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时间已过,人群遣散完毕。
钱潮江边,解琅与朱赫并肩而立。公子华服在江风猎猎作响,气势昂扬,举世绝伦。
解家弟子浩浩荡荡,立于江面,秉神捏诀,朝江中心施法,将江水排开。传闻锁龙塔镇于江心百丈深处。
老者神情严肃,看向不断高涨向四周漫去的水幕。
江畔有座香满楼离江最近,在第一瞬间被高涨的江水淹没。
“解家的镇水诀果然名不虚传。”朱赫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吹捧道。
“那是自然。更何况这批弟子是我姐姐亲自为我教导的,”解琅志在必得,“今年,我一定要进千机学院!”
千机学院,所有修真人心目中的玄都圣境、人间天堂。这里有最好的老师,广纳百万藏书,学尽天下术法。
相应的,千机学院只招收最优秀的学生。要么扶善惩恶积厚成器,要么惊世绝俗一举成名,才会收到千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第一年,解琅捉虺蛇,反被蛇咬,在家躺了一年。
第二年,蛇毒未清,又躺了一年。
今年再不进学院,解白苓就要把他的床给拆了。
水幕汹涌,向四周越聚越高,淹过一座座酒楼、观景台。老者低沉着声音:“少爷,再继续下去,恐怕要淹没田地了。”
“淹就淹了。”解琅浑不在意,“让他们继续,不要停。”
老者道:“若民怨激愤,就怕书院会插手。”
家主小姐令他协助少爷,此事不可出差错。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与书院发生冲突。
“多管闲事,谁怕那些掉书袋?”
解琅话未说完,被朱赫以扇轻轻一挡,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书院可以不怕,但不能不给书圣面子。在下有个好主意,解兄想不想听。”
“说来听听。”
“简单,其实只要解兄你传言下去,淹没的田地,解家皆双倍赔偿。”
“那些蝇头百姓就会在心中求着盼着你淹没自家的田地了。”他打趣道,“没被淹的还会眼红嫉妒被淹的田户。世上最难受的事莫过于天上掉的馅饼,落到了别人锅里。如此一来便成了乌合之众之间的内斗。与解兄你完全无关。”
解琅琢磨着:“可双倍赔偿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咱们又没说把钱送过来。谁想要,让他们自己去幽州拿。”
从钱潮江至幽州,少说有千里之远。没有千里驹,没有飞舟云撵,这些在泥地里浸泡的脚也许不怕路途艰远,可是他们的肚子,他们孩子的肚子却受不了饥饿,最后只会一个个死在路上。
莫说双倍赔偿,就算是十倍赔偿,也不过是他们一路上的望梅止渴。
“还是朱兄有法子。就这么办,接着淹吧。”
少爷情绪高涨,号令踏浪而立的解家弟子更加卖力。
最前方的百位弟子掌心腾起金色符文,后方弟子灵力如链,层层叠加汇聚。浩浩荡荡的队伍犹如银蛇,也意在让其他躲在暗处、想来猎龙的修士知难而退。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江面、充分显现了幽州解家的家大业大。
水面翻滚在老者浑浊的瞳孔之中。不多时,他眼神骤然收紧。成了——只见无垠江水吞噬着灵力,不断向内凹陷,渐渐在江心形成巨大的漩涡,如同一只深邃的风暴眼睛。
解琅激动地望向老者,老者没有丝毫犹豫,“进江眼”三字刚出口,却见几道紫衣身形不知从何处冒出,快如鬼魅,竟然率先进入,看来已是蛰伏很久,就等着解家打开入江通道。
“九黎巫族,野蛮之地,也敢造次。”老者怒道,“所有弟子,速入。”
江边人一个接着一个,像下饺子一样跳入江眼。
而江水深处,周青崖正一手抓着一个娃,奋力寻找生路。
变故出现的太快。她到现在也没明白,虽说钱潮江浪起,但有七层高楼怎么会在一瞬间被淹没。她眼疾手快地抓住程四方和窈安,汹涌激流刹那间地将三人卷入其中,裹挟着坠入最底层。
高大的香满楼在水中摇摇欲坠。嘉肴美馔、诗词歌赋都散落在水中。
起初,周青崖屏住呼吸,企图用脚勾住一根木柱,不让江浪将他们冲的太远。但用另一只脚到处踩踏时,无意踹到了厨房的一块木板。
有声音。
是空的。
难道是储存室?
