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小白睡得并不太安稳,这半梦半醒间,小白恍惚看见自己伏在父王膝上,听他讲女将军妇好平定四方的故事。
小白的童年几乎是在黎勿膝上度过的。
黎勿搂着小白读书,练字,看策论。待小白年纪稍微大些,连防身的拳脚功夫都是黎勿亲自手把手教的。
八岁那年,小白随手捡了根地上的树枝便当作什么绝世兵器,在自己宫里舞得虎虎生风。
“小白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黎勿下了朝便直奔小白居住的长乐宫,一见小白便变了个人似的,宠溺得连声音像在捏着鼻子说话。
他双手揽过小白,腰轻轻弓下,手一用劲,便把小白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像是骑大马。
“我要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女侠!”小白饶是坐在了黎勿肩膀上,也不消停,拿着树枝比比划划。
不过片刻,小白却突然失了兴致,黎勿背着小白跑了一段,可小白还是兴致缺缺。
“小白这是怎么了?年纪轻轻便有心事了?”
年幼的她天真稚嫩,话里是掩不住的失落:
“小白突然想到,皇太爷爷已经一统天下了。好像不需要女侠了...”
像是找到了新目标,小白转而又眼神一亮:“父王顶天立地,那我将来便要做父王一样的人!”
纵是听惯了奉承,可小白这话还是甜到了黎勿心坎里。
“那小白可要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很辛苦的,即便这样小白也愿意吗?”
黎勿蹲了下来,将肩上的小白轻轻抱至地上,让小白与自己的目光平齐。
“小白愿意。”
为着这一句愿意,从此她的作息便同父亲一般。黎勿读什么书,小白便也读;黎勿批阅策论直至三更,小白便也陪伴在旁,或念书或练字,勤勉刻苦。
年幼的小白视父亲为榜样,黎勿勤政,所以她便也克己复礼,并不懈怠。
黎勿本以为她孩子心性,不出多久便会抛之脑后,可没曾想,小白竟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日日勤勉。
日子久了,黎勿不禁对她寄予厚望。
待小白年纪稍长,便开始帮着父亲着手处理些政事。小白跟在父王身边受多年浸润,为人处事甚是妥帖。
“小白这般能干,将来还有谁配得上我们小白?”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父王的?小白记不清了。
小白原笃定了他们间父女情深,可一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叫她看清了自己。
那日是胞弟的周岁宴,办得很是隆重,直至一声叫喊,打破了一片宾主尽欢:
“走水了!走水了!”
沉寂片刻,张灯结彩的未央宫便如炉上的热茶一般瞬间沸腾开来。
原是装饰大殿的红绸散落在地,顷刻间便被争相夺门的人流踩得凌乱难以分辨颜色。
谁也不曾预料,大耀皇子的周岁礼上竟会遭此横祸。
慌乱之中,小白下意识地便去搜寻父王母后的身影,可隔着层层硝烟,她望眼欲穿却也遍寻不得,就连身边随侍的宫女也在慌乱之中失散了去。
那烟呛得小白嗓子生疼,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泪意也翻涌而上。
自母后怀孕以来,不论是父王还是母后都自然而然地将生活的重心倾向了未出世的弟弟。
怀孕辛苦,小白理解的。可小白并未预料,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竟然只剩了她一个。
头上的簪也歪了,妆也花了,她却顾不上半分,小白努力将委屈和悲伤一同咽下,踉踉跄跄便摸索着向前走。
即便她用衣袖掩了口鼻,也不免被熏得头昏脑涨。一个趔趄,她便不受控制地跌了出去。
慌乱之中,她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堪堪扶住一个被推翻的案几,这才稳住了身形。
还好没跌到火里。
心悸之际,小白像是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转惊为喜,奋力呼喊:“父王!”
不远处的黎勿一只手高高抬起,护住头部,周围环绕着几个贴身侍卫在旁开路。
和小白对视的刹那,小白诞生那日的情景便如海浪一般涌入黎勿心间。
刚出生的小白脸皱皱的,像是一个面团。可她是黎勿第一个孩子,他越看越是喜欢,当即便举起小白,又搂又亲。
要说黎勿不喜欢这个孩子,那必然不可能。
可要是叫黎勿先丢下身旁的妻儿,不顾自身安危先来救一个小白,黎勿一时也狠不下心。
黎勿的侍卫在前开路,一时自己身边也离不了人。他咬咬牙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小白,你等朕...”
