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河馆驿后院的马厩里,元祁正在喂马。
这些马匹都是北燕使团带来的贡马,北燕马背立国,这些贡马个个体格精悍、耐力绝佳,百里挑一,都是战马的好坯子,足见北燕对这次议和的诚意。
北燕使团自北燕南境出发,千里跋涉,一路坎坷。刚入雍国,便在秦州地界遇上严苛繁琐的盘查,最后是贺兰副使赔给陇西王一大笔私银才勉强通关。如今,使团到了离洛京仅一日路程的阳河郡,本以为大功将要告成,谁料竟又因为身份文牒,生生被困在这里十日有余、动弹不得。
“速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元祁的左肩被重重一拍,“我就知道你在马厩!”
元祁回过头,站在他身后的是贺兰恭,使团副使之子,也是元祁儿时的玩伴,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出使敌国这样的大事,也闹着要跟来。
“现如今在外面,不准叫我的乳名。”元祁眉头一拧,口气严肃地教训道。
“速勒多顺嘴,你那个名儿……”贺兰恭抓了抓头发,面露难色,“元……元什么来着……”
元祁长叹一口气,抬手用一把草料拍在贺兰恭肩头:“元、祁,元祁!两个字都记不住,来日你怎么学得懂汉话?”
“还是速勒好记……”贺兰恭小声嘟囔了一句,赶在元祁发火之前忙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我早起听闻,昨夜,阳河太守府衙闹刺客了!”
元祁收拾草料的手微微一顿:“哦?”停了一会儿,他追问道:“乌正使知道了吗?”
“胖老头儿昨夜喝得天旋地转,这会儿还没醒呢,知道什么?“贺兰恭撇嘴,“那恶太守真是活该……”
“慎言!”元祁瞪他一眼,“你如今是使团成员、肩负议和使命,再胡说,当心惹祸上身。”
贺兰恭缩缩脖子萎了神色、老实了许多:“知道了……听你的,速勒——元哥。”
贺兰恭见元祁不说话,探头看向厩中贡马、啧啧赞叹:“瞧这一匹匹马,毛色鲜亮,元哥,你对马可真上心,难怪去年骑射大典,你能摘得骑术第一!你那招‘蹬里藏身’,什么时候教教我?”
“你先学得控马再说吧。”元祁心不在焉道。
贺兰恭正要反驳,忽闻驿馆前院人声鼎沸、夹杂礼乐之声。他一向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立时扯着元祁就往前院凑。
一到前院,眼前的排场惊了元祁一跳。只见百余身披雍国制式皮甲的兵士分列两旁,打头两位马背上的官员,一位正是阳河郡太守郭逢,另一位身着同郭逢一样的官服,神情严肃;二官身旁,两位乐师正吹着礼号,身后则站着一众手捧红绸贺礼的佣仆。
“这许多人!使团入雍以来,何时见过这样大的排场!”贺兰恭大开眼界,惊呼道。
元祁的眉头皱得更紧,眼前兵士的装扮,与昨晚和他交手的、那位自称东宫亲卫的卫离一致,他的目光掠过两排军容严整的亲卫兵,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列中找到了卫离。
不多时,那位一向醉醺醺的正使大人从驿馆大门直出,穿戴整齐却脚步虚浮,仍可见醉相。元祁心中唾弃正使不堪,脸色更阴沉了几分——这酒囊饭袋,除了拖累议和,简直全无用处。
见正使出迎,郭逢与身边的官员也下马来,郭逢预先开口道:“这位便是北燕使团乌正使;这位是太子殿下特使、东宫詹事曹大人。”
曹特使与乌正使彼此行礼。曹特使开门见山道:“大雍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心系议和大计,特派我等率卫队前来,迎接使团入洛。”
“谢雍国皇帝陛下和太子美意。”乌正使虚空朝洛京的方向拱了拱手,“也感谢曹大人特意前来。使团驻足阳河,并非有意拖延行程,而是——”
“使团途径阳河,按令应当审查、更换身份文牒,此乃下官份内之事。然则府衙公务繁忙,春耕催科,稍有延误。昨日方备齐,还望乌正使见谅。”郭逢见状,立时上前来。
他眼神微闪、略显不甘,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挥手示意仆役捧上文牒:“一应在此,请乌正使和曹大人查验。”
曹特使目光如炬看向乌正使,道:“文牒既备,事不宜迟,乌正使,还请使团即刻启程,我等亲自护送使团入洛觐见。”
见乌正使面露犹疑、余光不断瞟向郭逢,曹特使索性上前一步,气势竟压过乌正使半头:“两国议和,大雍君臣翘首以盼,东宫亲卫此来,誓为使团进京扫除一切阻碍,还望正使莫再耽搁。”
他目光如电,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郭逢:“莫非乌正使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曹某愿为正使分忧。”
“不敢、不敢劳烦曹大人。”乌正使被曹特使话里的分量压得心头一紧,眼见推辞不得,只得陪笑着支吾道,“只是……使团五十余人、马匹贡礼若干,收拾起来尚需、尚需几日时间……”
乌正使的话尚未说完,曹特使便干脆利落一挥手,身后的两百亲卫整齐划一地收起武器、鱼贯而入涌进驿馆。“众亲卫听令!协助北燕使团,重整辎重、预备启程,限半个时辰内齐备,不得有误!”
