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靖王萧珩那冰锥般的目光下,仿佛被无限拉长。
陆知微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指尖冰凉。
她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恨不得原地消失。
完了完了,逞什么能!这下要被当成扰乱视听的刁民抓起来了!
“大胆!何人喧哗!竟敢妄议御前之事!”一位禁军统领模样的官员厉声呵斥,手按在刀柄上,目光不善地盯向陆家父女的方向。
陆明远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王爷恕罪!小女无知妄言,冲撞王爷,下官教女无方,罪该万死!”他一边说,一边拼命拉扯陆知微的裙角。
陆知微被父亲拽得一个趔趄,也跟着跪下,心知闯了大祸,硬着头皮道:“民女…民女只是…闻到一种特别的香气,像…像书里说的迦南香…就在…就在那点心碎屑上……”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
高台之上,萧珩并未理会禁军统领的呵斥,也未看跪地的陆家父女。
他目光微垂,落在了李尚书尸体旁那块碎裂的金丝酥上。
他身边的随从周砚早已机敏地蹲下身,用一方雪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点肉眼几乎难辨的褐色粉末碎屑,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随即,他脸色微变,迅速将丝帕呈到萧珩面前,低声道:“王爷,确有异香,非中原常见之物,极似…迦南。”
萧珩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并未亲自去闻,只是目光扫过那方丝帕,又缓缓抬起,再次落回那个还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里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袄裙,发髻简单,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绒花,侧脸线条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单薄,带着点惊慌的稚气,实在不像有胆子在这种场合信口雌黄的人。
“起来。”萧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成功让禁军统领收回了按刀的手,也让吓得魂不附体的陆明远愣住。
“你,”萧珩的目光锁定陆知微,“过来。”
陆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父亲担忧又惊恐的目光中,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向那片被禁军严密把守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中心区域。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终于站定在萧珩面前几步远,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迫人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松柏气息。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气不敢出。
“你识得迦南香?”萧珩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回…回王爷,”陆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民女…只是看过些杂书,书上描述其香干燥辛暖,似树脂木香…方才…方才靠近时,确实闻到了,就在…点心碎屑和李大人…附近。”她没敢直接说靖王那份也有。
“仅凭气味?”萧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陆知微硬着头皮承认,“民女…自幼对气味敏感些。”
这时,另一位太医匆匆检查了靖王矮几上食盒里的金丝酥,用银针试了又试,又小心刮下顶端一点粉末,仔细辨别后,脸色凝重地回禀:“王爷,此酥无毒。但酥皮顶端确有异物沾染,气味浓烈奇异,非御膳房用料。李尚书那块…碎屑中也有同种异物。”
此言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御赐点心被人动了手脚!
虽然无毒,但这异物是什么?
为何能引发李尚书暴毙?
是意外沾染,还是蓄意谋杀?
目标是谁?
李尚书?
还是…本该品尝这份点心的靖王?
萧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周身寒意更盛。
他看向陆知微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此香来源,你有何见解?”
来了!陆知微头皮一紧。
她哪有什么见解?
但被这尊冷面神盯着,不说点什么都不行了。
她努力回忆着《异域风物志》里的只言片语,还有平日里在市井听来的小道消息,结结巴巴道:“迦南香…极罕有,价比黄金,多…多来自西域胡商。昭京城内,能接触到此等香料的地方…不多。民女…曾听人闲谈,西市延康坊那边,胡商聚集,有些深巷里的铺子…专做奇珍异宝的买卖,或许……”
“延康坊?”萧珩重复了一遍,眼神示意周砚。
周砚立刻心领神会,低声吩咐身边一名禁卫,后者领命迅速离去。
“王爷!”大理寺少卿匆匆赶来,脸色极其难看,“初步查验,李尚书确系喉头急肿窒息而亡,死因蹊跷!那异物粉末…太医们一时也难辨其究里,只知气息浓烈,或…或有刺激之效?”
线索似乎指向了香料本身。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众人心中升起:有人将这种可能引发特定人群急症的异域香料,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御赐的金丝酥!
目标不明,手段阴毒!
