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景初十八年三月十二,子时刚过,三更的梆子声余音未散。
平静无波的深夜里最该肃穆无声的阳河郡太守府,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几十根火把交相照映,门卒护卫们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其中夹杂着“抓刺客”、“抓贼盗”的高喊,好不热闹。
阳河郡太守郭逢被一干护卫们簇迎着,疾步赶往太守府正堂。他的皂色官服虽齐整穿在身上,腰间却未佩剑,头冠也只是抱在怀里,一看即知是匆忙之中被唤醒,还来不及整装。
“肃静!”郭逢在正堂中央的官椅上坐下,大喝一声,“何事喧哗!着一人与本官禀明实情!”
“禀太守,属下率卫队夜巡府衙,却在二堂附近发现一个黑影。属下带人追了上去,不料此人身手矫捷如燕,三两下便甩脱了卫队,自南墙角翻了出去。”今晚值夜的卫队长抱拳单膝一跪,“属下已派人出府继续追查,其余护卫正在肃清郡府内外,核对人员物品、查找奸细。”
“黑影?”郭逢眉头一拧,“查清没有,究竟是刺客还是盗贼?”
卫队长微一迟疑:“这……府院内无人目击此人行踪,所以……尚无定论。只从脚印来看,此人似乎一直在二堂活动。”
“若是刺客,定会直奔本官所居的后院,而非在二堂附近徘徊;可若是盗贼,二堂不过是些卷宗书帛,普通小贼岂会觊觎?”郭逢闻言,脸色更沉,“长史,府中财物可有丢失?人员可有异样?”
“回太守,清查已毕,银钱财物皆在,人员亦无可疑。”长史忙上前一步。
“吩咐下去,近期加强府衙守卫,严格排查来往人等。”闻言,郭逢心稍安,“卫队长,你带一队人,暗中搜索周围街市房屋,一旦发现可疑人等,即刻上报。”
各领了差事的长史和卫队长分别退下,府衙内的混乱稍歇。郭逢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头冠的系带,又端了端腰间的绶带,随后拿起他堂堂一郡太守的姿态起身,缓步绕开桌椅,伸手向一旁的家仆:“来啊,去取本官的佩剑来!”
“大人,子时刚过不久,这还远不到您开府办公的时辰呢。”家仆出言道。
“府衙疑似有刺客来袭,这叫本官如何安睡?不查个清楚,本官颜面何在?朝廷府衙颜面何在?”郭逢不满地瞪了家仆一眼。见四下无人,他旋即又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陇西可有来信?王爷有什么吩咐?”
家仆也谨慎地环顾周围:“回大人,算时间,这两日便该有回信了。”
郭逢点一点头,又问道:“馆驿那边,北燕的使团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正常,那位正使整日花天酒地、不闻窗外事;至于使团里的其他庸碌之辈,更不足大人劳心。”家仆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郭逢眯起眼睛,双指自在地捻着胡须,“陛下寿诞日近,莫要放这帮戎狄进京、扰了陛下的诗酒雅兴。”
“大人放心,身份文牒在大人手中,他们就算想进京,城门那一关便过不去。若是硬闯、落到京城禁军手里,那就更是连分辩的机会都不会有。”家仆道,“此事办成后,王爷必会厚报大人,大人今后可谓仕途光明、前途无量啊。”
“说这些没影的话做什么。”郭逢看似严厉地低声喝止了家仆,那两根捻着胡须的手指却动得更欢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到时候我自不会亏待你。”
“是是是,小人谢大人厚爱。”家仆忙躬身行礼表忠心道。
“不过,方才你说到身份文牒……”郭逢悚然一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莫非……那贼是冲着使团文牒来的?”
郭逢正欲抬脚去二堂查看,正堂外忽而进来一个护卫:“禀太守,府门外有东宫特使,欲求见太守大人。”
“你是说……东宫?”郭逢的脚步猛地一顿,掩于袖口下的双手猛地攥紧了,额角渗出细细冷汗。他抬头望天,灰云蔽月、深夜子时:“现在?深夜?”
“正是。”护卫答道,展开双手,呈上一块青玉锦鲤腰牌。
见到腰牌上那象征当今太子的双环锦鲤雕刻,郭逢便心知“来者不善”。他虚咳两声,掩去满面的不悦,又恢复了一郡之长的派头:“速请太子殿下的特使进来,并传长史、银曹、军曹和法曹一并入堂觐见。”
“是。”护卫领命,急步朝府门外走去。
“大人……”家仆忧心忡忡地凑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却被郭逢抬手制止。
“你即刻去二堂,查看存放的北燕使团身份文牒。”郭逢低声吩咐过家仆后,整冠佩剑、出迎太子特使。
未及片刻,银曹等人还未赶来,那位特使便已进门、停在了廊下。
来人身着与郭逢同色的皂色官服,对着堂上的郭逢躬身一拜:“见过郭大人。下官乃东宫詹事曹辉,今奉太子殿下之命,连夜前来阳河郡,迎接北燕使团入洛,还望太守大人引见配合。”
见郭逢一时没有回话,曹特使声音陡然转冷,眼神锐利:“郭大人,北燕与我大雍议和乃国之大事,怠慢使节、延误军机乃大罪,郭大人若无迁延之意,还请尽快为下官引见北燕正使。”
闻言,郭逢脸上客气逢迎的笑容猛地一僵,努力维持着语气平稳:“曹大人息怒,息怒,大人的来意,本官已知晓,只是,特使星夜兼程、车马劳顿,如今又是深夜,北燕使团想必正在驿馆中歇息,贸然打扰,恐伤两国和气。还请大人暂在后堂稍歇,待天明之后,本官备齐见面礼,与大人同往馆驿迎接,如何?”
