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侯君集的齿缝间迸出。
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铁甲之上!“铛!”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整个帅帐嗡嗡作响。
那副坚不可摧的玄铁山文甲,竟被他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
苏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发泄。
直到侯君集的呼吸渐渐平复,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苏文才开口。
“大将军,您觉得,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侯君集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霍然转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写满惊骇。
苏文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继续说道:“一场差点动摇国本的粮草案,废了一个皇子,死了一个朝廷命官。”
“而他,我们的陛下,只是不咸不淡地夸了二皇子几句。”
“您不觉得,这太平静了吗?”
“平静得……就像一个棋手,在冷漠地看着棋盘上的棋子,互相撕咬,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将那些被咬死的棋子,一枚枚,从棋盘上捡出去。”
侯君集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只余死灰。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棋子。
无论是野心勃勃的二皇子,还是被打入天牢的三皇子,亦或是那个忠心耿耿,最终惨死的监天司高官。
甚至,连他这个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和苏文这个搅动风云的变数,都只是陛下棋盘上,或有用,或无用的棋子。
死局。
一个彻彻底底的死局。
你没法反抗一个,你连他究竟想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对手。
“我们没有理由造反。”
“我们也没有证据,就算有,也没人会信。”
“所以,追杀拓跋明月的计划,必须继续。”
侯君集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不解。
苏文走到那副巨大的北境堪舆图前,修长的手指,在燕云关与苍狼王庭之间,划出了一条毒蛇般蜿蜒的路线。
“我们现在,就像被陛下关在笼子里的两头猛虎。”
“他随时可以打开笼子,看着我们去和草原上的狼群厮杀,也可以随时关上笼门,断了我们的粮草,让我们活活饿死在笼子里。”
“虽然我有办法提高产量,但短期内,边境战事再起,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所以……”苏文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苍狼汗国的心脏位置。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炙热的光。
“我们不能再等陛下给我们开笼门了。”
“我们要自己,在草原上,给他再造一个笼子!”
“一个……让他不得不倚重我们,不得不把粮草、军械、兵权,源源不断送到我们手上的新笼子!”
他转过头,看着侯君集那张写满了震惊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要拓跋明月,不是成为我苏文的一条狗。”
“我要她,成为悬在陛下头顶的一把刀!”
“一把只有我们,才能握住的刀!”
扶持拓跋明月,让她成为悬在皇帝头顶的刀。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过去三十年所有关于忠君、守土的信条。
他不是没想过从苍狼汗国身上找突破口。可他想的,是如何利用这次胜利,将战线向北推进,建立更多的军事壁垒,彻底将威胁隔绝在燕云关之外。
那是将领的思维。
而苏文,想的却是如何将整个草原,变成自己的棋盘。
那是……执棋者的思维。
“疯了……你真是疯了……”
侯君集的声音嘶哑,他缓缓走到苏文身边,那只砸出了拳印的手,重重地按在了苏文的肩膀上。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骇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
仿佛看到了蒙尘的宝剑,终于洗尽铅华,绽放出足以刺破苍穹的锋芒。
他没有质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而是直接问到了最核心的难点。
“你想怎么做?”
“拓跋明月现在是丧家之犬,她的哥哥,那个比狼王还狠的拓跋武,正张着口袋等她。”
“我们总不能派兵冲进草原,告诉拓跋武,‘把你妹妹交出来,老子要扶持她当女王’吧?”
“那不是扶持,那是直接宣战。到时候,皇帝一道圣旨,就能名正言顺地收了我们的兵权,把我们两个,像死狗一样拖回神都问罪。”
他看得很透彻。
苏文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轻佻,只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平静。
“大将军,您说的没错。”
“所以,去救拓跋明月的人,不能是我们。”
他抬起手,手指在堪舆图上缓缓移动,越过了犬牙交错的边境线,最终,落在了西峡口的位置。
那个位置上,驻扎着一支部队。
一支由侯君义统领的,镇北军左军。
看到那个名字,侯君集的瞳孔骤然一缩,声线陡然绷紧。
“你想用他?”
苏文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
“大将军,您觉得,您的弟弟,北境的左将军,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侯君集沉默了。
是军功。
是能压过他这个兄长的,独一无二的军功。
是摆脱“侯君集之弟”这个名号的,足以名留青史的荣耀。
“拓跋明月大败,残部不足三千,如惊弓之鸟,仓皇北窜。”
“而她那位哥哥拓跋武的‘白狼卫’,却‘恰好’出现在她回王庭的必经之路上。”
“这个消息,如果我们‘不小心’泄露给了左将军。”
“您猜,这位渴望军功想到发疯的左将军,会怎么想?”
侯君集的身躯猛地一震,呼吸为之一窒。
他不是傻子。他立刻就明白了苏文那条毒计的全貌。
在侯君义看来,这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会认为,这是兄长拓跋武为了独吞汗位,设下的一个绞杀亲妹的陷阱!
而他,侯君义,只要率领一支精锐骑兵,长途奔袭,就能在拓跋兄妹火拼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活捉拓跋明月,甚至斩杀拓跋武!
这是何等惊天的功劳?足以让他一战封侯,彻底盖过自己兄长的光芒!
他会去的。他一定会去!
而他一旦出兵,就会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拓跋武那张准备收紧的包围网中。
他不需要战胜拓拓跋武,他只需要出现,只需要制造出足够的混乱。
那混乱,就是拓跋明月唯一的……生机!
侯君集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冻僵了。他看着苏文这张过分年轻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嘴角总挂着三分不羁、七分淡然,却能将天下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挚友。
那个男人,回来了。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更加冷酷,更加锋利的方式,在他的儿子身上,重现于世。
“好……好一招驱虎吞狼!”侯君集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缓缓坐回帅位,整个人的气势,却和刚才截然不同。那股被皇权压抑的绝望与悲凉,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一丝……被点燃的野望。
他看着苏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你儿子,比你当年……还不是个东西。”
他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沉重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放手去做吧。”
“这北境,现在你说了算。”
“老子……给你看好家。”
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彻底从这场疯狂的豪赌中摘出去。
这是默许。
更是……托付。
苏文对着他,深深一揖。
他转身,掀开帐帘,冰冷的风雪瞬间灌了进来。风雪中,一道勾勒出惊心动魄曲线的窈窕身影正焦急地等在帐外,正是那名女官,柳如烟。
她见到苏文,连忙上前,素手奉过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
“小侯爷,夜深风大……”
苏文接过披风,目光却落在了她那双因紧张而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上。
“柳姑娘,想不想……在这北境,真正地活下去?”
柳如烟猛地一怔,抬起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充满了不解与一丝惶恐。
苏文没有解释,只是将一封刚刚写好的、没有署名的密信,递到了她的手里。
“想办法,让这封信,‘不经意’地,出现在左将军侯君义的帅帐里。”
“记住,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费尽心机,才截获到的绝密军情。”
苏文想起红拂回信调笑的口吻,哑然失笑。
“哟!这才多久呢,就勾搭上新欢咯哟,姐姐可是心疼的紧呢!放心吧,柳如烟家底一切清白,甚至,她家都是皇权争夺的牺牲品。勿念。”
罢了,以后也不告诉她了,徒增痛苦。
柳如烟看着手中的信,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如千钧。她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这封信背后,所卷动的,是何等恐怖的漩涡。
但她没有犹豫。
因为她从苏文那双平静的桃花眼里,看到了比风雪更冷的决心,也看到了……唯一的生机。
她屈膝一福,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
“小侯爷放心。”
“如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