那沐血的骨鞭,将人绑在床角。 “放开我。” “这是何物。” 二人同时开口,又齐齐噤声。 随玉:“这……我的东西。” 元翊:“从何得来。” 随玉:“我自己的。” “谁教你的?”元翊质问道。 以骨血为引,确实能顿时迸发毁天灭地之力,可吸食的却是魂灵,长泽这般的正经门派断不会教这种邪术。 随玉没了声音,待了一会儿又觉这人多管闲事,挣扎几番反被裹得更紧。 “你若不说,今日便别想下这张床。”元翊见状气不打一处来,“谁教你用自己的骨头作兵器的?” 随玉一愣,这话好生耳熟。 “是不是那林成霜教你的?”元翊继续问。 “不……是我自己……” 随玉魂识残缺,说是痴痴傻傻也不为过,如何知道这繁琐的法术,元翊心头一紧,试探着问,“你都想起来了?” 心知瞒不过,随玉低下头,低声道:“是想起来一些。” …… “那……你那魂珠的下落,也记起来了?” 随玉赶忙摇头,“不不……只知道方向,并不知给了何人。” 元翊审视地看着他,见随玉忙偏过头不与他对视,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定是扯谎了。 “既知道方向,去寻便是,弄这邪术做什么?”说话间,骨鞭慢慢松开。 随玉见他没深问下去,心底松了口气,缓声答道:“要收一只大妖……” “长泽的人让你收的?”元翊问,眉头却悄无声息地皱起了。 “是……” “长泽捉妖名门,怎会轮到你这门外弟子插手?”元翊一讪,陡然凑近抬起随玉下颌,迫人与他对视。 不出他所料,这几日随玉被长泽的灵山秀水滋养一番,果真是灵秀不少,魂魄不似地府初见那般孱弱,连灵台都清明了几分。眼底眸光流转,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机灵来。 肉身虽仍是瘦削,却比早前那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好多了。 “你……”元翊沉吟片刻,渐渐卸了力,缓声道:“既是记起来了,我们之间的账也该好好算算。” “嗯?”随玉警惕地看向他。 元翊冷哼一声,拖了把木椅坐到随玉身前。 “初见,欲夺你魂珠,确实是我心怀不轨。带你来了人间,也是我一时智昏。上云麓山,入长泽门也是我的罪过,这桩桩件件你怨我,都无可厚非。” 随玉垂下头,不言语。 元翊接着道:“来人间后,你招鸡惹狗、作的那些祸就不论了,只是这因缘咒不好解。”说着解开袖子,臂下涌动着青紫的纹路。 随玉垂眸,在长泽的往生镜中,他看见了好些零碎破裂的画面,不光有与魂珠相关的,连带着清醒后,同元翊在地府人间做的荒唐事也一并记起来了。 元翊一介凡人,虽是命格孤劣些,人却是好的。 失魂时,随玉喜怒无常朝令夕改,换作旁人早就恼了,也亏得是他,才能在这朱楼呆到今日。 从清醒到眼下,随玉并不觉得他有何错处。 倒是自己,仗着魂识不清,竟拉着要与人成亲,还下了这解不开的咒。 几百年的魂了,祸害元翊这未及冠的小儿,想起来都叫人面上发热,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元翊见他久不开口,又道:“我也不瞒你,我这命数孤煞,算日子不过一年的活头。同你结咒时,情势紧迫,来不及细想,这几日我翻看咒书祟本,也并未查明你这咒的来历及解法,不知有没有叠上些生随死殉的邪咒。” “这命数,我自会去寻解法,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与天争终究不可尽算,若一年后我命丧黄泉……” “不,”随玉开口打断,“你不会死。” 随玉面上无甚表情,元翊却看出几分莫名的笃定与坚决,还真是记起来了。 “眼下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要去寻魂珠。”随玉脱口而出。 “同那修仙门派的一道?” “是。”随玉点头。 寻魂珠?怕是去寻夫君罢。 元翊眉心一跳,按下心下波澜,微微点头道:“眼下你神识已清,决断我也不再置喙,你去寻你的魂珠,我厄命缠身,不便与你同行,就此别过。” 随玉闻言一愣,这几日久久未归,一来是长泽蛊乱肆意,另一则也确实是不知该待元翊如何。 神识回体,总不好像从前一般扮傻弄痴地缠着人家,到底是自己拉着人荒唐一遭,随玉总觉不该是这般收场。 可人要走,怎么好强留呢…… 元翊见眼前人仍不说话,下意识地去看他眼眸,只怕又惹出些泪珠儿。 却见随玉只是怔愣,并无感伤迹象,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 又待了一会儿,随玉才缓缓开口,语气仍是古水无波,“先松开我。” 说罢,琉璃骨鞭带着炙手的热意回到随玉手下,元翊微微侧身,任着随玉走下床榻。 衣袂扫过元翊下摆,带起一阵草木清香,那是长泽弟子身上独有的气味,元翊暗暗皱了皱眉,低头看去,瞧见随玉赤足而立。 开口道:“日后遇事不要拼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矜那小童不知事,总要你自己多长记性。你这朱楼倒是个养魂补魄的好法器,疲了便躺几日,不要太伤魂。” “那人……也不值你殒命去见的……” …… 随玉没留心元翊说了什么,走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枣红包袱扔进元翊怀中。 “这是在地府藏的些东西,海眼珠、鲛绡、九转丹药……兴许助得上你,旁的我也没了……” “这几日……承蒙你照顾。“说罢,朝元翊拱了拱手。 真真是出息了,连长泽的礼都学会了。 随玉又道:“这咒虽杂乱,应当只是些不成调的寻人咒堆叠,噩咒我也结不成的,你且放心……” 他这是要拿财物打发他?元翊冷了脸,将包袱往桌上一扔,”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转身夺门而出,门外结界碎开,黑玉匕“咻”地绕到元翊身侧,同他一同下楼去。 阿矜见元翊下楼,抖了抖羽翅,凑上去问:“你把主人怎么了?” “血可止住了?主人从前流血很难止住的。” 元翊脚步一顿,转身塞给阿矜一个巴掌大的木盒,“这是玉玲膏,止血。” 说完,脚步匆忙地出了朱楼。 “要死咧要死咧,这小子要走了。“咬秤兽大叫。 元翊背影消失在浓浓晨雾中。 阿矜走上楼,却见随玉失神地坐在地上,枣红包袱颓然地立在面前。 “主人?”阿矜仔细打量一番,并未发现血迹,这才放心下来。 随玉目光慢慢聚拢,凝到阿矜身上好一会儿才道:“他为何不肯要这些宝物?” “元翊?”阿矜疑惑道,“何必送他宝物,他那种粗人,这些鲛纱玉珠予他不是牛嚼牡丹么,主人若真要送不若送他一把趁手的兵器。” 随玉摇摇头,“世上再无比那黑玉匕更好的兵器了。” “阿矜你可知,那黑玉匕的灵气里夹着一丝大魔血气,那血气……好熟悉……” “怕什么,天上地下无奇不有,寻不到更厉害的,寻到更有意思的再送也不迟,日后再……” “没有日后了,他走了。” 阿矜听此一噎,见随玉面上神色自然,接道:“他是……去哪了?” “不知。” “主人你没留他?” “人执意要走,留不住,也不须留。” 阿矜心说:你一留,人说不准就不走了,他还没见元翊拒绝过随玉什么。 “主人别难过,阿矜再为主人寻个解闷儿的,西南楚家……” “正是呢,正是要去西南。”