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出发自香满楼的路上,周青崖瞥了又瞥身边的程四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把你师妹背在背上吗?”
程四方奋力背着师妹,少年的腰被压弯了半截。他双手小心翼翼往上托了托:“上一次我一个人出门,回来师尊和师妹都遭了难。我再也不要丢下窈安一个人了。”
“而且师祖奶奶,您不是说师妹今天就能醒过来吗?”
后面这句话,周青崖听出来,比她死了五年的怨气还要重。她只好道:“今天有十二个时辰,这会还没到中午呢,你急什么?”
程四方有点嘀咕。不是他生疑,师祖奶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靠谱的气息。
他正嘀咕着,忽然背上一轻。他心下一紧,这才发现是师祖奶奶将窈安从他背上拎起来,轻松地挂在右肩上。
“我这双手,从前可是拿双剑的。”周青崖大步流星,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微微一笑,“有的是力气。”
双剑,一剑轻如鸿羽,出鞘无声;一剑重若泰山,落锋撼地。
大抵是过了一夜,周青崖在神堂峪冰封五年的身体回温。她脸上的苍白尽数褪去,唇红齿白,笑意嫣然,看起来也才堪堪二十。身姿修长,举止间兼具豁达与明媚。
程四方小跑着跟在旁边:“师祖奶奶你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
“那你还叫我奶奶。”
“不能乱了辈分。师尊说您很厉害,您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
师尊每次提起师祖奶奶时,眼睛都亮晶晶的,无限崇拜,总让程四方对师祖奶奶充满了想象和滤镜。
周青崖有点小骄傲,清清嗓子教育道:“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你怎么还死的这么早。”
周青崖语塞,只好看向前面广阔无垠的水域:“啊,大海。我来了~”
“师祖奶奶,那是江水。钱潮江。”
钱潮江涨水时节,江水汹涌浩荡无边。潮声自天际滚滚而来,如万马奔腾,似雷霆震撼。雪白潮头高耸入云,水雾弥漫间,如有龙蛇之影,咆哮穿行,搅动风云。
江风怒号,扑面生寒。江边的阅景楼上,一位老者低声喃喃:“潮起潮落,皆是天道呼吸。所谓修行,便是顺应自然,借势而行,顺势而为。少爷,您可悟出些什么?”
被他称为“少爷”的公子名为解琅,此刻显然心不在此,他头戴额饰,敷衍地嗯了几声,手指敲在桌面上,像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我说解兄不必着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些人群便能散去。”另有一位公子身着华服,手摇折扇悠闲坐于窗边,从他的位置正好看到楼下成群结队离去的百姓,身着白衣的书院弟子在一旁有序指挥。
一个月前,从观澜院传出十二个字:“八月十五,钱潮浪起,重现于世。”
观澜院,地处东方云山。院人足不出山,却能占卜天下万事,洞悉人间万象。所占之卦无不灵验。
而在钱潮江中,修真界之人皆知,藏着一座锁龙塔。
古有恶龙性情暴戾,兴风作浪,祸乱九州。禹王治水,命能工巧匠铸起一座十八层塔,以十八根铁锁捆缚龙身,设阵封印,将龙镇于塔内。而后,禹王引万川归流,令滔滔江水将整座塔淹没于钱潮江底。
自此,江水奔腾如怒,年年潮涌似雷,好似恶龙不甘的回声。
如今,要重现于世的,肯定是此恶龙。
“书院弟子最是假惺惺,说什么是来疏散百姓,”解琅不忿道,“说不定是也想降龙扬威。这钱潮江边,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呢。”
不远千里赶来观潮的百姓们被书院弟子好言劝走。在世家公子眼中,人山人海犹如群蚁,实在无趣。
朱赫收回目光,摇着折扇宽慰道:“修真界谁人不知,解兄你早就放言,恶龙是你囊中之物。我想他们不会来自讨没趣。”
“那倒是。姐姐帮我打过招呼,几大世家都答应了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提到姐姐,解琅满脸自豪,“但书院向来独立,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当今年轻一辈中,仅书圣那位大弟子,与令姐两位同为渡劫六境。区区一条龙而已,他不会不给令姐这个面子吧。”
“你是说谢悬之?他怎么能跟我姐姐比。”解琅嗤了一声,得意洋洋低声故作秘辛道,“他这个人早废了。”
“哦?此话咋讲。”
“他道侣死了。”
“噗。”朱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谢悬之有道侣?”
“我也纳闷呢,谁不知道谢悬之性情冷漠,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向来连说一句话都嫌多。这种人居然会有道侣。”解琅嘲笑道,“我看是他读书读傻了,把书中人当道侣呢。”
他还记得姐姐曾带他去书院‘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他拜入书院。
同为渡劫六境,姐姐却连谢悬之的面都没见着。这位书圣大弟子只遣了一位小师弟来传话说“令弟心浮气躁,非能潜心研学者。”
天下人皆知,谢悬之有‘见微知著’的本领,能看出修行者的天赋如何。
结果他看都没看就给解琅判了死刑,害得他被姐姐骂了整整一个月。
朱赫道:“解兄,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
“我可没有胡编乱造。是他自己亲口讲死了道侣。听说谢悬之一夜白头,已经三年深居书院不出,除了整理古籍圣书,就是为道侣抄诵往生经。他自己也与死人无异了。”
“深居书院不出,这倒是有所耳闻。竟是因为此事?”
