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特聘协理的身份,并没有给陆知微的生活带来立竿见影的尊荣。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衙役开道,只有周砚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块小小的、沉甸甸的铜制腰牌,上面刻着“刑部协理”四个小字。
“凭此牌可出入刑部外院及指定案牍库,遇查验需出示。”周砚的声音平板无波,“月俸每月初五去户部支取。若无传召,不必每日点卯,确保传唤时能即刻到位。”
陆知微摩挲着冰凉的腰牌,心里五味杂陈。
十两银子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可一想到那位气场能冻死人的靖王上司,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宫廷大案……她的小心肝就忍不住颤悠。
这钱,挣得是真不容易。
她揣着腰牌,像揣着个烫手山芋,蔫头耷脑地回了家。
陆明远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先是大松一口气,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追问详情。
陆知微不敢细说金丝酥案的凶险,只含糊道是王爷觉得她鼻子灵,让她帮忙查点香料相关的小事,签了个临时文书,还给钱。
“刑部协理?”陆明远看着那块腰牌,胡子都抖了,“微微,那是龙潭虎穴啊!那靖王殿下…岂是好相与的?伴君如伴虎,伴王…那是伴冰山啊!一个不慎……”
“爹,我知道。”陆知微打断父亲的忧心忡忡,努力挤出个笑容,“王爷虽然看着冷,但…挺讲道理的。再说,十两银子呢!咱家攒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我小心点就是了。”
道理是讲不通了,陆明远只能唉声叹气,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万事谨慎,切莫强出头。
陆知微在家安分了没两天,正琢磨着要不要去东西市逛逛,用她新鲜出炉的协理身份再打探点消息时,刑部的传唤就到了。
来的是个面生的年轻衙役,态度倒还算客气:“陆协理,王爷有令,即刻前往陈记酱园。”
酱园?
陆知微一愣。
难道金丝酥案跟酱园有关?
没听说御膳用了陈记的酱啊。
带着满腹疑惑,陆知微跟着衙役匆匆赶到位于昭京东城根下的陈记酱园。
还没到门口,一股极其复杂浓郁、沉淀了岁月气息的酱香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咸鲜、醇厚、带着发酵特有的微醺感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瞬间盖过了昭京街市上其它的烟火气。
酱园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也有些年头了,透着百年老字号的沉稳。
只是此刻,门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街坊,气氛压抑。
几个穿着酱园统一褐色短褂的伙计愁眉苦脸地守着门,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和愤怒的争吵。
衙役亮出腰牌,分开人群。
陆知微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靖王萧珩。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站在酱园宽敞的前院中央,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头微蹙,正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破碎瓦缸残片和流淌一地的、深褐色的酱汁。
酱汁黏稠,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咸香,混着泥土,一片狼藉。
周砚站在他身侧,低声汇报着什么。
萧珩似乎对环境极其不适,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站立的姿势也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
他听到脚步声,抬眼望来,看到陆知微时,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像是看到一件必要的工具,又带着点嫌弃。
“王爷。”陆知微赶紧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努力忽略掉空气中那股“上头”的浓烈酱味。
“嗯。”萧珩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他没再看陆知微,而是转向旁边一位穿着体面绸衫、却满面愁容、双眼红肿的微胖老者。
“陈掌柜,将你方才所言,再与她说一遍。”
陈掌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回王爷,回这位…姑娘。小老儿陈有福,是这陈记酱园第四代掌事。昨日…昨日夜里,酱园遭了贼啊!”
他指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和旁边一排明显空了的巨大酱缸,痛心疾首:“贼人撬开了后仓的锁,毁了我三缸最要紧的老黄酱引!那可是传了快百年的酱母啊!是咱们陈记酱香的根基!没了这老酱引,新酱就失了魂,味道全不对了!还有…还有我家祖传的秘方手札,也…也不见了!这是要绝了我陈记的活路啊!”说到最后,陈掌柜又忍不住老泪纵横。
陆知微听得心头一紧。
百年老酱引被毁,秘方失窃。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对一个靠秘方和口碑吃饭的老字号来说,确实是灭顶之灾。
“现场可曾留下痕迹?”萧珩问,目光扫视着狼藉的地面,显然对那些黏糊糊的酱汁敬而远之。
“回王爷,”一个捕头模样的人上前禀报,“贼人很狡猾,脚印被酱汁覆盖难以辨认。撬锁手法老练,不像生手。现场除了破碎的瓦缸和洒落的酱,暂时…没发现其他明显线索。看起来像是…同行恶性竞争,想毁了陈记根基。”
“竞争?”陈掌柜激动起来,“东城王记?西市李记?他们是有这心思,可…可这手段也太毒了!毁我酱引,偷我秘方,这…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同行恶性竞争,毁人根基?
这动机倒也说得通。
但陆知微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如果是竞争对手,偷走秘方自己用不是更好?何必毁掉那三缸价值无法估量的百年老酱引?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而且,这毁缸的手法……似乎透着股泄愤般的狠劲儿。
萧珩显然也没完全采信这个结论,他看向陆知微,语气冷淡,带着公事公办的命令口吻:“你,去看看。”
“是。”陆知微应了一声。
她看着满地黏稠的酱汁和碎瓦片,再看看自己干净的绣鞋和裙摆,有点犯怵。
但瞥见萧珩那副“你敢弄脏试试”的冰冷眼神,她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角,踮着脚尖,像只警惕的小猫,开始在那片狼藉的边沿移动,尽量避开最污秽的地方。
浓烈到近乎呛人的酱香、发酵的微酸、泥土的腥气、瓦片的粉尘……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而强烈的冲击。
陆知微努力摒除干扰,仔细分辨着。
她先是靠近那些被毁的酱缸残骸。破碎的缸体边缘锋利,酱汁流淌一地,早已干涸板结。她蹲下身,凑近一块较大的碎片,仔细嗅闻。老黄酱引的味道确实醇厚悠长,但……等等!