周青崖果断掉头,朝着空板飞快游去。用力一踹,果然露出个通道来。
手上两个小鬼看起来奄奄一息,必须尽快找个空间给他两渡气。
通道极狭,才通人,深不见尽头。奇怪的是,越往里游越觉得浑身舒畅,周青崖尝试吐气,发现这狭长通道里竟遍布灵气,使人可以正常呼吸。
很快,程四方重重地咳了两声,将鼻腔里的水咳出来后也醒了过来。
随着他们进入,通道两侧上不断闪现着黄色光亮,一道道敕令符文在身侧亮起又熄灭,仿佛水中游动的金蛇。
“好精妙的符文。”周青崖感叹道。这些符文组成阵法,时刻在吸纳着钱潮江的灵气,才维护出这座水底通道。
师祖奶奶说精妙,程四方只觉得阴森诡异。他既惊奇又害怕,不自觉地往师祖奶奶身边靠了靠:“可是这条通道会通往哪里呢?”
“凡事不要想那么多、那么远,先走好眼前这一步,”周青崖发现她这小徒孙年纪不大,忧心挺多,便宽慰他道,“听说过没: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啊——”
数百米后,脚下忽一空,三人一同坠了下去。
黑暗中程四方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周青崖一边享受失重的感觉,一边懊恼“天底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只是想在香满楼蹭吃蹭喝一顿,今天的经历要不要这么跌宕起伏?
好在摔得不重。
大抵是因为下面有个人肉垫子,让她缓冲了一下。周青崖从人肉垫子上爬起来,伸手摸去,好心关切:“程小鬼你没事吧?你说你比我瘦这么多,你怎么掉地上比我还快呢?”
“……小鬼,你的脸啥时候大了一圈,你怎么还长胡子了?怪扎手的。”
空气中冷冷的,死一般寂静。忽地传来一阵阴冷笑声,四周烛火倏尔亮起。
周青崖定睛一看,程四方正抱紧他师妹,蜷缩在??偏隅一角,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见鬼的恐惧。
哦,他两在那啊。
奇怪。
那她现在摸的是谁的脸呀?
周青崖‘镇定’地转过头去,撞上一双凶煞瞳目。
这双凶目的主人四十有余,盘坐于地,手脚皆被铁链锁住。头发蓬松凌乱,坚硬如针,上身裸露身材魁梧,脸上和身上都有多处伤疤,以及十几处刺字,宛如炼狱之鬼。
铁链映着烛火,照亮两个人极近的面庞。
周青崖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认真评价道:“大叔你好帅啊!”
……
完蛋了。
程四方悬着的心彻底死掉了。他们要葬身江底了。
不靠谱的师祖奶奶,昏迷不醒的师妹,他今天的命真的好苦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不怒反笑。笑够了才慢道:“向来吃惯了龙肉,今日倒有人肉送上门来。”
“龙肉?”周青崖站起身来,衣摆扫过积年尘埃。她仰头,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不答。
烛火却一盏接着一盏地,从内向外依次亮起,照出一座百丈高的巨塔。
龙吟裹挟着腥风自塔顶轰然压下,塔身之上,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被十八根漆黑锁链贯穿全身。龙身每一次挣扎都扯动锁链,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相击之声,闻之令人心肝俱颤。
“锁龙塔。好壮观。”
传闻之中,禹王收服恶龙,镇于钱潮江底。没想到竟是真的。
周青崖不难猜测出,刚才的长通道是禹王为了让修塔的工匠们离开水底所设。机缘巧合之下被她打开,沿着通道又走到这里。
“那大叔你是谁?”
“你觉得呢?”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为何?”
“你脸上共有十几处不同世家宗门的刺字,这是对极恶之徒才有的惩罚。”刚才离得近,周青崖看得非常清楚,“你至少杀过十几家宗门的弟子。”
男人冷笑,凶光更盛:“凭什么我是罪人,难道不能是他们都有罪吗?”
此话与低吼龙吟交织在一起,在整座巨塔之中不甘地回荡。
周青崖没回答,只低头解下腰间的酒壶。
杀两家三家弟子或许情有可原,但是狂杀十几家,实在骇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恶龙,一旦释放出来,就很难再关回去。
“大叔,接着。”她将酒壶轻松地扔过去。
“这是什么?”
“胸有不平事,非酒不可消也。”周青崖眨眨眼,“上好的竹叶青,我在酒楼刚灌的。”
铁链牵动声中,男人伸出手稳稳接住。
有点麻烦了。
拷住他双手的铁链很长,塔内这点距离,限制不住他。
周青崖想,若这人真凶性大发,她死了就死了。死在神堂峪和死在锁龙塔,哪个不是死。可她不能让程四方和窈安死在这。
“胸有不平事,非酒不可消......好酒,好酒。”
二十多年没闻到酒香,樊济平有些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手抖了抖。
记忆中的最后一口酒,是满脸是血的小师妹躺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勉力说道:“大师兄,上好的竹叶青。我......我刚从山下买的。”
她头上那只漂亮的发簪不见了。头发乱了,最后手也垂了下去,垂在满山枫叶里。
“有酒怎么能没有肉?”他问。
“大叔,你不是刚说了吃龙肉吗?”周青崖笑道,“难道大叔你在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