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一把没有形状的锉刀,刮过燕祈的脸颊,带来一阵阵生疼。
他却浑然不觉。
此刻,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字——白头翁。
以及,谷西头那个佝偻的身影。
燕祈在泥泞的土路上狂奔,溅起的泥点子甩在他的裤腿和后背上,他毫不在意。他的胸腔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喉咙干渴,五脏六腑都跟着灼痛。
他必须快,再快一点!
床上的苏满满,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那微弱的火苗,随时都可能熄灭。他采来的那些无名草药,非但没有让她好转,反而加重了她的病情。
那一声无意识的呓语,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谷西头,比燕祈住的地方更加偏僻荒凉。这里的茅草屋,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个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土洞,低矮、阴暗,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
住在这里的,都是谷中最老、最弱、最没有价值的一批人。他们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垃圾,无声无息,自生自灭。
燕祈凭着记忆,找到了最靠里头的那一间。
门,只是一块破烂的木板,斜斜地倚着门框。
他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根的腥气。
“老孙头?”燕祈站在门口,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显得有些嘶哑。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燕祈心头一紧,顾不得礼数,一把推开那块木板,闪身钻了进去。
屋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狭小,光线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一个干瘦得像猴子一样的老人,正蹲在地上,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一点微光,专注地分拣着什么。
那人正是老孙头。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燕祈的闯入,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堆东西。那是一堆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带着新鲜泥土的草根和野菜。他的手,像一对枯槁的鸡爪,灵巧地在其中翻飞着,将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仔细地分拣开来。
“老孙头!”燕祈又喊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老孙头这次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是你……太子爷……”他认出了燕祈,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分拣他的东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在这恶人谷,没有人会主动与旁人搭话。
关心,是一种奢侈品。好奇,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燕祈顾不上他的冷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蹲在了他的面前,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颤抖:
“老孙头,我来,是想向您打听一样东西!”
老孙头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嗯?”
“白头翁!”燕祈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知道,什么是白头翁吗?它是一种药材,对不对?”
听到这三个字,老孙头那原本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刺向燕祈。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是刚才的含糊不清,而是变得干涩而警惕,“那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门!
燕祈的心,狂跳起来!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我……我的妻子,她快不行了!”燕祈的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恳求,“她额头有伤,昨夜里受了风寒,高烧不退。我给她喂了些草药,可一点用都没有。就在刚才,她在昏迷中,喊出了这三个字。老孙头,求求您,这一定是救她的药!您一定知道它在哪儿,对不对?”
老孙头沉默了。
他那双看过太多生死与苦难的眼睛,重新变得浑浊起来。他上下打量着燕祈,看着他满身的泥泞,发紫的嘴唇,和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
半晌,他才缓缓地开口:“你说的那个女人,老头子我听说了。吴典吏那里,已经给你登了户籍。只是……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值当吗?”
“值当!”燕祈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
老孙头又沉默了。
他低下头,从那一堆草根里,拈起一根黑乎乎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扔进旁边的一个破碗里。
“白头翁,确实是药。”他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清热,解毒,凉血,治热毒血痢。你那婆娘,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对症。”
燕祈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但是,”老孙头的声音一转,变得严肃起来,“它也有毒。用错了量,或是用错了法子,良药,顷刻间就变成穿肠的毒药。到时候,人,死得更快。”
燕祈的心,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刚刚升到顶峰,又被狠狠地摔了下来。
“那……那要如何用?”
“老头子我,只认得它长什么样,可不会用。”老孙头摇了摇头,“我只是个种地的,不是大夫。”
“那它在哪儿?您只要告诉我,它长在什么地方就行!”燕祈紧紧追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老孙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告诉你,你敢去吗?”
“敢!”
“那地方,叫‘鬼见愁’。”老孙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就在谷北那片黑风崖上。那崖壁,陡得像刀切的一样,常年见不着光,又湿又滑。别说是人,就是猴子,爬上去都得掉层皮。那白头翁,就长在半山腰的石缝里。”
黑风崖!
燕祈听说过这个地方。谷里有几个不信邪的,想从那里爬出去,结果都摔成了肉泥。
那里,是恶人谷的另一处禁地。
燕祈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多谢老孙头指点!”他站起身,对着老孙头,深深地鞠了一躬,“此番大恩,燕祈没齿难忘。他日若能有幸……必当厚报!”
他没有东西可以作为交换。
他唯一能给的,只有一个虚无缥缥,连自己都不信的承诺。
老孙头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嘲讽,也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动容。
“厚报?”他自嘲地笑了笑,满是褶子的脸,像一朵风干的菊花,“老头子我,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还要什么厚报?你若真有本事,就先让你自个儿,和你那婆娘,活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那东西,根上长满了白色的绒毛,像老头子的白头发,所以才叫‘白头翁’。你莫要认错了。”
“记下了!”
燕祈再次深深一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间低矮的土屋。
屋外,天色依旧阴沉。
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燕祈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的血液,在奔腾,在燃烧。
黑风崖,鬼见愁。
就算是龙潭虎穴,今日,他也必须闯上一闯!
他看着谷北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黑色山崖,握紧了双拳。
满满,等我!
一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