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活着出来。”卫铮锐看到不缺胳膊少腿的戚池后欢欣雀跃,眼里满是肯定,把提前加热好的食物递到后座。
说话的是一个长手长脚的高瘦青年,流浪艺术家一样凌乱的微卷棕发,脖颈上一连片彩色蝴蝶纹身,握着方向盘的手上缠了四五个手串,指根戴着或金属或翡翠或单纯吃快餐赠送的塑料戒指。哪怕是阴天,他也是一副墨镜搭在鼻梁上,掩住墨镜下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这人,非要评价的话,一个行走的两元店。离靠谱差一点,离混蛋差一点,离老好人也差一点,反正脾气好,属于戚池怎么抽都赶不走的那种。
他一边开车在山道上飞快平稳前进,一边透过后视镜观察着青年的情况。戚池狠狠咬下一口汉堡,被噎住时卫铮锐又狗腿贴心地递过来一瓶水。
几口水灌下去,憔悴的戚池靠着座椅喘气,他试着拿肉干喂小崽子。
戚池的眼尾因咳嗽而熏红了一片,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本就惊艳绝伦让人过目难忘的灰绿色眼睛更是蒙上了一层水膜,卫铮锐看着低垂着眼给小崽子喂食的戚池,莫名觉得他身上有种人夫的光辉……
咦,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卫铮锐一阵恶寒,搓了搓胳膊。
“都处理好了吗?”一开口就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差不多,我给张明他爸妈一份抚恤金,他家儿子今天下葬,我全程跟着的。只不过那对夫妻有点传统,只接受土葬。”卫铮锐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戚池:“会留下痕迹吗?”
“怎么不会?但偷尸体烧了再埋回去这种事我做不来,以后真有人顺着这个查过来……张明死前骨骼有异常吗?”
“没有。”卫铮锐看过他的住院证明。
“那就死无对证。别舔我手。”戚池把一整盒肉干放在腿上,小崽子湿润的鼻子戳了戳盒子,眼巴巴地看着戚池,急的都要说话了。
不会吃,非得让人喂,看你在黑崖吃了不少苦,出来就会享福。戚池心道,还是把一块肉干放在手心,小崽子这才就着他的手埋头苦吃。
“从监狱里捡回来的小家伙吗?这……谁养的灰狗,太不负责了吧。”卫铮锐谴责,他看着那犹如排骨成精,吃了一点点东西后就生龙活虎的小狗,手痒的不行。
老大一向讨厌麻烦,那这只小狗,可不可以给……
戚池没接话,拧开另一瓶水喂小崽子,卫铮锐就不敢再问,自然而然地起了另一个话题,“老大,经理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戚池平静地看着窗外略过的绿油油虚影,说:“陆砚礼死了。”
“哧——”一个急刹车,要不是戚池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光顾着吃的小崽子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死了?不是说只有我们才知道他在哪儿吗,他死了多久?”
“在我进牢房的前三分钟。”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沉默与低迷,卫铮锐缓缓启动车子,按着突突狂跳的眉头,脑内飞速运转。
“我有办法,你好好开车。”戚池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座椅,“我睡一会,到地再叫我。”
“好,老大你放心睡,这儿有我呢。小狗你到前边来,别打扰我老大睡觉。诶你冲我呲牙干嘛,麻溜的,过来!”
吃饱喝足的小崽子扫开卫铮锐的手,尾巴一甩蜷着身子,脑袋栽进戚池腿上的肉干盒里,下一刻就打起了小呼噜。
卫铮锐:……
悻悻收回手,卫铮锐也不好和一只小狗计较,只能把车开得更稳。
戚池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他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底,好像从万米高空被摁进海底,后知后觉的重压包裹住四肢躯体,让他有种自己还在艰难地活着的实感。
类似昏厥的酣甜舒睡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轿车忽然停了下来。对外界细微变化异常敏感的戚池睫毛一颤,眼睛只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时间,他才睡了两个半小时。
“喂,前面的。”一群极其嚣张狂妄的身影隔着玻璃,冲他们叫嚣,把他们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拍得震天响。
戚池身子动了一下,卫铮锐立刻说:“老大,我们遇到地头蛇了。你躺好,我下去摆平。”
“别和他们废话,直接动手。”反正陆族控制的警局就在两条街外,这样都能视而不见,更不大可能保障海族的基本权利的。
卫铮锐一愣,脸上随即换上了另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摩拳擦掌,勾起一个懒散残忍的笑。“好!”他挽起袖子,拿起座椅下的铁质棒球棍,麻利地开门下车关门。
戚池在半梦半醒中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世界,身体好像还留在那一片深沉的海洋里。还是抽空去医院做个体检吧,从黑崖监狱上跳下来,感觉把脑子摔坏了。