在浓烈的主味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不属于酱香的……土腥气?
非常特别,不是昭京常见的黄泥土腥,而是一种更沉、更涩、带着点……铁锈味儿的泥土气息。而且这气味,似乎只集中在几块特定的碎片上。
她不动声色地讲目光移向旁边几个幸免于难、但盖子被掀开的空酱缸。
她凑近其中一个缸口,深深吸气。
缸内壁残留着厚厚的酱垢,气味浓烈。
但……这个缸残留的气味,似乎比旁边另一个空缸的气味……少了一丝极微妙的甜润感?
非常细微的差异,若非她对气味极度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难道是……用的豆子产地不同?发酵时间差异?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两个躲在廊柱后、负责清理现场的小伙计的低语,声音带着惊恐和后怕:
“昨晚真是邪门了…我起夜,好像听到后仓有动静……”
“嘘!别瞎说!管事说了,是贼!”
“不是啊,那声音…不像是翻东西,倒像是…像是有人在地上…爬?还伴着…一种怪怪的,像…像指甲刮缸壁的声音…嘶,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我赶紧缩回被窝,愣是没敢出来看……”
“爬?刮缸壁?”另一个伙计声音也变了,“你…你别吓唬人!是不是睡迷糊了?”
“真真的!那声音…邪性得很!”
陆知微心头猛地一跳!
爬行?
指甲刮缸壁?
这描述……怎么听都不像是寻常盗贼的行为!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珩,想告知这个惊人的发现。
只见萧珩正站在稍远处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眉头紧锁地听着周砚的汇报。
他身侧不远处,酱园为防鼠养的一只半大狸花猫,正懒洋洋地蜷在一个倒扣的干净箩筐上晒太阳。
突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麻雀,“扑棱棱”地落在了院墙边一棵老槐树的枝头,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陆知微对飞鸟扑棱的本能恐惧瞬间被触发,“啊!”地一声短促惊呼,下意识地抱头缩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
“喵呜!”那只晒太阳的狸花猫被麻雀惊动,猛地从箩筐上窜起,矫健地扑向院墙方向!它的动作迅猛,带起一阵风,好巧不巧,几乎是擦着萧珩的袍角掠过!
“!!!”
陆知微惊恐地看到,前一秒还冷峻威严的靖王殿下,身体瞬间僵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褪尽,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放大!他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
那只猫并未停留,飞快地窜上墙头追鸟去了。
但萧珩的石化状态,至少持续了两三息!
周围的衙役、捕快、包括周砚,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默契地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陆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她不是故意的!她发誓!
她只是被鸟吓到了!
谁知道那猫会突然窜出来,还精准地擦过冰山王爷身边啊!
这该死的“猫鸟同笼”诅咒!
萧珩的呼吸终于重新续上,他猛地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眼底是惊魂未定和滔天的怒火!那怒火,一半冲着那该死的猫鸟,另一半,则精准地烧向了那个低着头、肩膀可疑抖动的源头!
“陆知微!”冰冷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你,最好能找出点有用的东西!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已经足够让陆知微如坠冰窟。
陆知微一个激灵,瞬间站直,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强迫自己忽略掉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插曲,把全部注意力拉回到案子上。对,有用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那几块带有特殊土腥气的酱缸碎片,对周砚说道:“周大人,麻烦让人把这几块碎片单独收好,上面的泥土气味很特别,不像昭京常见的土。”
她又指向那两个气味有微妙差异的空酱缸,“还有,这两个空缸,内壁残留的酱气有细微不同,少了点甜润感。另外……”
她看向廊柱后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小伙计,声音尽量平稳:“刚才听这两位小哥说,昨夜好像听到后仓有…奇怪的声音?”
此言一出,陈掌柜和伙计们的脸色都白了。
周砚眼神一凝,立刻看向那两个小伙计:“详细说来!”
小伙计在周砚的威压和王爷冰冷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复述了刚才的对话。
爬行?刮擦?萧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绝非寻常窃贼所为!
他看向陆知微的目光,少了几分怒火,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
这个聒噪、麻烦、还总招猫逗鸟的小丫头,似乎……真的总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捞出点东西?
“周砚,”萧珩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但戾气稍减,“彻查酱园所有人员近况,尤其是与王记、李记的关联。重点查访昨夜行踪可疑者。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知微发现的那几块碎片和那两个空缸,“她说的泥土、气味差异,还有…那怪声,一并查实。”
他再次看向陆知微,眼神复杂,带着一种“算你还有点用”的勉强意味:“你,继续。若再…招些不该招的东西来…”未尽之语,威胁十足。
陆知微头皮一紧,赶紧点头如捣蒜,再不敢分心。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酱汁,开始更仔细地勘察现场,试图从那片狼藉里,找出那隐藏在阳光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这第一次搭档查案,就在鸡飞狗跳和心惊胆战中,艰难地拉开了序幕。
百年酱园的秘密,如同那深褐色的酱汁,浓稠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