随玉站起身,拾起包袱随手扔进柜子里。 召来骨鞭,凌空劈开一道灵波,一道轻快的男声自裂缝中传来,“阿玉可收拾妥当,我和悬舟师兄先走一步,咱们清溪镇城外三里的杏花酒家见。” 风声呼啸不止,林成霜发出一阵放浪形骸的笑声。 随玉挥手收起灵波,转对阿矜道:“去清溪镇。” 第17章 翠兰蟒珠 阿矜一路向南,跋行四五日终到清溪镇。 林成霜和谢悬舟御剑而来,其间遇到几场急雨,又因着谢悬舟爱收妖,沿路凡是遇到妖雾浓重的地方,便要停下来做法一番,耽搁上些许时辰,只比随玉早到半日。 随玉踏进杏花酒家时,二人正在用膳,林成霜端着碗朝他招手。 “阿玉来得真快,快喝碗热酒暖暖。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几日御剑可把我冻坏了。” 谢悬舟飞去一计眼刀,“修行人不得饮酒。” 林成霜仍是笑着,“你我修行,阿玉可不是,这杏花酒家可出名呢,开遍京城的百年老字号,来都来了,不尝尝岂不亏了。” 说着起身搭上随玉肩头,招呼道;“小二,给我们上一碗你们的招牌酒。” “得嘞客观,杏花醉马上就来。” “不务正业。”谢悬舟嗤道。 林成霜不理,带着随玉落座,桌上菜色颇具当地风格,多少菌菇一类,随玉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只端了杯白水递向唇边。 谢悬舟也无心吃食,草草吃过几口便停筷端坐。 林成霜倒是兴致高,他本家在蓉陵,同这杏花镇相去不过三五城池,他又是世家公子,未入宗门前,周边名城都逛了遍。 眼下正边吃边同二人讲起当地风俗趣事,多是他游历的见闻。 随玉意懒没细听,盯着眼前那碗杏花酒酿出神。 他魂珠四散多年,那日竟在谢悬舟身上寻到了一丝踪迹,早前还疑心是长泽内灵气杂乱,胡乱沾染上。 上山探寻一番后,他能确定魂珠的气息就是在谢悬舟身上,可谢悬舟浑身灵力周转顺畅和谐,并无半点夺人魂珠后灵力不相容的症状。 随玉那魂珠天上天下独一份,若是真以形如魂,是断然无人可承受的。 定是在这魂还未成型时就融进去的。 谢悬舟在这百年内出生,而随玉的魂珠早在三百年前便碎了,定是有人撷取后融进他魂里的。 在长泽这几日,从门内道人修士口中得知,谢悬舟来历成迷,与其他弟子考核入门不同,他是鼎剑阁掌门亲自带回来的。 初来乍到便灵力超群,直接成了掌门弟子,后面掌门闭关后,又成了掌事弟子。 早年甚至私传他是掌门私生子。 这身份迷雾重重,更添一份可疑。 随玉没打草惊蛇,一面配合着门内除蛊,一面伺机而动,恰巧这蛊毒来历同西南楚家相关。 而那融魂术,正是楚家的独门秘术。 听说楚家现任家主前些日子出关了,也正好再去会会他这老朋友的后生。 桌上菜饭已见底,林成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当年打马杏陵的经历,谢悬舟已不耐烦地闭目养神起来。 随玉放下杯盏,问:“我们几时楚家?” “楚家?”林成霜面上讶异之情浮现,“阿玉就打算这般去?” “怎么?” “楚家背靠皇家,眼下可是杏陵一带的百年望族,每日拜访的人多到门槛都要踏破了……” “来时不是发了拜帖?也应当送到了。” “是我们有求于人,空手去总归不妥当。” “你待如何?” 林成霜笑笑,“杏花镇外有一处深谷,据说谷中卧着一只修行百年的大蟒,不若我们去取了那蟒珠当拜礼如何?” “这便是你先前说的大妖?”随玉问。 林成霜但笑不语。 随玉无甚意见,转头看向一旁的谢悬舟。 谢悬舟冷嗤一声,林成霜见状迎上去奉承道:“听说那大蟒修为颇高,师兄法力高强,同我们一道去吧。