忽然觉得腿上热热的,戚池低下头,打着呼噜的小崽子睡得正香。戚池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好像在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小崽子在睡梦中咂摸一下嘴,撒娇般呜呜叫了两声。
与温柔细腻的动作相反,戚池缓慢的呢喃让人不寒而栗,“祈祷你是陆砚礼的亲生孩子,不然我和你都得死。”
车身轻晃,发泄完的卫铮锐带着胜利的笑容坐回驾驶位,笑嘻嘻地把那根棍子随意搁在副驾,皮质座椅上沾了血也不在乎。
“慢了,还得加练。”戚池平静地说,卫铮锐怂怂又蔫巴地看了他一眼,确定戚池没生气才发动车子。
没什么特点的黑色轿车驶进城区最繁华的地段,隔着车窗玻璃,鸣笛声与人声让小崽子耳朵动了动,从香喷喷的肉干盒子里抬起头。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
“对这些感兴趣?”卫铮锐笑着,低声问。
车窗玻璃下降一半,外界丰富混杂的气味涌进小崽子的鼻子,是和原始森林不一样的气味和感受。更清晰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到耳朵,来自不同人与物产生的白噪音让他猛地蜷缩在座椅底下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小崽子又趴在车窗边,伸长了脖子去看。
“挺能适应的嘛。”
把车停进地下车库,小崽子在一片昏暗里本能地靠近戚池。大腿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戚池悠悠转醒,正好对上卫铮锐往后看的目光。“老大,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就我和他。”不容商量地丢下一句话,戚池解开安全带。
卫铮锐嘴角往下垂,老大又赶他。他不是一根筋的蠢货或是天真烂漫的傻子,他明白无数次被戚池无情抛下,都是他在用最简单但也最伤人的方式来保护他。戚池不信任任何人,做事亲力亲为,只丢给他打杂收尾的工作。
“那我陪你到经理办公室门口。”卫铮锐嘟嘟囔囔却极为坚定,根本被动摇不了。戚池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已经坐过车的小崽子对电梯的接受度高了不少,警惕又依赖地跟在戚池身后,好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电梯缓缓上升到18楼,“叮——”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门打开。
紧密如蜂巢的工位上清一色的白衬衫黑西裤,一个个行色匆匆,走路带风。黑框眼镜与挂在胸前的工牌都是如出一辙的木讷。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接起电话。死水一样的面庞靠近听筒,声音徒转温柔热情:“女士/先生您好,请问需要1号咨询还是2号咨询……”
标准的社畜样。
需要1号咨询时,职员依旧耐心解答;需要2号咨询时,那伪装的热情终于从脸上褪去,职员简明扼要地问:“做掉谁?”
如果有初入者,可能会毛骨悚然,从而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正经公司,卫铮锐见怪不怪,只会负责地告诉他:别害怕,肯定不是。
源宁安保有限公司,是澜远财团旗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在澜远一众产业里根本排不上号。
但源宁安保在海豚湾旧城区耳熟能详客户众多业务广泛,还没什么外界压力,撑过了几次经济危机和肃清,不仅仅是借了澜远的名头,更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是黑白灰三道的钱和情报都囫囵赚的地方。
过去、现在、将来,不只是旧城区不太平,整个海豚湾,连带着海陆空三族建立的整个兽人王国,都是暗流涌动,风云诡谲的。
源宁安保就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严峻条件下诞生发展,并且留存至今。
穿过格子工位,小崽子伸长脖子去看缩在转椅上的疲惫职员,哪怕人看着气血不足下一秒都要栽过去了,键盘上翻飞的五指倒是不停歇。社畜的肌肉记忆真让人敬佩。
茶水间背面是灰扑扑的杂物间,卫铮锐推开门,里面居然有一个干净的独立电梯。
从这个电梯出来,外面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成群高壮结实的人不紧不慢地走过,神色倨傲或冰冷,整肃干练的工装几乎要被一身饱满的肌肉撑破,衬得的他们中的一员戚池像个文职工作者。
他们丝毫不避讳浑身不友好的气息,三三两两从戚池,卫铮锐和夹在他俩中间的小崽子面前路过,下三白眼往他们这边瞟一下,轻蔑之意明显。
卫铮锐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迎上他们的视线。开玩笑,他老大可是年度技能考核综合第一,近战和射击第一,这群人往死里练也赢不了老大。
要不是运气不太好,老大早就踩他们头上了。
眼距过宽的双髻鲨不怀好意地上下扫着戚池,炯炯有神的眼睛照探灯一样仿佛要从戚池身上找到些什么,而后被同伴青鲨捅了捅胳膊肘,两个兽人对视一眼,唏嘘一笑绕开他们。
