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碱地里,泛起了第一抹新绿。
粟米的嫩芽倔强地刺破板结的土地,在北境干得像刀子一样的风中摇曳,带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生命力。
空气里,混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和植物的清香。
苏文站在田垄上,负手而立,看着这片被他一手催生出的绿意,桃花眼底那层惯有的倦怠才悄然化开,透出几分暖意。
不远处,王冲和铁牛,两个在战场上能止小儿夜啼的军中悍将,此刻却赤着筋肉虬结的上身,露出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正和“罪卒营”那帮亡命徒一起,跟几架筒车较劲。
“他娘的!再高点!水上不来!”王冲吼得青筋暴起,笨拙地调整着木轮的角度。
一切,都像一幅刚刚展开、充满希望的画卷。
突然——
当!当!当——!
凄厉的钟声,从燕云关的方向疯了一样传来!毫无预兆地剖开了这片宁静!
那不是操练的号角,是最高等级的——敌袭警报!
“哐当!”一个罪卒手里的锄头掉在地上。田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王冲猛地直起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瞬间凝固,根根汗毛倒竖而起。他侧耳听了三息,脸色煞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狼崽子们……打过来了!”
……
中军大帐。
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带血的水来。侯君集一身铁甲,脸色铁青,眼底是凝固的杀气,端坐在帅案之后。
他身后的巨幅堪舆图上,北境的版图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像一张被人狠狠抓破的脸。
帐内,北境所有高级将领盔明甲亮,却一个个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连呼吸都死死压在胸口,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带进来!”
一名斥候被两个亲卫半架半拖地弄了进来。他浑身是血,甲胄碎得像破布,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和泥土。
“侯……侯将军!”斥候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濒死的绝望,“云州城……破了!”
“什么?!”一名偏将失声吼道。
“放屁!云州城墙比老子的脸皮还厚!苍狼那帮骑兵崽子,难不成插翅膀飞过去的?!”
“是……是他们的主帅!”斥候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一个女人!一个骑着白马的女人!”
“她……她只用了一支三千人的偏师,装模作样地攻打西门。李将军……李将军他中计了,带着主力出城想一口吞了对方,结果……结果那个女人的主力,鬼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我们屁股后面,从东门……里应外合……不到两个时辰!”
斥候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
“李将军……战死!全城三千守军……一个……一个都没活下来啊!”
“嘶——”大帐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仿佛连骨头缝里都灌进了冰碴子。
侯君集的手指,在帅案上重重一敲,沉闷的响声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主帅,是谁?”
“苍狼汗国长公主,拓跋明月!”
这个名字一出,帐内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那个传说中以白狼皮为坐褥,以敌人头骨为酒杯的‘雪狼女’拓跋明月!她不是一直在王庭辅佐她那个病秧子哥哥吗?怎么会亲自跑来边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帐外亲卫再次高声通报,声音都变了调:
“报——!北风口急报!我军一支五百人游骑哨探,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报——!黑石堡失守!烽火台被拔除!”
一份份用血浸透的战报,像催命符一样雪片般飞入大帐。苍狼汗国撕毁了所有和议,二十万铁骑,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南下。
而率领这股洪流的,正是那个叫拓跋明月的女人。
苏文站在帐内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没去看那些血淋淋的战报,而是看着那些将军们的脸。
惊愕,愤怒,一抹深藏在眼底,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
拓跋明月的用兵,狠辣,诡谲,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每一招都精准地捅在他们防线上最意想不到的软肋上。
“报——!”
最新的军报被呈到侯君集面前,他展开一看,指节死死攥着军报,青筋暴起,几欲将其捏碎。
他猛地站起,声如洪钟,炸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
“传我军令!全军收缩防线,固守燕云关主城!李德,你率左军给老子钉死在东翼!侯君义,你率右军扼住西峡!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违令者——斩!”
这是一个最稳妥,也是最正确的决定。
以不变应万变,是兵家正道。
众将领命,鱼贯而出,帐内只剩下侯君集和苏文。
侯君集坐回椅子上,整个人的气势仿佛都矮了一截,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的疲惫:
“你……怎么看?”
苏文从角落里走出,躬身行礼。
“大将军的决断,是老成谋国之言。”
“少跟老子来这套虚的!”侯君集猛地一拍桌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苏文身上,血丝密布。
“老子问的是你心里那点藏不住的鬼主意!你小子,眼睛里没他们那股子怕,你在琢磨什么?”