也只有师兄出手,才有望收服它。” “邪魔外道本就该赶尽杀绝,你不说我也会收,只是早晚的事。” “那便多谢师兄!“林成霜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又拍了拍随玉肩膀,“现下天色不早了,不若我们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出发。” …… 随玉的朱楼在这客栈化作一间小客房,屋内陈设同其他屋子一模一样,只屋内木板细看去泛着一圈细腻的红光。 阿矜在屋内刚铺好床榻,随玉便走进了屋子。 “那姓林的油腔滑调,不像什么靠谱的人,主人别同他们去。” “无事。”随玉走到柜前,翻出几块酥饼来。 阿矜走到桌前,“有那两个修仙去不就好了,主人何必去蹚浑水。话说,那姓谢的身上当真有魂珠?” “嗯。”随玉应了一声,指尖触上冰蓝色的瓷盘,这瓷碗还是当初缠着元翊买的。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当时一共买了两只,不知何时跌了一只,这瓷盘竟也形单影只起来。 不知元翊现在何处…… 阿矜待了一会儿,见随玉不接话,看去却见他面上凝重,便知道又想什么想入迷了。 这些日子,随玉总是这般,坐着坐着就失神起来。 自从随玉从云麓山上下来,一改往日作风,不爱说话,也不叫着要吃的了,楼里也不起灶火。 好似元翊一走,连这朱楼里的烟火气都被一并抽走了,变得同在地府的几百年一般冷冷清清。 阿矜拨弄着床头珠帘,幽幽地想:还是元翊在的时候好。 元翊若还在,主人就不必去收那什么蟒妖了,纵是去了,也定是去看看,不用动手毫不费力的那种。 * 次日,天刚蒙蒙亮,林成霜便敲开了随玉的门,店内一片寂静,三人收拾齐整,朝杏花镇西三里的谷地行去。 谷中长着比人高的蒿草,叶锋尖利,风动时簌簌作响,犹如霍霍磨刀之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随玉抽出骨鞭正欲打草开路,却被林成霜按住手腕。 他一脸讳莫如深,“不必这般,这等小妖,灵器便可收服,只是剖丹费些力气。”说罢,看向立在一旁的谢悬舟。 谢悬舟面上冷淡,手中未执剑,嘴里念了个诀,袖下便飞出一只紫金葫芦来。 林成霜目光紧锁在那法器上,低声同随玉道:“那葫芦能辨善恶,遇到作恶多端的妖,只需念动驱妖咒便可一网打尽。” “何为作恶多端?” “师兄有言:是妖便是恶。”林成霜语气平淡,“你且看着,这谷内的妖,今日一个也跑不了。” 随玉心底不屑,元翊说得果真不错,这群修仙道人皆是道貌岸然,人、妖均生于天地,如何为妖便是恶了,分明是贪图人家修为。 只见那紫金葫芦腾空而起,骤然射出一道暗紫的光,咒印笼盖下来。 随玉收了鞭,束手靠在一颗树上,林成霜眼底笑意不减。 “这咒可是鼎剑阁独家咒法,从长泽第一任掌门一路传下来的。据说,是长泽开山鼻祖独创的咒法。” “长泽最早是剑修门派么?”为何鼎剑阁的长老是长泽开山鼻祖? 林成霜点头,“长泽最初是以剑道闻名天下,来拜师的多是奔着长泽二十一式来的,最辉煌时,就连皇室都派血亲前来修习。” “后来门派逐渐扩张,才百家争鸣起来,有了今天药修、玄修、器修……” “那谢悬舟的师傅,便是长泽的开山鼻祖?”分明长泽立门也是在三百年前,随玉记不起半点同长泽相关的东西。 林成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那人闭关太久……” 二人说话间,咒印已然施展完全,谷内灵气猛地晃动,卷起阵阵寒风。 