“戏真多。”卫铮锐嘟囔,有本事直接动手啊,上什么眼药。
戚池没开腔,或者是根本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大王乌贼与巨骨舌鱼同事拿着客户资料,有说有笑地商议出差了去哪玩,顺便做个短甲漂个头发。路过戚池他们时,声音消了片刻,在距离戚池三米远时才重新响起来。
这就是戚池上班的环境,也怨不了他不爱在源宁就职。卫铮锐有些窒息,他替戚池不值,也无数次想说:“老大,要不我们不干了吧。”但话到嘴边又吞下,卫铮锐知道自己无法为戚池做选择。
小崽子好像很敏锐,他能察觉到满含戾气的情绪,本人也初生小崽不怕鱼,无差别地对着所有看向这边的人发出低哑的警告。戚池轻轻拍拍他的脖子,淡声道:“没事,放松。”
经理似乎等了戚池很久,办公室的门早早敞开,周围却无一人停留驻足。李言卿在里面和唐景善说着什么,她低垂着眼的样子温柔又明媚,似乎净化了整层楼的戾气。
“经理。”戚池牵着小崽子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
李言卿倒是分给他一个友好的视线,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的唐景善立刻拉下脸,在凌乱的办公桌上翻了又翻。
好半晌,唐景善才像是忽然发现戚池进来了一样,说:“小戚回来了啊。”
戚池点了点头,对李言卿说:“李医生,拜托你检查一下他的身体,同时检测一下它的种族。”
李言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
绳子那端换到了李言卿手里,小崽子头颅左右转,直起上半身扒着戚池的腿,好像在控诉怎么把自己的监管权送到陌生人手里。
“你冷静一点,只是去检查。”
小崽子表示不理解不顺从不听话,张着嘴叫唤,这场闹剧似乎愈演愈大,唐景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李言卿直接蹲下身,给了小崽子半针镇定剂。她动作太快,戚池想阻止也来不及,“他还是个幼崽。”戚池难得情绪有些波动,李言卿温柔却坚毅的脸上浮现一个具有安抚性的笑容,“相信我,小戚,我是医生。”
她抱着一动不动的小崽子去往自己的医疗站,硕大的办公室只有戚池和经理两个人。
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练签名,唐景善摩挲着纸面,浑不在意地说:“随便坐。”
戚池还是规规矩矩地站着,面色平静,“陆砚礼死了。”
沙沙写字的钢笔悬在纸上,唐景善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把那张签毁了的纸团成一团,神色晦暗不明。
“那你空手而归了?”听不出情绪。
“您不已经看到了那只狼,虽然是幼崽形态,但眼光毒辣的您一定能看出来——他就是兽人。”纯种的灰狼兽人。
从黑崖监狱那个易进难出的地方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打包带走了典狱长藏着掖着不敢公之于众的孩子,戚池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
可有人比他动作还快,却只来得及杀了老的,没注意剩下了一个小的。他们的情报还是慢了一步。
“就知道那只狐狸不会说实话。”唐景善磨了磨牙,脸上的横肉颤动,好像在酝酿一场风暴。
那双目露精光的小眼睛看了一眼戚池,忽然收敛了所有威慑,“你把他带回来,确定他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我确定,陆族和空族一直在找陆砚礼的下落,没想到他居然被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陆砚礼死无全尸,被提取了虹膜指纹,按理说能打开那个东西,但无论哪一方都没有放出任何风声。说明仅有这些东西还不够,他的孩子就是剩下的第三重保障。”
唐景善微微张着嘴胡乱点头,不知道听没听戚池讲话,他老神在在地靠着椅子,“说的有道理,小戚,那后面我们怎么办呐?”
“当然是把他留下,再调查是谁拿走了他的指纹和虹膜样本。”
“是个不小的工程呐。”
虽然这些脏活是他们的日常,但得到曾经渗透了多半个兽人世界的前灰狼首领的生物样本,还要警惕另外两族频繁伸过来的爪子……
“来喝茶。”
青瓷小盏里莹润的茶叶被浇上滚水,咕嘟咕嘟像一汪惊慌的小鱼,瞬间被烫熟。茶叶的香气弥漫在这一方空间,香的唐景善一脸陶醉。
戚池垂下的双手贴着裤缝,已经隐隐渗出薄汗。李医生的助手抱着快要苏醒的小崽子敲开了房门,下意识看向经理。唐景善一点头,她立刻说:“他是兽人。”
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脏瞬间归位,戚池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崽子,竟然有种多亏了他才躲过一劫的感激。前面的长篇大论的铺垫总算不是个笑话,唐景善有些可惜有些意外,但总归结果还是好的,成与不成对他来说都行。
那位被口罩盖着大半张脸的助手只留一双黑白分明锐利狭长的眼睛,说话也是短促而铿锵:“纯种马更些狼,八岁,患有轻度焦虑症、睡眠紊乱、维生素D缺乏、肌肉萎缩,以及血栓风险。建议留在医疗站。”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唐景善根本就没听进去,朝护士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