苏文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迎上侯君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在想……如果我们按部就班地守,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侯君集的瞳孔骤然一缩,锐利如针。
……
夜。
屯田营的营帐内,灯火通明。中央的空地上,一座巨大的沙盘已经成型。
苏文已经像一尊雕像,站在这里整整三个时辰。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斥候营的人,在他的命令下,将所有能找到的信息,都汇集于此。
不只是军报。
还有北境近三个月的气象记录,每一条河流的水文变化,每一座山脉的商道走向,甚至……苍狼汗国几个部落之间流传的、关于女人和烈酒的八卦。
在别的将军看来,这全是无用的垃圾。但在苏文的脑中,这些“垃圾”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筛选、建模、关联。
王冲和铁牛守在帐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娘的,小侯爷这是要干啥?”王冲压低声音,焦躁地踱步。
“大将军那边都快愁白了头,下了死命令不准动,咱们还在这玩泥巴?”
就在这时,刀叔的身影从阴影中幽灵般出现,快步走进营帐,将一卷用火漆蜡封的纤细密信递给苏文,低声道:
“红拂姑娘的加急信,沾了她的口脂印。”
苏文接过,指尖触到蜡封,果然闻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馨香。
他拆开信,展开一看,娟秀的字迹带着一丝急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调侃。
“小郎君,北地风硬,可别吹糙了脸,神都的姐姐会心疼的。你让查的事有眉目了,鲁家和陆家的老头子都放了出来,赵老狐狸则在装死。最要紧的是,黑水城那条线,我嗅到了二皇子和三皇子那几条疯狗的骚味儿。边关的粮草怕是要出大事,你自己当心点。等你回来,姐姐给你好好补补。勿念。”
苏文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脸上平静无波。
神都那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浑。但他现在,没空去理会那些阴沟里的蛆虫。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沙盘上——那个叫拓跋明月的女人身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着代表苍狼主力的小旗。
不对。
不对!
所有的战报都显示,拓跋明月的主力在正面战场,像一堵墙一样稳步推进,压迫燕云关。
侯君集的应对,也是针对这个局面。
可苏文的推演模型,却一次又一次地指向同一个结果。
一个疯狂的,违背了所有军事常识的结论。
那是一条被地图标注为“绝境”的山谷,两侧是万仞绝壁,谷中是常年不化的积雪和乱石,据说连最老道的猎户都不敢深入。
所有人都认为,那里绝不可能行军。
但苏文的斥候,用半袋救命的粟米和一壶烈酒,才从一个快冻死的苍狼老牧民嘴里,撬出了一条几乎被遗忘的传说。
——传说中,拓跋氏的祖先,曾率领三百勇士,牵着一种善于攀爬的“雪山羊”,一夜之间,翻越了黑风口,奇袭了他们的世仇。
而另一条情报是,在一个月前,与苍狼接壤的几个西域小国,市面上所有的重磅麻绳,都被一个神秘商人用高出三倍的价格,收购一空。
这几条看似风马牛不及的情报,在苏文的脑中,被瞬间拧成了一股致命的绞索。
拓跋明月在正面战场上所有的胜利,所有的压迫,都只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一个为了吸引侯君集和三十万大军全部注意力的,华丽到奢侈的幌子!
她真正的杀招,那把最致命的刀,正藏在所有人看不见的阴影里,准备从黑风口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给燕云关的后心,来上致命一击!
苏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的指尖,原本在沙盘上稳定地移动,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那触摸的不是沙土,而是某种活物的,冰冷滑腻的皮肤。
不对。
全都错了。
他之前所有的推演,所有基于兵法常理的判断,在这一刻,被一股来自另一个层面的、蛮不讲理的力量,撕得粉碎。
侯君集以为自己在和拓跋明月下棋。
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固守要隘,等待时机。
可那个女人,根本就没坐在棋盘对面!
苏文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猛然收缩成针尖。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沙盘上那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角落。
黑风口。
他仿佛能穿透沙土,看到那个女人正站在万仞绝壁之上,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带着俯瞰蝼蚁般残酷的微笑。
她正准备抬起脚,将侯君集连同他视若珍宝的棋盘,一起踩进泥里。
苏文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惊骇已经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灵魂都燃烧起来的疯狂战意。
他一把抓起代表着自己“屯田营”的那枚黑色小旗,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插向了黑风口的方向!
“她怎么敢的……她怎么敢拿数万主力去赌一条传说!?”苏文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王冲!铁牛!滚进来!”
苏文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一丝恐惧而变得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
“小侯爷!”两人立刻撞开帐帘冲了进来。
苏文一把抓起搭在旁边的披风,动作快得带倒了一个烛台,但他看都没看一眼,厉声喝道:
“备马!备最好的马!老子要立刻去见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