随玉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林成霜捏住一块衣角,没来由道:“你这羽衣可是个活死人肉白骨的好东西……” “看阵。”随玉扯出衣袂。 法阵扭转着,腾空而起一些淡绿色的晶珠,随玉知道这是草木精魂,再待些年岁,便可修出神智。 常作小妖的养料,再大些的妖丹便没有了。 随玉疑惑之际,谢悬舟也发觉不对劲。 转头对林成霜道:“这谷内并无活物,你胡乱指什么路……” “师兄别急,这谷内确有大蟒的,只是……” “只是如何?”谢悬舟收了法阵,紫金葫芦收于腰间,面上隐隐有些不悦。 林成霜却不紧不慢,眼神在随玉身上过了一遭,道:“只是我们来迟了,那蟒定是被旁人收走了。” “呵……”谢悬舟冷笑,“除我们三人,谷内不曾再有旁人灵息,就算是被别人捷足先登,至少也是几日前的事,你如何得出此论?” 林成霜面不改色,“灵息师兄可辨认,那煞气师兄可能探出?” “煞气缥缈不定……” “正是呢。”林成霜打断道,“邪修来去无定,被他们夺走了也说不准,昨日那蟒还在谷内。“ 谢悬舟不再多言,负手转身离去。 林成霜见状轻拍了拍随玉肩膀,“被人抢了先了,先回去吧。” 随玉这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略一点头道:“你如何知道是煞气?” “阿玉别同我卖关子了。谢悬舟离得远,听不见的。这蟒珠难道不是阿玉的手笔?” “我?”随玉蹙起眉,问道:“怎么是我?” “不是说是你取的魂珠。”林成霜一脸戏谑,“是你那楼中人干的吧?” “煞气虽不易存与玄场,可若上了身,却难清除,阿玉你这身上还有他那淡淡的煞气呢?” 第18章 酒酿丸子 “不知所谓。”随玉拉开了点距离,不欲再与他搭话。 若真是元翊干的,他们结了咒,随玉应当早就能察觉。 林成霜笑着摇摇头,带着人往回客栈。 随玉进屋时,阿矜正捏着一个飞镖出神,随玉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什么,快步上前去接。 这飞镖却早就预判到他动作,“噌”地化作一缕烟,消散在空中,叫随玉扑了个空。 熟悉的玄息。 “主人,这镖带了只布袋来。” “里头是什么?” “像是什么妖的妖丹。”阿矜打开口袋,一只荧蓝的珠子躺在他手心。“会不会是那凡人给的?” 随玉拧眉,“凡人如何进得来?” “正是呢,凡人如何进得来。可有人却是同吃同住了好些日子。这会不会是……” “不是。”随玉一把接过妖丹转身出门。 阿矜撇撇嘴,跑到木头桌旁同鬼莲说起话来。 水雾氤氲而起,淡青的妖光中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如何如何,今日可和好了?” 正是那地府桥姬。 阿矜撑着下巴道:“没有,元翊没来。” 桥姬:“半个月,最迟不过半个月。” “为何?” “若他真心待阿玉,定然不会狠心走这么久的,我同鬼使大人斗气,就从来不超半月。” “那是你巴巴地哄来的,主人可不会去哄那凡人。” 桥姬低笑了一声,“阿矜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明面上是我日日跟着鬼使大人,可若我负气不去找他,不出三日,我便会在地府处处见到他的鬼息。这时候,我再去找他,就能饱餐一顿,而且,比寻常时候更加美味。”说到这,桥姬笑意更浓。 阿矜却仍是困惑,闷闷道:“主人可不是贪嘴之人。” “那凡人今日既送了妖丹来,就说明心里还是念着阿玉的。你且看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出现了。” “我不信。” “那我们打个赌,若是三日内,那叫元翊的凡人没现身,我就给你一枚金饼。” “赌就赌。” * 另一边,随玉拿着妖丹走下楼,被一屠户打扮的人挡住了去路。 