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节,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夕阳的余辉。路上静悄悄的,两三行人面色匆匆。
巷子最里面,一家不起眼的药铺里,黄莲、龙胆草、山豆根等多种中药气味混在潮湿空气中,闻起来比命还苦。钻进周青崖的鼻孔里,却让她忍不住多嗅了嗅。“嘶……”
无它,这些年过得太清淡了。
周青崖记得自己在神堂峪雪山,同天道打了一架。几天几夜,昏天黑地。最后雪顶崩陷,狂风暴雪,将她深埋其中。
她以为她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微弱的心跳声,鼻腔里、脑海里全都是淡淡的雪,连做的梦都是无色无味的。
不过她这一生,无拘无束、孑然流浪,倒也没什么人事可以入梦。
可是现在,她居然能闻到如此浓苦的中药味。难道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雪山也变药山了?
只是这采药人唱的不是什么山歌曲赋,却是鬼哭狼嚎、怆地呼天,实在难听得很——
“师尊下落不明,师妹重伤不醒,求师祖为我师门报仇雪恨!”
“求师祖为我师门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喂,别提雪字了,”周青崖听不下去了,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涕泪横流,对自己行叩拜大礼,“小鬼,你在干嘛呢?”
“......女鬼啊!”
程四方正沉溺在悲愤之中,一抬头就见自己画的圆圈里,忽然从天而降一位女子。女子双腿盘坐,面色惨白,嗓音低涩,正幽幽地注视着自己,“鬼啊。”
“你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地叫我师祖呢?”周青崖抻抻脖子、伸了个懒腰,颇有闲趣地看了看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到这来了?
一家陈旧凌乱的药铺,散落满地的药材,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孩。
是梦?
这么倒霉。
她失望地想,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不能梦个满汉全席、桂酒椒浆?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不是梦。
程四方稳了稳神,拿出袖子里的画像,看看她又看看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她,最后一锤定音,激动道:“师祖,真的是师祖……师祖奶奶。”
“给我瞧瞧。”周青崖伸手拿来一瞧,“画的还挺像。”
她纳闷:“都画这么像了,你至于看这么久吗?”
“那是因为眼睛哭肿了,看不太清。”
“哦,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程四方乖乖地凑过脸去,没想到被这位师祖奶奶一把揪住面颊,疼得他忙不迟迭地嚎叫起来,“疼,疼。”
“这么疼?看来这不是梦。”周青崖摩挲着画像。
这画像哪里来的?她从来没画过像。更别提这画纸不菲,绝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
也不可能是她的朋友画的。她有朋友,但物以类聚,人以穷分,她没有这种有钱的朋友。
“师祖奶奶您下次能掐您自己吗?”程四方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脸。
“这画像哪里来的?”她决定好好盘问一下少年,“你为什么叫我师祖?”
“回师尊奶奶。画像是师尊收藏的。师尊说画上的人是师祖。”
“那你师尊是谁?”
“师尊就是师尊。”
“我问名字。”
程四方一脸严肃:“师尊的名字怎可以随意提及?这是大不敬。”
“我说,”周青崖很难不怀疑,“你压根就不知道你师尊的名字吧。”
“咳咳,但是我知道师妹的名字,她叫窈安。”程四方转过话头,将身侧的师妹扶起,急切道,“师祖奶奶,你能不能看看师妹怎么样了?”
周青崖早就注意到躺在他身边,昏迷不醒的女孩子了,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她搭过脉,蹙眉。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毒?
这小女孩内伤极深、五脏六腑重损,撑不过三个月了。
“救不了,只能等死吧”这种话刚要说出口,对上程四方关切的眼神,周青崖硬生生把眉头捋直了,“放心吧,她伤得不重,没有性命之忧。明天就能醒了。”
“太好了。”少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用衣袖仔细擦了擦师妹脸上的血。
“你就这么信我的话?”
“因为我信师尊。您是师尊的师尊,您一定更可信。”
周青崖:......被雪冻多年冰冷无情的心竟生出一丝丝愧疚。
“小鬼,我接着问你,你们这是个什么宗门?”
“是我们。”
“好的。我们是个什么宗门?”
大概是认定师妹无事了,程四方擦了擦眼泪,情绪稳定一些,“如您所见,是个炼药的小宗门。”
“炼药的宗门……”周青崖再次无语,“连个正经宗门名字都没有吗?”
她从前虽然是个散修,但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大大小小不少宗门,北境昆仑、庐阳宗,南境一念楼、镜花屿,这些宗门名字花里胡哨的多好听。
程四方:“我们是正经宗门啊。”
“这个正经宗门,就你和你师尊、师妹三个人?”
“没错。”程四方点头,“现在还有您了!”
