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彻底浸透了浣城一中。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空气里漂浮着清冽的、属于考试季特有的、混合着油墨、纸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的味道。教学楼前的银杏树,辉煌的金色已褪尽,只剩下悬着几片枯叶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红色的天穹,如同无数干枯的手臂。仅存的最后几片残叶,在冷风中瑟缩着,摇摇欲坠。
高二四班的教室里,却早早地沸腾起来,驱散了窗外的萧瑟。月考的考场座位安排表,如同出征前的军令状,被课代表用磁铁牢牢地吸在了教室前方的黑板上。
“出来了出来了!”
“让让!让我看看我在哪!”
“一考场!我又在一考场!”
兴奋的、紧张的议论声浪般涌起。四班作为理科实验班,整体实力强劲,一考场和二考场这两个顶尖学霸云集的“高地”,自然被四班的同学们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大家争先恐后地涌向讲台,伸长脖子,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座位号中搜寻自己的位置。
秦久诗随着人流挤到前面。她的目光在印着“第一考场”的表格上快速扫过。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击着。目光下移——
【9号:秦久诗】。
悬着的心稍稍落定。
一考场第九号。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向表格更上方、更靠前的位置滑去。
【4号:周云喧】。
他的名字,用那种她熟悉的、工整得近乎刻板的楷体打印着,安静地躺在第四行的位置。比她靠前五位。一个象征着更稳定、更顶尖实力的位置。秦久诗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转身挤出人群。
“哇!游大头!你居然也混进一考场了?还是17号?”姜溪言响亮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惊讶,她正踮着脚,指着表格上【17号:游煜】的名字。
“什么叫混?小爷我实力派好吗!”游煜立刻梗着脖子反驳,黝黑的脸上却掩饰不住得意,他挤到姜溪言旁边,伸长手臂指着表格,“看看看看!姜大小姐,12号!啧啧,差点就掉出前十五了,危险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滚蛋!总比你的17强!”姜溪言毫不客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换来游煜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
而人群的目光焦点,毫无疑问地落在表格的最顶端。
【1号:林疏雨】。
那个位置,如同王座般醒目。
林疏雨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那里,仿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声的威压。他本人就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往前挤。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沸腾的人群,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得体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这个结果早已是囊中之物。当有同学向他投去羡慕或敬佩的目光时,他也只是谦和地微微颔首。
考试的日子,在一种高度压缩的紧张感中如期而至。
第一场语文。
开考前一小时,一考场所在的楼层走廊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抱着复习资料做最后挣扎的身影随处可见,低低的背诵声、翻书声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空气里爬行。冷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秦久诗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临阵磨枪。她抱着透明的考试袋,独自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褪了色的绿漆栏杆被岁月磨得光滑冰凉。她将手臂搭在冰冷的栏杆上,微微探身,目光投向楼下那几棵光秃秃的银杏树。
寒风凛冽,吹得她脸颊发凉,额前的碎发也被吹乱。她眯起眼,目光执着地落在其中一棵树最高处的一根细枝上。那里,孤零零地悬挂着最后一片银杏叶。小小的,枯黄的,边缘已经蜷曲发黑,像一只被遗忘的、奄奄一息的蝴蝶。它在凛冽的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剧烈的摆动都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却始终顽强地抓附着那细细的枝头,不肯坠落。
秦久诗看得有些出神。
那片叶子,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探入校服口袋,触碰到一颗坚硬光滑的小东西——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冰冷的糖纸贴着温热的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拿出来。
她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一道柔和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背影上。
周云喧也早早到了。他没有带任何复习资料,只是安静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紧张空气,精准地落在那个趴在栏杆上的纤细身影上。寒风吹动她乌黑的发丝,阳光艰难地穿透红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形成一圈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她专注地望着窗外,侧影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静,又带着一种易碎的孤独感。
周云喧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他只是隔着三张课桌的距离,安静地看着。看着那片在风中挣扎的叶子,也看着那个为一片叶子出神的少女。他清冷的眉眼间,那层惯常的疏离薄冰似乎被这走廊尽头的光线融化了几分,染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度。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他对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请考生进入考场——”
广播里冰冷而清晰的指令,如同发令枪,瞬间打破了走廊的凝滞。
秦久诗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抱着考试袋,汇入涌向考场门口的人流。周云喧也直起身,迈开脚步。
一考场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有些沉闷。三十张课桌整齐排列,桌面光洁得反光。秦久诗找到自己的第九号座位,坐下。她的位置在教室中间靠左。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前面几排——第四号座位,周云喧已经坐下,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笔袋,露出线条清晰冷硬的后颈。第一号座位,讲台正下方,林疏雨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神色平静,将文具盒摆放在桌角。