是个面容消瘦的中年男人,一身深褐短打,背上背着一把弓,看着虽无血迹,却散发的浓烈的腥味,不似人血,而是各种妖物的髓液。 男人笑眯眯地横臂一拦。“小公子袖中的宝贝可否借在下观摩一二?” “让开。”随玉不禁皱了皱眉,他急着追那缕玄息,不欲与他纠缠。 男人缺突然出手,腥风袭面而来。 随玉后撤一步,拂袖打散浊气,眉间戾气涌起。 男人像是看出什么,脸上笑意顿收,大喊道:“来人啦,抓贼了。” “快,拦住他,我辛苦猎的妖丹,被这小贼顺走了。” 杏花酒家院内聚了些吃早点的人,纷纷仰头看向二人。 男人伸手便要拽住随玉领子,被他周身玄息一震,不由得退后两步,反手抽出腰间短刃。 小二见状不对,快步赶来,挡在二人中间。 “诶呦,两位客官,这是怎么了,大早上何必剑拔弩张的。” “他偷我妖丹。”男人语气恶劣道。 “杨大哥,这位公子相貌清秀,不像偷鸡摸狗之辈,想必有什么误会。” “他怀里的妖丹,正是我跟了七日的翠兰蟒的,他趁我不备顺走了。” 楼下一食客道:“大妖谁都想收,怎么就是你的呢?说不准是这小兄弟自己收的。” 杨琛嗤笑一声,“翠兰蟒蛇涎异香难除,他身上干干净净半分气味也没有……” “诶,这小公子谪仙一般的模样,身手修为定也是出神入化,说不定收一只蛇妖,对人家来说如探囊取物,没沾上蛇涎呢?” “对呀对呀杨老鬼,别是你自己技不如人,眼红人家反来污蔑。” “你、你们……”杨琛怒气更甚,指着随玉道:“你,同我比试一把。” 店小二面露难色,朝杨琛连连拱手,“杨大哥,误会说开了便好,何必动手呢。小店生意可经不起这遭啊……” “你叫他把妖丹给我。” 台下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嚷道:“小二小二,是不是又有打擂看了。快搭台,我这位置让给你们。” 哄笑声渐起。 这群凡人太过聒噪,随玉听得实在恼火,正欲召出骨鞭。 肩上突地一重,林成霜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阿玉没睡个回笼觉?” 杨琛看着从随玉身后探出的林成霜,面色一凝。 林成霜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杨大哥。” “不……不,林公子说笑,杨某可担不起。” “客气了,早前听家父说起,杨大哥近来在清溪游历,小弟来此未曾拜会,失礼失礼。” 杨琛臊得脸色通红,连连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是我们同行的道友,我们早起抓妖,眼下还未用早饭,杨大哥一起吃点?” “不必了不必了。”杨琛灰溜溜地走出店。 “那日后有机会,我再单独请你,杨大哥千万要赏脸啊!”林成霜望着他仓促的脚步大喊。 台下看客哄笑一堂。 林成霜看出随玉疑惑,低声解释道:“杨琛,修为不高,是个半吊子捉妖师。曾在我家做过几年幕僚,后来被发现是个滥竽充数的,就打发走了。” “他呀,泼皮无赖惯了,估计是看你瘦弱,想抢你的妖丹。” “那你为何要还要请他吃饭?”随玉被林成霜带着往楼下走,坐到一处空着的案前。 邻座的一男人扭头道:“林公子这是敲打他呢,杨老鬼这下可不敢再留在清溪镇,只怕都要跑出城门了。林公子你这小兄弟真有意思。” “阿玉淳直。” 邻座男人呵呵一笑。 此时,小二端着茶点上来,多是清淡之品,同长泽斋食无差。 随玉看着茶点,想起在云麓山下吃过的酒酿丸子。 据说是城西一个老婆婆做的,元翊每次去城中鬼市当妖丹,都会带一碗给他。 