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记忆碎片被高速梳理、归类、分析。无数看似无用的信息被提取出来:
父亲谢远山近几个月眉头紧锁的次数增多,书房议事到深夜的频率变高;管家谢忠送来的账本,有几处看似寻常的损耗数字,却隐隐透着蹊跷;府里采买盐巴的管事婆子,私下抱怨过几次“盐价涨得邪乎”、“好盐难进”;甚至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与心腹管事在廊下低语,提及“漕运”、“损耗”、“新盐路”几个模糊的字眼,随即被父亲严厉地噤声……
这些碎片,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深宅大院的日常杂音。
但在苏弥眼中,它们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被一条名为盐的线索串联起来。
盐。江南谢家立身之本,也是即将吞噬谢明昭这个人的漩涡中心。
“……今年的春盐,成色似乎不如往年?”
苏弥放下调羹,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声音依旧是那种温软无力的调子,像是随口一问。
旁边侍立的一个负责膳食的粗使婆子,姓赵,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接口:
“大小姐说得是呢!今年雨水多,晒盐不易,上等的青盐少得可怜,价格翻着跟头涨,还抢破头。咱们府里用的,还是托了老关系才……”
她话没说完,就被翠羽一个严厉的眼色瞪了回去。
“赵妈妈!”
翠羽呵斥道,
“主子们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做好自己的本分!”
赵妈妈脸色一白,赶紧低下头,噤若寒蝉。
苏弥却仿佛没听见翠羽的呵斥,只是垂着眼,看着碗底剩下的一点粥,指尖在桌下无意识地轻轻划动。
雨水、晒盐、青盐短缺、价格飞涨……
这些信息与她记忆中某些关于原产地的零星印象迅速结合,在脑中勾勒出一幅模糊却关键的区域性盐情图。
“走吧,别让太太久等。”
苏弥站起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前往正院的回廊曲折幽深。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苏弥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翠羽跟在后面半步,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经过连接外院书房的抄手游廊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隐隐传来。
“……老掌柜,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是老爷的意思,您那套老黄历,跟不上如今的局面了!”
一个年轻些的、带着不耐的男声。
“咳咳……谢平,你跟着老爷才几年?老夫在盐场码头打滚的时候,你爹还在穿开裆裤!咳咳…漕运损耗三成?放屁!那是你们贪墨的遮羞布!老夫走的那条线,撑死一成半!”
一个苍老、嘶哑,却异常倔强的声音反驳道,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老掌柜,您消消气,消消气!这话可不能乱说!”
叫谢平的管事声音带着惊慌,
“老爷念您年老,才让您管着西角那个小库房养老,您何苦……”
“养老?呸!老夫还没死!看着你们糟蹋祖宗基业,看着你们把好盐路堵死,去捧那些贪官污吏的臭脚!咳咳咳……”
老者的咳嗽声更重了,带着一种悲愤的绝望。
声音是从侧面一个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传出的。苏弥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老掌柜?码头?漕运损耗?一成半?这几个关键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圈圈涟漪。
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出来:谢忠,谢家曾经的盐路活地图,掌管着谢家最隐秘、最高效的一条私盐运输线,是谢家发迹的元老之一。
后来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继母林氏的娘家兄弟——如今在盐道衙门当差的林主簿,被逐渐边缘化,打发去管一个无关紧要的废旧小码头仓库,形同软禁。
翠羽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低声催促道:
“小姐,快些走吧,太太等着呢。那些腌臜地方的下人吵闹,污了您的耳朵。”
苏弥顺从地“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仿佛急于逃离这污秽之地。
只是在经过那个小院月亮门时,她的眼尾余光,极其短暂、极其自然地扫过门内——
一个穿着半旧灰布褂子的佝偻背影,花白的头发凌乱,正扶着墙剧烈地咳嗽。
他脚边散落着一些陈旧的绳索和破损的货箱。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几步开外,一脸不耐和鄙夷。
只这一眼。
苏弥收回目光,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跟着翠羽走向正院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压迫的朱漆大门。
正院的气派远非她那间闺房可比。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沉静的幽光,博古架上陈设着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沉水香,却依旧压不住一股属于当家主母的、精于算计的冰冷气息。
继母林氏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缎面袄裙,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头面,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慈和笑容,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看人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凉薄。
庶妹谢明玥依偎在她身边,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正拈着一块精致的点心小口吃着,看到苏弥进来,抬起眼皮,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优越和幸灾乐祸。
“明昭给母亲请安。”
苏弥走到堂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细弱,头垂得很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却显得过分脆弱的脖颈。
“好孩子,快起来。”
林氏的声音温软得像掺了蜜,
“身子可好些了?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
她招招手,
“玥儿,给你姐姐搬个绣墩来。”
谢明玥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将一个矮小的绣墩踢到苏弥脚边,位置离主位远远的,透着刻意的轻慢。
苏弥仿佛毫无所觉,低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沾了半边,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标准的闺阁坐姿。
“母亲唤女儿来,不知有何吩咐?”她轻声问。
林氏拿起手边的青花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王家那头,王侍郎亲自派人递了话,对你很是满意。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下月初八。距离今天,不足一月。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苏弥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垂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像风中即将凋零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