尽管听不太清,可黎勿的口型和离去的背影已然向小白昭示了答案。
等...不知要等到何时。与其等人来救,不如自救。小白强撑着一口气,终于循着来时的记忆逃出生天。
重见天日那刻,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
只是梦里的她又回到了未央宫那场大火,小白呓语不断,背上的汗浸湿了被褥,最终挣扎着醒来。
那场火留下的疤痕已然痊愈,可自那以来小白却梦魇不断。
罢了。
小白拭去额间的汗滴,坐了起来。今晚的月亮甚圆,左右也睡不着,小白索性便披了衣行至院中赏月。
一片朦胧之中,小白隐约却瞧见一个人影,像是颜侍卫的模样。对方蹲在地上,似是在写写画画。
她故意没出声,蹑手蹑脚往那边挪。可小白细细端详了地上的笔迹片刻,却依然也捉摸不透。
“在写什么呢?”小白禁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像是被小白撞破了什么秘密一般,慌乱起身之间颜侍卫耳根一热,抬手便要去遮。
自颜侍卫失了记忆后,便也只当自己目不识丁。
直至那日他立于水官庙的堂前,看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太清堂”三字,下意识便读出了声。
他竟然能脱口而出。
颜侍卫有心,为了不荒废这识字的本领,立马便向庙里借了几本经书,得闲时便拿出来啃一啃。
虽是能认字,却认得有些吃力,况且许是之前颜侍卫手曾受过伤的缘故,如今他再提笔并不像当初一般得心应手。
想象中的奚落和嘲讽并没有到来,小白并未轻易予以置评,他不由得暗松了口气。
小白盯着字迹,若有所思:
“想学写字啊,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我教你便是。”
说罢小白便接过颜如玉手中的树枝,随手在地上写了一个方正的“玉”字。
他有样学样,可他刚得要领,却写的横七竖八,活像是拼凑起来的。
“要这样,横撇竖捺...”小白热心,直接覆上了颜如玉的握着枯枝的手,再一笔一划慢慢落下。
小白的手并没有颜如玉的手大,只能堪堪包住他手掌的一半。
不过须臾,一个隶书体的“玉”字浑然天成。
开心之余,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小白。
月光下的小白被寂寥的月光所笼罩,月色细细描摹了她的轮廓。自他入府以来,也从随侍的宫人口中对小白略有了解。
听闻前年衢州水患是小白亲自筹集了物资,又衣不解带的组织兴修水利,当地现在还有殿下的塑像。
就连三月前未央宫那场大火,也是小白主动提议挪了自己汤沐邑的赋税分发给受难的宫人以做恤银。
她虽是年纪轻轻,却不像其他世家子弟一般纨绔顽劣。
如若是为这样的君赴汤蹈火,颜侍卫心甘情愿。
颜侍卫望向二人共同落下的字迹,莫名涌上一个想法:
“殿下的字甚是好看,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能得殿下赐名?”
如此直白的赞许倒叫小白红了脸,腼腆一笑:“名字可是很重要的,来日你识文断字,自己择字岂不是更好?”
“这个玉字我看殿下写地甚好,我很喜欢。玉应该是极好的意头吧,有劳殿下为我作个美名了。”
见对方坚持,小白便垂了眼眸,稍加思索。
眼前的他发如鸦羽,眉似远山,即使只着青色的粗布衣裳,举止间也自有一股风流,莫名叫小白脑海浮现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既如此,那便叫‘如玉’可好?”
虽无姓,可也意味着家族的纷纷扰扰从此与他再无半分相干,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如玉闻言,莞尔一笑:“殿下取的,自是极好。”
行誓师礼这日,是个大晴天。许是不日便要出征,小白心间的大石愈发沉重。
她信步庭院之中,眼下正值春日,风轻轻一摇,满庭便落下一场花雨。
如玉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了一只纸鸢。他曾见小白望着纸鸢出神,当夜他便亲手劈了竹木制成竹骨,连扎了几晚这才得了面前这个。
他不由分说,便把线滚塞到了小白手里:
“殿下想放纸鸢吗?”
重拾少年意趣,也别有一番滋味。小白自然是想的。
年少的她贪玩,不过放了几次纸鸢,宫里便有些风言风语,说她玩物丧志。
小白心下委屈,却也不知该向何人辩解,至此以后她便对纸鸢敬而远之,再不曾明晃晃地喜欢过什么。
见小白有些踌躇,如玉却不做他想,举着纸鸢便奋力奔跑了起来。细密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额头,可却难掩他张扬鲜活的模样。
或许是还没被这世界打磨,眼下的如玉还拥有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
小白对这一幕略有所感,便也随着如玉迈出了步伐,在清风吹抚之下奔跑了起来。
是了,这里没有盯着她一言一行的眼睛,她不必再去思虑别人怎么看她。
脚下的绿地随着清风层层叠涌,千翠百绿,此起彼伏。
小白手里的线滚越拉越紧,不出一会,那纸鸢便高高飞在了天上。
放飞一只纸鸢来的成就感和兴奋感,并不比其他事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