监考老师是两个陌生的面孔,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他们像两尊门神,一前一后站立,重申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考场规则:手机上交,无关物品放讲台,答题卡填涂规范,开考信号前不得动笔……声音刻板而冰冷,像手术刀划过空气。
答题卡和试卷在无声的传递中,如同雪片般落在每个人的桌面上。教室里瞬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浪。几十颗心同时沉静下来,又同时被点燃。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开考信号响起的那一刹那——
“唰!”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瞬间汇成一片更密集、更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了先前的沙沙声。每个人都像是被上了发条,迅速埋首于面前的试卷,进入一种忘我的战斗状态。时间在笔尖的飞速移动中被压缩、被拉长。
秦久诗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目光专注地落在密密麻麻的阅读文本上。字句如同水流般涌入脑海,分析、理解、筛选、作答。指尖因为用力握着笔而微微发白。当一道关于古文词义辨析的题目让她稍有迟疑时,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昨晚那颗薄荷糖留下的、极其微弱的清凉余味。她定了定神,在几个选项中做出了选择。
周云喧答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纸页上移动的节奏稳定而流畅,几乎没有停顿。他解完一道复杂的文言文断句题,习惯性地停顿了半秒,目光从试卷上抬起,极其自然地、似乎只是随意地扫过侧前方的位置。
他的视线落在秦久诗低垂的侧脸上。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鼻尖因为专注而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阳光穿过窗玻璃,落在她紧抿的唇角。就在那淡粉色的唇瓣边缘,靠近嘴角的地方,清晰地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绿色痕迹——那是薄荷糖融化后留下的糖渍。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点小小的浅绿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一圈涟漪,随即迅速归于沉静。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试卷,笔尖继续在纸页上划出流畅的轨迹。只是那沉静的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考场里并非全然寂静无声。偶尔有笔掉落的轻响,有翻动试卷的哗啦声,还有……意外的、细小的“事故”。
“啪嗒。”
一块半新不旧的白色橡皮,从游煜的桌面上滚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弹跳了两下,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斜前方姜溪言的椅子腿边。
正卡在一道现代文阅读主观题上的姜溪言思路被打断,烦躁地皱起眉,低头看去。只见游煜正猫着腰,伸长手臂,龇牙咧嘴地试图在不挪动椅子的情况下够到那块橡皮,动作滑稽又笨拙。
姜溪言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她趁着监考老师视线移开的瞬间,飞快地抬起脚,用鞋尖极其精准又带着点泄愤意味地,将那块碍事的橡皮用力地踢回了游煜的座位底下。动作快如闪电,力道十足。
“!”游煜被这突如其来的“助攻”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姜溪言甩过来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凶狠眼刀。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再敢弄出动静打扰老娘考试,你就死定了!”
游煜脖子一缩,悻悻地捡起橡皮,对着姜溪言的背影做了个无声的鬼脸,随即又立刻埋头苦写起来。只是那黝黑的耳朵尖,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点。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翻页的哗啦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中,飞快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铅灰渐渐透出一点微白,又慢慢染上黄昏的暖橘。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一门门科目接踵而至,像一道道需要翻越的山梁。笔芯一根根耗尽,草稿纸一页页写满。两天的时间,在高度专注的脑力消耗中,被压缩得如同指间流沙。
最后一场生物考试的收卷铃声,终于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撕裂了考场里持续两天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叮铃铃铃——!!!”
刺耳、绵长、带着一种终结意味的铃声,如同赦令,瞬间抽走了所有紧绷的神经。
“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卷!坐在原位,等监考老师收卷!” 监考老师威严的声音响起。
笔尖悬停。
几十声或轻或重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在铃声的余韵中悄然响起。
秦久诗放下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僵硬发麻。她轻轻甩了甩手腕,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投向窗外。
不知何时,红色的云层散开了。
西沉的夕阳,像一个温暖的咸蛋黄,悬在天际,将最后的、毫无保留的金红色光芒泼洒向大地。那几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此刻被这辉煌的夕照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凛冽的寒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就在这温暖的、如同熔金般的夕阳光辉里,那几棵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头,仿佛被赋予了最后的生命华彩。无数早已枯黄、蜷曲的银杏叶,在经历了漫长的挣扎和等待后,终于在这辉煌的落幕时刻,选择了集体告别。
它们不是一片一片地飘落。
而是如同金色的雨。
簌簌簌……
成千上万片小小的、金黄的叶子,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挣脱了枝头的束缚,乘着最后一丝温柔的气流,旋转着、飘舞着、纷纷扬扬地从枝头洒落。它们在空中划出无数道短暂而绚烂的金色弧线,如同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之舞。地面很快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辉煌的金色地毯。
秦久诗怔怔地望着窗外这场无声的“银杏雨”。两天高度紧张的考试带来的疲惫感,仿佛被这温暖的金色光芒和漫天飞舞的落叶奇异地抚慰了。胸腔里那颗因考试而悬着的心,也随着落叶的飘零,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原处。
结束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已经空了。只留下糖纸光滑冰凉的触感,和舌尖早已消散的、一丝微弱的清凉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