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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小仙女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北风如刀,卷着碎雪,刮过灰蒙蒙的天际,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这里是恶人谷。


    大周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流放之地。


    燕祈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棉衣,微微低下头,让破旧的兜帽遮住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带着一股子独属于此地的,混合着烂泥、毒草与绝望的腥冷气息。


    他已经来这里三个月了。


    三个月,足以让一个天之骄子褪去所有的光环与尊严。


    曾经的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了一口能果腹的黑面馍馍,而与人争得头破血流。


    指节分明的手,如今布满了冻疮与厚茧,再也握不住温润的玉笔,只能紧紧攥住一只破了口的瓦罐。这是他的全部家当,用来去谷外的溪边取今日的水。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一脚深一脚浅。路边顽强生长的,并非青草,而是一种叶片呈暗紫色的植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异香。谷里的老人都说,这叫“断肠草”,牛羊误食,半个时辰便会倒毙。


    整个恶人谷,似乎都被这种不祥的植物所包裹。土地贫瘠,毒物遍地,仿佛连老天都厌弃了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生活的人。


    燕祈的目光沉静如水,不起波澜。


    他见过最盛大的繁华,也品尝了最极致的凄凉。那一日,东宫之内,搜出的那件明黄龙袍,像一团烈火,将他二十年来所拥有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父皇那双曾经满是慈爱与期许的眼睛,在那一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与滔天的君威。


    “流放恶人谷,永世不得赦还。”


    金口玉言,字字如刀,将他从云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掼入了这无间地狱。


    母后撕心裂肺的哭喊,东宫众人惊恐绝望的脸庞,以及那些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宗亲勋贵们,或怜悯,或幸灾乐祸,或避之不及的眼神……一幕幕,都已在他脑海中淡去。


    在这里,想那些,没有用。


    能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道理。


    穿过稀稀拉拉、如同野兽巢穴般的茅草屋聚落,谷口那座简陋却戒备森严的哨卡遥遥在望。几个穿着厚重皮袄的戍卒,百无聊赖地倚着栅栏,目光如同鹰隼,在每一个进出谷口的人身上刮过。


    恶人谷,许进不许出。


    想要离开,除非有朝廷的赦令,或是拿到掌管此地的典吏亲手书写的放行条。


    而这两样,都比登天还难。


    燕祈熟门熟路地从哨卡旁的一条小径绕了出去。戍卒们瞥了他一眼,并未阻拦。去溪边取水,是谷中人每日的必须,只要不靠近那条代表着禁忌的边界线,他们也懒得管。


    溪水冰冷刺骨,瓦罐沉入水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曾经冠玉般的面容,如今添了几分风霜的棱角,肤色是常年日晒风吹的暗沉,唯有那双眼睛,在倒影中,依旧深邃得像一汪寒潭,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他提起瓦罐,准备转身离去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下游不远处的岸边,似乎有一抹不寻常的颜色。


    不是此地常见的灰、黑、暗紫。


    那是一抹……被血浸染的,破碎的蓝。


    燕祈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瓦罐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警惕,是恶人谷生存的第一法则。


    任何不寻常,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他将瓦罐小心地放在地上,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朝着那抹颜色靠近。


    空气中,血腥味愈发浓郁。


    拨开一丛半人高的、枯黄的芦苇,眼前的一幕,让燕祈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趴在冰冷的卵石滩上,一动不动,半个身子还浸在浅浅的溪水里。身上那件蓝色的衣衫已经破碎不堪,混着泥水和血污,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轮廓。


    一头青丝如上好的绸缎,此刻却凌乱地铺散在水中,与周围的污泥碎石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死了吗?


    燕祈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转身离开。


    恶人谷里,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只会是天大的麻烦。


    他已经不是那个心怀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太子殿下了。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流放犯,连自己的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资格与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他缓缓退后一步,脚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女人的手指,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几乎是幻觉般的一下。


    燕祈的脚步,就这么顿住了。


    那颗早已被冰封,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仿佛被这微不可查的一下,轻轻地敲开了一道裂缝。


    他想起了在东宫时,母后曾教导他,“为君者,当有仁心。见死不救,非人也。”


    他还想起了,被流放前,母后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嘱咐,“祈儿,无论到了何地,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是啊,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如果连最后一点“人”的温度都失去了,那样的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的空气。


    终究,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尚有气息的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被活活冻死,淹死。


    燕祈再次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女人从水里拖了出来,让她平躺在岸上。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很小的脸,巴掌大,纵然沾满了泥污,也难掩其精致的轮廓。眉如远山,唇似菱角,只是此刻,毫无血色,脆弱得像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她的额角有一处极重的伤口,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凝固成暗褐色,触目惊心。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她的鼻息。


    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


    还活着。


    燕祈的心,莫名地一沉,又莫名地一松。沉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松的是,他为自己终究没有选择冷漠离去,而感到了一丝庆幸。


    他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看这伤势,倒像是从上游的悬崖上坠落下来的。


    是谷中之人,还是谷外之人?


    恶人谷,严禁外人进入。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小心地将她扶起,试图将她背在身上。入手处,一片冰凉。她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他心惊。


    就在他调整姿势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简单的红绳,绳下系着一个样式古朴的木制吊坠,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


    而她的右手,即便在昏迷之中,也死死地护在自己的胸口。那姿态,不像是在保护自己,更像是在保护怀中某个极其重要的东西。


    燕祈没有去探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恶人-谷。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陌生的女人背了起来。那瘦弱的身体压在他的背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这重量,不仅仅是她的体重,更是她所带来的,那未知的、沉甸甸的命运。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往谷口的方向走去。


    远处的哨卡,如同张着巨口的猛兽,静静地等待着。


    燕祈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他知道,当他背着这个女人踏入谷口的那一刻,他平静了三个月的求生日子,将彻底结束。


    他必须为她编造一个身份,一个天衣无缝的,能让典吏和所有恶人都相信的身份。


    一个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留在这恶人谷里的身份。


    他的脑海中,那个早已想过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与我有婚约的故旧之女,特来覆行婚约,照顾于我。


    只有这个理由,才有可能,为她博得一线生机。


    也为他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北风呼啸,前路漫漫。


    燕祈的脚步,却再没有半分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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