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雪的嘶吼成了厨房里喧闹的背景音。油锅里排骨滋滋作响,爆香的热烈气味混合着笋干的清香,霸道地填满了空间。周斯衍套着那条小碎花围裙,身形高大,动作却比之前收敛了许多。剁骨的砰砰声还在,但力道不再像拆房子,多了份利落精准。他专注地盯着锅里的食材,侧脸在油烟机的暖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一种沉静的掌控感,。
江恬在他身边,安静地处理着青菜。水流声细细的。她需要蒜,手刚伸向沥水篮,旁边一只沾着点油渍的手已经递过来一小碗剥得干干净净的蒜瓣——正是她需要的量。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交汇。周斯衍的目光依旧在锅里的排骨上,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江恬指尖顿了一下,接过蒜碗。指尖不小心擦过他微温的掌心,一触即分。她垂下眼,将蒜瓣细细切碎。案板上的笃笃声和锅里排骨翻动的铲子声,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他们像两个配合多年的搭档,无需指挥,知道对方下一步需要什么,动作流畅自然,空间虽小,却并无拥挤局促之感。
师父倚在门口,抱着保温杯,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理应如此”的满足。他没再高声指挥,只是偶尔吸溜一口热茶,目光在两人之间温和地流转。
晚餐很快上桌。简单的三菜一汤:红烧排骨,清炒笋干,醋溜白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菜色家常,但香气诱人。餐桌是旧式的红木圆桌,不大,三人围坐,距离很近。
“来来来,开动开动!尝尝斯衍的手艺,这小子现在真有两下子!”师父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红亮的排骨放进江恬碗里,“恬恬,快尝尝。”
“谢谢师父。”江恬拿起筷子。
周斯衍坐在江恬斜对面,他没给自己夹菜,而是先拿起汤勺,给师父盛了满满一碗紫菜蛋花汤,又很自然地探身,将汤勺伸向江恬面前的空碗。
“我自己来。”江恬下意识地说。
“碗烫。”周斯衍动作没停,声音低沉平静。他稳稳地将一勺热汤倒入她的碗中,汤勺边缘几乎没有碰到碗壁,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体贴。放下汤勺,他才开始给自己盛饭。
江恬看着碗里热气氤氲的汤,又看了一眼对面垂眸安静吃饭的周斯衍。他吃饭的姿态很端正,背脊挺直,咀嚼无声,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在热气中显得有些柔和。那份在人前和师父面前的“生动”或“痞气”此刻都收敛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内敛的专注。
“嗯!好吃!”师父咬了一口排骨,眼睛发亮,“入味!火候刚好!斯衍,你这手艺,以后找媳妇儿绝对加分项!”
周斯衍正夹起一筷子笋干,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天气:“您老操心点有用的。我这手艺,也就喂喂你和小恬这种不挑嘴的。”他自然地将笋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按您这么说,姑娘们都去嫁厨子得了。”
一顿饭吃得安静而满足。师父胃口很好,话也多,聊着镇上的趣闻,抱怨着天气。江恬和周斯衍大多是听众,偶尔应和几句。周斯衍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听,或者很自然地留意着桌上的情况。江恬的汤碗快见底时,他无需提醒,已经拿起汤勺,再次探身给她续上,动作依旧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顺手给桌上的空杯添水。他甚至精准地避开了她不太爱吃的蛋花,只舀了紫菜和清汤。
江恬捧着再次温热的汤碗,指尖感受到碗壁的热度。这种无声的、恰到好处的照顾,没有刻意的殷勤,也没有言语的点破,带着一种沉淀了许久的、近乎本能的熟稔。像呼吸一样自然。她心里那点模糊的异样感,在食物的温暖和这份无声的默契里,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饭后,江恬主动收拾碗筷。周斯衍没争,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空盘叠好,端进厨房。他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油腻的炒锅,动作利落。江恬负责冲洗碗碟。
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窗外风雪依旧,屋内却显得格外安静。两人并肩站在水槽前,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靠得很近。
“老齐年纪大了,觉少。估计还得看会儿电视。”周斯衍忽然开口,声音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显得有些低沉。他冲洗着锅底的油污,没看江恬。
“嗯。”江恬应了一声,将洗好的盘子放进沥水架。
“客房里有新的毛巾牙刷,衣柜里有厚被子,冷了自己拿。”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工作事项,“暖气我调高了两度,夜里应该不会冷。” 他关掉水龙头,拿起干布擦拭洗好的锅具,金属表面反射着冷光。
江恬的动作停了一下。他连这个都想到了?提前调高暖气?她侧头看他。他正专注地擦拭着锅具,侧脸线条绷紧,下颌线清晰利落。昏黄的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这份沉默中的细致安排,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谢谢。”她低声说。
周斯衍擦拭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说话,只是将擦干的锅挂回墙上挂钩。
收拾妥当,回到客厅。师父果然还在看电视,是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看得津津有味。壁炉里的火小了些,但余温依旧温暖。