曹特使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郭逢那张满脸堆笑的胖脸,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罢,就依郭大人,待天明,二百东宫亲卫抵达阳河,下官再与郭大人同去拜访北燕使团。”
听到“东宫亲卫”四个字,郭逢脸上的笑容又难看了两分。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一旁的长史带太子特使离开,自己则背着手、烦躁地在正堂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猛地大步奔向了后院自己的书房。
与此同时,那从太守府衙翻出来的黑影一路脚下生风,在街巷房屋之间闪转腾挪,不多时便将跟在身后的一队护卫甩脱。他栖身于某间民房不起眼的阴影处,支起耳朵,谨慎地分辩着周围的动静。
风声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深夜应有的宁静。黑影略微松了口气,正欲抬脚离开,却又猛地顿住。
一声弦响、箭矢破空而来!
黑影敏捷地向前一个翻滚,刹那间,一枚银白的箭头已牢牢钉在了方才他左脚站立的地面上。
黑影猛地回身,他身后、隔了一座民房的屋顶上,蹲着一个持弓的人影。
那人见被发现了,倒是也不躲,几个翻身从屋顶上落了地,大大方方地站在了黑影面前。
那是个少年,他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五官文气,身量修长,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上却是一副雍国的制式皮铠,领口系着一条白色领巾,背上背着箭袋,手上拎着一把黑色的牛角弓,一副军人打扮。
“好脚力,那帮守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白面少年先是不咸不淡地称赞了一句,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再次张弓搭箭,银白的箭尖直指黑影的面门,“你是什么人?胆敢夜闯太守府衙?”
“……你又是什么人?”黑影声音低沉、略带嘶哑。他后退半步,攥紧了黑袍下腰间的弯刀。
“大雍太子属下、东宫亲卫,卫离卫昭明。”白面少年声音无波无澜,弓弦却紧绷了几分,显然他已经察觉了黑影的动作。
“东宫……”黑影冷笑一声,“你们雍国太子,还真是……”
黑影搭在刀柄处的拇指猛地向上一拨,弯刀丝滑出鞘,只一下就削断了正指着他的那支箭的箭杆,他整个人则如一只黑鹞,朝卫离扑了过去。
卫离不慌不惧,只微微正了正神色,牛角弓横档过来,一下架住了黑影的上身。
黑影的弯刀自卫离侧颈闪过,卫离下意识地微微一个侧身,被黑影单臂擒抱住侧腰,几乎就要一把把他掀翻在地。
卫离反应极快,不去支撑身体,反倒猛地伸手抓住背上的箭袋。牛皮箭袋重重地抽在了黑影后颈。黑影猝不及防挨了一击,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又被卫离攥住衣袍、带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牛角弓和弯刀先后脱手。
卫离一个闪身压制了黑影,双手擒住了黑影的双腕。
黑影身强力壮、挣扎不断,幸而卫离这双能拉重弓的手臂膂力不凡,才能勉强压制对方;挣扎之下,黑影头上的风帽脱落,露出一张在西北风沙和草原中养出的面孔:
出人意料地年轻,是个与卫离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张棕黄脸,一对乌黑的粗眉毛,宽面方颌,高鼻深目,粗犷英气,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即便在这灰蒙蒙的夜色里也莹莹发亮。他正紧抿着嘴唇,显然因为暴露了长相而懊恼不已。
卫离目光扫过他脑后的编发,面露了然、松开了手。
“你是北燕使团的人。”卫离语气笃定。
“黑影”似乎对卫离放过自己颇感意外,他沉默片刻,他转了转手腕,弯腰拾起地上的弯刀,“唰”地收刀回鞘,不多停留、抬脚便要离开。
“等等!”卫离喝道,一闪身拦在了他面前,“北燕使团的人夜袭太守府衙,究竟有何目的?”
“黑影”被卫离一挡,面上顿显烦躁之色:“……让开!”
卫离不语,只是重把牛角弓横在身前。
“黑影”见卫离如此顽固,恼得几乎想再次拔刀。可或许是思及和谈大业,他终究没再动手,只是躁动不安地甩了甩发辫,咬牙切齿低声道:“为何?你何不去问问那位恶太守!”
“你是说,太守郭逢?”卫离反问道。
“黑影”却不再多言,他上前一步挤开卫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昏暗的街巷之中。
卫离不急着追,持弓静思片刻、心下有了决定后,他飞快向着太守府衙赶去。
“如此看来,殿下所料不差,郭逢隐瞒使团行踪、私扣使团身份文牒,有意拖延使团进京。小小太守安敢如此,只怕背后还有推手。”听完卫离的汇报,曹特使放下手中的帛书,神情严肃,“太子殿下力促两国议和,地方州郡却阳奉阴违,他们这是将殿下和陛下置于何地?”
“大人,可要即刻向太子殿下回报?”卫离问。
曹特使微一沉吟,即刻决断:“我即派人返回洛京往东宫送信。卫离,你我明日率东宫亲卫,往馆驿一探究竟。”
“是,属下领命。”卫离拱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