“若真有道侣。那他道侣也一定长得很丑,才能忍受他那冷冰冰的脾气。”解琅越说越来劲,“说不定他道侣是个哑巴,两个人每天相顾无言。又或者是个聋子......”
一旁闭眸养神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少爷聊起八卦来津津有味,口若悬河。家主小姐嘱咐他这次来要观潮悟道,完全抛于脑后了。
时刻关注书院遣散人群进度的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有下人来报,裳降香才缓缓敛了眸光。
“禀圣女,除了燕洲解家,目前钱潮江边只来了些散修,不足为惧。”
“解家来了多少人?”裳降香问。
“解琅旁边有位老者,”下人顿了顿,“深不可测。”
“解琅那个废物,连续两年都进不去天机学院。以为靠一条龙,就能拿到入院资格了?”裳降香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解白苓一个人支撑起硕大一个燕洲,也真是不容易。”
九黎巫族的圣女,紫发长束,浑身香气逼人。她一笑,长长的紫鱼耳坠便轻轻摇动,鱼儿摆尾,好似在空气中荡起涟漪。
“别忘了我们的目标,不是那条龙。”
“是,圣女。”
*
书院向来心系民生、威信极高。在书院弟子的引领下,前来观潮的人群皆有序撤去。传闻有妖要现世,他们都恨不得赶紧回家,挂上门闩。
等到周青崖三人赶到时,香满楼里已空无一人。
程四方走上楼梯,边观察四周:“奇怪,怎么这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每年这时候,他都会带着师妹准时来借光沾福、蹭吃蹭喝。每一年,香满楼上都是人满为患——
一层二层,寻常白丁谈笑风生;三层四层,文人墨客吟诗论道;五层六层,世家权贵高谈阔论。一层一景,汇于一楼。
如今却人去楼空,冷冷清清,连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
太不对劲了。连店小二也没有。
“没人不是正好,我们可以连吃带拿。”周青崖已闻到诱人饭香酒香,双目放光,“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听过没:金盆盛酒竹叶青,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一癫一狂最意气。”
“不过你小孩子家就别喝了啊。”
“师祖奶奶,您可上点心吧。”程四方觉得,师祖奶奶还没开始喝就已经癫狂了。
“点心,这还有点心?大善人啊。”
“……”
一方长桌,上面足足有二十八道菜。
周青崖坐下,先喝一口酒,再夹一口饭菜。菜刚到嘴里,差点吐出来:“怎么这么难吃?该不会是因为难吃才没有人的吧?”
“别吃那个。”程四方见怪不怪,“那个是西湖醋鱼,很难吃的。”
周青崖深感惋惜:“可怜的鱼,这跟白死了有什么区别。”
酒入肚肠,浑身皆暖。她余光瞥见满墙的文字,奇道:“这是什么?”
程四方撕下一块油亮的鸡腿,答道:“观潮题诗。师祖奶奶你不知道,这香满楼有个规矩,凡饮尽三碗''怒潮春'',就能在墙上留下几笔。待到潮水涨到最高,楼主就将这堵墙拆了扔江里。说是等潮水漫过诗行,诗中意气就能顺着江水传遍天下。”
“有意思。三碗怒潮春?”周青崖将壶里的酒倒出,只够两碗,她起身便要去上一层再找酒。
程四方不解:“现在这又没人,喝多喝少无所谓。”
“那可不行,”周青崖必须喝足三碗,“不能坏了规矩。”
少女脸泛红霞,微带酒,容光更增色,一时间艳丽不可方物,走向诗墙。她眼波流动,从上往下看去:
墙上,第一位写:“敢同日月争辉耀,不与凡俗共尘烟;
待吾直上青云去,留下传奇万古有。”
周青崖:好豪气。
第二位写:“是非荣辱心头过,功名利禄转眼空。
愿化潮水归寂处,逍遥一世度华年。”
周青崖:好洒脱。
第三位写:“金樽美酒意飞扬,袖舞清风揽九天。
玉指抚琴惊凤鸟,执手同看落霞天。”
周青崖:哟哟哟,这位是来秀恩爱的。
待慢悠悠欣赏完满墙佳作后,周青崖终于抬起手指。她微一用力,弹指洒酒便成诗: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香满台。
今日长缨绾北斗,明日缚龙煮大江。”
题名:“感恩,大善人。”
她满意地回头,想问问程四方此诗如何,却见钱潮江江水忽有百丈之高,自栏外冲来。白浪怒腾,直要淹没整个香满楼。
“呆子,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