“我去书房看会儿书。”周斯衍对师父说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江恬,“你随意。” 说完,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熟悉的书房。他的背影在走廊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孤直。
江恬陪师父看了会儿电视,心思却有些飘远。窗外风雪呼号,屋内暖意融融。她起身:“师父,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好好,快去休息。好好泡个澡解乏。”师父关切地叮嘱。
江恬的房间在周斯衍斜对面。推开门,一股干净的被褥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香扑面而来。房间整洁,床铺松软,床头柜上甚至放着一杯温水。她拿起水杯,水温刚好入口。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翻涌。她放下水杯,目光落在紧闭的书房门上。门缝下透出一点暖黄的光。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没有立刻洗漱休息,而是轻轻带上自己的房门,也走向了书房。她想找本书看看。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暖黄的落地灯亮着,光线柔和。周斯衍并不在书桌前。他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靠墙的一个旧书架前,似乎在翻找什么。书架很高,最上面一层堆放着一些陈年的旧书和杂物盒子。
江恬的目光扫过书桌。桌面很整洁,只有一盏台灯,一个笔筒,还有一本摊开的……像是笔记本?深灰色的硬质封面,冷峻的几何图案。她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周斯衍似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个看起来像是旧相册的厚本子。他转过身,正好撞上江恬看向书桌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斯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深邃,像被惊扰的鹰隼,紧紧锁住她。他手里拿着那个旧相册,指关节微微泛白。视线在江恬脸上和她刚刚注视的书桌之间迅速扫过,最终定格在她眼中,带着一种无声的、极具压迫感的质询。
江恬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但面上维持着平静。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地指了指书架:“我…想找本书看看。”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斯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锐利的审视感才慢慢收敛,重新归于深潭般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翻涌着更复杂的暗流。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书架的位置,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她,带着一种无声的警惕。
江恬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书籍,指尖划过书脊。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的存在感,沉甸甸的。她随手抽出一本《瓦尔登湖》,转身:“就这本吧。”
周斯衍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手里的书上,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快得无法捕捉。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嗯。”
江恬拿着书,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暖气很足,被子也够厚。谢谢。” 说完,便带上了书房门。
门隔绝了空间,也隔绝了那道沉甸甸的视线。江恬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他眼中的警惕和审视,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刚刚被温暖包裹的心绪里。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瓦尔登湖》。这本书……她记得少年时在师父的书房里翻过,当时周斯衍似乎也在,还对她选这本书嗤之以鼻,说她是“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她当时气得把书扔回书架,好几天没理他。
为什么刚才他会是那个眼神?是因为她看到了书桌上的笔记本?还是……仅仅因为她闯入了他的私人空间?
江恬拿着书回到自己房间。泡在温热的浴缸里,窗外风雪的呜咽声变得遥远模糊。她闭上眼,脑海里却反复闪现周斯衍站在书架前转身看她的那一幕,他紧绷的下颌线,锐利的眼神,以及最后落在《瓦尔登湖》上那难以解读的波动。
还有那份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熟悉感”:恰到好处的温水,调高的暖气,餐桌上续的汤,避开蛋花的细节……这些细小的、无需言说的照顾,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温柔地笼罩其中,带着一种近乎老夫老妻般的、深入骨髓的熟稔。
这熟稔从何而来?源于少年时短暂的几年同门情谊?还是源于这十年间,她所不知道的、他的默默注视?
那本深灰色的笔记本,像一道幽深的谜题,再次浮现在脑海。书房里,他手中那个旧相册里,又藏着什么?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江恬却感觉心绪比窗外的风雪更加纷乱。这个风雪围困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