郭逢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阻拦,却又慑于亲卫军威,不敢多话。
贺兰恭在一旁抓着元祁的窄袖,半惊半疑地瞪大了眼睛。
元祁望着穿梭于使团众之间的东宫亲卫,即便明白他们不过是履行职责,心里那股被监视、被操纵的烦躁感,还是挥之不去。
看来,雍国这位号称“与父并立”的实权太子名号不虚,公然调动亲卫、越过礼部直接与使团接洽,这位殿下的魄力和手段可见一斑。若非如此,恐怕也无法做到力排众议、推动议和,元祁暗想。
东宫亲卫训练有素、行事利落,与使团仆役、驿馆驿丞协作无间,行李辎重、贡礼箱笼在他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被装载上车马。使团众人,尤其是苦正使已久的贺兰副使等人,早憋着一股劲儿,如今终于能离开阳河、完成使命,无不尽力,转眼间便大致准备停当。
就在此时——
尖利的马啸声从后院传来,一匹受了惊的贡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竟直直地朝众人汇集的前院直直冲来。
人群分散不及、无处躲闪,眼见得将要酿成大祸时,元祁眼疾手快,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已伸手抓住马鬃、翻身上马,一手抱住马颈控制方向,一手轻柔耳下安抚。马在他的指挥下原地打了两转,终于原地停下。
见此情形,乌正使立即叫嚷起来:“曹大人,你手下的兵士如此不知轻重,若是伤了贡马,如何使得?快命军士停手!停手!”
郭逢闻言,立即见缝插针道:“乌正使所言极是,曹大人,惊马恐伤及东宫亲卫,依下官看来……”
“乌正使、郭大人多虑了。”忽地,一道清明的少年音响起,打断了郭逢的话,“禀太守、曹大人,方才惊马,不过时搬运时偶发意外。贡马性格温顺、训练有素,只要有通晓习性之人引导照料,便可保无虞。”
只见方才协助使团收拾东西的卫离不知何时走到了曹特使身边,他施施然一行礼,朗声道:“禀大人,属下自幼长在军中,弓马相熟,属下自请带人接管贡马,为使团出力,绝不容许此等小节耽搁议和大事半分。”
话毕,他的目光扫过正骑在马背上的元祁,又转向乌正使道:“正使大人,方才这位兄弟身手不凡,属下愿与他同往护送贡马,可保万无一失,不知正使大人意下如何?”
元祁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对着曹特使和乌正使的方向抱拳道:“乌正使,曹大人,照料贡马乃我分内之事,我愿前往协助。”
眼下,确保贡马安全、使团尽快进京才是首要,即便要服从东宫亲卫、心下不爽,元祁也顾不得许多了。
曹特使眼中的赞许一闪而过:“甚好,卫离,你的本事我了解,此事就交予你与这位小兄弟了。乌正使,不知我如此安排,使团意下如何?”
“这,但凭曹大人安排。”乌正使被噎得难受,却又无话反驳,只恶狠狠地剜了元祁一眼。
元祁对乌正使的怨怼视而不见,他牵着马径直走向卫离。两人的目光短暂地在空中短兵相接,几个时辰前交手的还情形历历在目,彼此仍未放下对对方的审视,却又并肩向马厩走去。
郭逢看着卫离带人走向马厩,胖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不自然的抽动,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脸上还强笑道:“曹大人和乌正使麾下真是人才济济。如此,下官便放心了。”
“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怎么称呼?”卫离一边说,一边解下一匹贡马拴在马厩横栏上的缰绳,他并未回头,似乎专注于眼前的贡马,只是随口与身边的元祁搭话。
“……元祁。”元祁冷硬地回复道。
“元祁。”卫离轻轻重复了一遍,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元祁脸上,“我来时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此次北燕使团入京议和,为表诚意,将会派一位质子留在大雍。此人乃北燕外戚贵族,极善骑术,身手绝佳,颇具大将风范……”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但眼神依旧认真:“……我慕其美名,不知元兄可愿为我引见这位俊杰吗?”
元祁抬起头,鹰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卫离,卫离似乎问得认真坦荡,元祁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少年人的戏谑。
元祁年纪也不大,被盛赞了一番、内心一喜,那点被戏弄后的不悦也烟消云散了。最后,他只低下头、闷闷道:“少拿这些虚言……你既已知我身份,又何必与我玩笑。”
“不敢,只是方才见元兄驯服惊马,身手果然不凡,这才确认。”卫离说着,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贡马,把缰绳递到仆从手中,“使团被困,何不向洛京传递消息求助,或向司州刺史府上报?”
“我屡次进言乌正使,催他有所行动,都被他百般推脱、搪塞过去。贺兰副使多次写信给刺史府,皆无回音;何况没有身份文牒便出不了城,我只得……无奈做贼。”
“原来如此。”卫离点头。
“昨夜……为什么放过我?”元祁谨慎地开口问道。
“你使团质子的身份一旦暴露,郭大人若借题发挥、污蔑你行刺,两国争端再起,和谈岂不化为泡影?”卫离答得坦坦荡荡,“战火重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此绝非我等所求。”
元祁望向卫离——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所言不似作伪,心下稍安:“你是东宫亲卫,那位曹特使也说是奉太子之命,看来,雍国太子是真心要促成两国议和。”
“太子殿下为生民计,停战和谈决心之坚,非庸碌虫豸可动摇。”卫离道,“待使团入京,元兄届时面见殿下,自然会明白殿下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