好久没吃过了。 “蟒珠?”谢悬舟抱剑下楼,坐到林成霜对面。 “嗯。”随玉将袖中荧蓝妖丹放到桌上,倏然站起身。 林成霜见状扯了扯他衣袖,从腰下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子塞给随玉,“这个拿着,别走太远,晚上我们去拜会楚家家主。” 随玉漫无目的地往城中走,日头渐渐高了起来。 同长泽在的山地风光不同,清溪镇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致,水道繁密,桥渠纵横。 小贩沿河设摊,瓜果盈船,叫卖不断。 随玉颠了颠手中银锭,停在一个糖点摊前。 “老伯,这里可有……酒酿丸子?” “诶呦小哥,我这只有糖葫芦卖,酒酿丸子,你顺着这路走,巷尾倒有一家卖。只是这个点了,也不知收摊没有,你快些走,兴许赶得上……。” “多谢。”随玉将银锭放到摊前,摘下一只糖葫芦,快步往巷尾走。 …… 巷中酒香勾人,一家杏黄招旗的小店出现在拐弯处,随玉走近发现已经落了锁。 盘旋的酒香里,随玉生出几分怅然来,立在那久久未动。 天空织起细密的细密的雨丝,天光暗淡了些,忽闻头顶响动,仰头见一抹黑色身影晃过。 随玉飞步上瓦,骨鞭紧跟其后。 只见一人身着黑衣斗笠,穿梭在屋宇之上。 随玉快步跟上,一面催动骨鞭去追,一面暗自施灵网堵截去处。 那人似是感受到灵力追截,加快了速度。 二人在这高高低低的屋脊上追逐不停。 眼见民居将尽,那人脚步一顿,回头撇了一眼,看见了那马上便要结成的灵网。下意识召出利刃。 随玉催动骨鞭去拦,骨鞭利刃相触之时,那人却突然卸了力,骨鞭顺势攀上他手腕。 随玉快步走近,灵波劈开了他斗笠。 元翊偏着头,任由发丝垂落掩住半张脸,不肯去看他。 随玉心头一颤,万千思绪横在胸口,一时间不知如何倾诉。 低头却见森白骨鞭上沾上细密血珠。 “松开。”元翊哑声道。 “我……”随玉凑近召回骨鞭,闻见一股甜腻的酒香。 元翊揉了揉被刺伤的手腕。 随玉眼尖地看见他腰间挂着个食盒,当即伸手去拽。 晃荡的酒香里,随玉飞快拆开了盖子,泼得只剩半碗的酒酿出现。 一滴血自元翊腕间落下,正巧落入碗内。 “别吃。”元翊呵道。 随玉一顿,猛地低头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黑玉匕挑翻瓷碗,汤水泼了随玉一身。 随玉抬头,看向元翊,“不是给我的。” “我……”元翊一噎。 随玉站起身,理了理衣衫,问道:“给谁的?”那点子嗔念与不满转眼间烟消云散。 元翊心下叹气,又喝了血,眼下可没冷泉去解。 几日不见,随玉还是这般莽撞直愣,离了他也不知过得如何。 待了一会儿,元翊仍是不语,随玉自顾自地从袖内掏出块银锭,低头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 他一动,元翊便在脉下感到一股横冲直撞的热意。想是被这酒一激,赤阳血的效力更强了。 元翊心道不好,伸手去拉他,随玉被扯得身形一偏,一滴热泪滴到他腕上。 热泪灼得他心头一麻,元翊轻轻带着随玉转过身来,手心微颤地拨开他面上凌乱的发丝。 随玉面上无悲无喜,半滴水珠沾在睫羽上,眼中是元翊看不懂的情绪,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细密的酸楚涌上元翊心头。 “银子给你了,你再买一碗给他吧。”随玉道。 “打翻你的汤,对不……唔。” 元翊一把将人捞入怀中,“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