“这还真是三人行必有一个老师。”周青崖深呼吸一口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把我变出来的。”
她出现时是在一个白光圈里,地上隐隐浮现着密密麻麻的敕令。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上古禁术,死人还魂,用来召唤死去的宗门大佬。
就这小鬼怎么可能知道上古禁术,大变活人?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能用这术法召唤出她,说明她还真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宗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今天出门上山采药,遇到一个白发老婆婆,她给我一张符,说是烧掉符文就能召唤师祖。”
程四方听师尊说过,师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没事打扰她老人家安眠做什么,刚要把这符还给婆婆。婆婆就不见了。他只好揣在怀里,等及回家,却发现药铺之中一片狼藉,师尊下落不明,师妹重伤在地。
悲愤交加之中,符就这么水灵灵地派上了用场。
周青崖:“婆婆,什么婆婆,长得什么模样?”
“额。”程四方想了想,“师祖奶奶,您刚才不是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吗?”
“不要转移话题。”
“额……”
“……所以你根本是忘了那个婆婆长什么样子了吧?”
程四方:“师祖奶奶这不怪我。这婆婆出现的时间太短了,我确实没看清楚。”
很好。
非常好。
开局两个娃,一问三不知。
周青崖现在只想把自己锤死,回神堂峪再躺几年。
“算了,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周青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住心态,耐心道:“眼下最迫在眉睫、最急不可耐、最生死攸关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程四方义愤填膺:“是找到残害我师门的凶手。”
“错。”周青崖的肚子恰在时宜地叫了两声,“是我的肚子饿了。”
“……后厨锅里蒸着有馒头,我去给师祖奶奶拿!”程四方跑得飞快。
在等馒头的时间里,周青崖也没闲着。她仔细地观察了一遍药铺,翻阅药方笔记,还因为太饿吞了几颗枸杞,砸巴砸巴,最后大概搞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距离她跟天道打架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她被深埋在雪中,与死无异,直到因缘巧合被程四方唤醒到这儿来。
第二,这个小宗门确实以贩药为生,写药方的人应该就是程四方口中的师尊,是个女子。笔锋灵动飘逸,是个妙人。可惜周青崖对这字迹并不熟悉。
第三,程四方的这位女师尊修为不低,起码不会低于四境。来抓她的人很多。
“师祖奶奶,你是怎么看出来人很多的?”
程四方问。
“梁柱上的痕迹深浅不同,纵横交错;地上足印轻重不一,”周青崖一边大口咬着白面馒头,一边半跪于地。她指尖轻触地面,捻起几缕细尘凑近鼻尖——有一股淡淡的异香,不像是中原的香料。
地面十分干燥。这些人是在下雨之前就来了。又或者,他们的修为很高,速度很快,足不沾地。
“你师尊可有仇家?”周青崖问。
程四方摇头且表达出他的伤心:“师祖奶奶,你真的不记得我师尊了吗?逢年过节她还给您老人家烧过香呢。”
什么节,清明节吗?
周青崖嚼了嚼馒头,体味着舌尖回甘:“屋里的打斗痕迹很有限。我猜,她是怕惊扰后堂的窈安,所以设下了结界。他们在结界里打的架,我看不出你师尊用的什么招式。”
一境引气,二境观照,三境抱朴,四境洞天,五境化神。洞天以上的修为者才有能力设下结界。
程四方否定道:“师尊平时从不打架的。师尊非常温柔可爱,我和窈安都是她捡回来的,她教我们认草药,说话声音都很轻的。”
“你说这些对我猜出来你师尊是谁,完全,完全没有一点帮助。”周青崖苦笑。
她结识的修真界朋友,不是一同出入妖窟、并肩猎妖分食的生死之交,就是呼朋引伴、醉卧花间的酒肉知己。这些人要么嗓门一开便震天响地,要么满口谎言胡吹一通,反正跟“温柔可爱”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师祖奶奶,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好好想想。”周青崖认真道,“好好想想明天吃什么。”
我倒!程四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师祖奶奶,您已经吃了八个馒头了。”
周青崖:给你饿五年你试试。
“对了,师祖奶奶,明天是八月十五,钱潮江涨水奇观,每年这时候江边的香满楼都会设宴三天三夜,免费请全城的百姓吃喝观潮。咱们可以去那里蹭吃蹭喝。”
“香满楼老板,”周青崖感动涕零,“他善呐!!”
钱潮江涨水奇景,万人空巷,竞相观看。
大江东去,潮起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岁月如流沙,转瞬即逝,回首天涯路远,豪杰冢皆化尘烟。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光景,谁生谁死,于这纷扰红尘、浩渺乾坤而言,不过微风拂过,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等等,
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