“封锁消息!今日在场所有人,严加盘问,无本王手令,不得擅离!”萧珩冷声下令,条理清晰,“李大人遗体及所有证物,移送刑部!御膳房一干人等,严加看管!周砚,随本王去延康坊!”
他雷厉风行,转身便走。
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掠过还僵在原地的陆知微。
她刚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溜回父亲身边。
“你,”萧珩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冷冰冰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跟上。”
“啊?!”陆知微傻眼了。
“王…王爷!”陆明远也急了。
“既是唯一识得此香之人,便随行辨认。周砚,带上她。”萧珩不做停留,大步流星地穿过被禁军分开的人群,走向灯火阑珊处的马车。
他那挺拔冷硬的背影,仿佛昭示着今夜注定无眠。
陆知微欲哭无泪地盯着父亲惨白的脸,又看看靖王那不容置喙的背影,最后在周砚客气却不容拒绝的示意下,只能认命地拖着发软的腿,像个被押送的小鹌鹑一样,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厢内空间不大,弥漫着萧珩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和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陆知微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这尊煞神别注意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
马车刚驶入西市范围,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一阵突兀的“扑棱棱”声骤然响起!
几只夜归的乌鸦被马车惊动,猛地从路边枯树上飞起,黑色的翅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急速扇动,几乎贴着车窗掠过。
“啊!”陆知微对飞鸟扑棱翅膀有着本能的恐惧,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抱头缩得更紧。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壮着胆子抬眼偷瞄。
只见对面端坐如山的靖王殿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明显绷紧,握着膝头的手也攥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车窗外乌鸦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陆知微从未想象过的、近乎…惊悸的东西?
他…怕鸟?那个传说中杀伐决断、冷面阎罗般的靖王,居然怕鸟?!
这个发现让陆知微一时忘了害怕,只剩下满心的荒谬和…一丝丝不合时宜的想笑。
她赶紧死死咬住下唇,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萧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瞬间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只是周身的寒气更重了。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缩在角落、肩膀可疑抖动的陆知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
“聒噪。”
陆知微:“……”
她明明没出声!这王爷不仅怕鸟,还不讲理!
马车终于在延康坊深处一条狭窄幽暗的巷口停下。
一股混杂着皮革、香料、牲口气息的浓郁异域味道扑面而来。
巷子里灯光昏暗,只有几间铺子还透出昏黄的光。
周砚率先下车警戒。
萧珩下车时,动作明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低矮的屋檐和漆黑的角落。
陆知微跟着下车,被这浓郁的异域气息包围,反而稍微放松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味道:皮革、没药、孜然、羊毛膻气……还有,一丝丝极其微弱、但被她敏锐捕捉到的干燥辛暖的木香——迦南香!
“这边!”她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害怕了,指着巷子深处一间挂着残破羊皮门帘,堆着杂物的不起眼铺子,“味道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萧珩和周砚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砚手按刀柄,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铺子。
就在周砚准备掀开门帘的瞬间——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划破寂静。
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不知从哪个角落猛地窜出,带着一股野性的腥风,直扑周砚面门!动作快如闪电!
周砚反应极快,侧身拔刀格挡!
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陆知微前方的靖王萧珩!
在那黑猫窜出的刹那,陆知微清晰地看到,萧珩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的冰雕,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唰”地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身体僵硬得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那瞬间爆发的惊惧感,比他看到乌鸦时强烈十倍不止!
猫?他也怕猫?比怕鸟还严重?
陆知微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眼见那黑猫被周砚的刀光逼退,落地后弓着背,龇着牙,绿油油的眼睛凶光毕露,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时可能再次扑击,而挡在她前面的“保护神”靖王殿下,正僵在原地,气场冰封,一副随时要“驾崩”的样子……
鸡飞狗跳!真正的鸡飞狗跳!
陆知微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怕那猫惊飞更多的鸟,又或许是觉得再僵持下去这位王爷真会晕过去,她猛地从萧珩身后探出头,对着那只炸毛的黑猫,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一声她在家驱赶野猫时最常用的、模仿猛禽的尖利呼啸:
“吁——咻!!!”
这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那凶悍的黑猫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声吓得一个激灵,警惕地看了陆知微一眼,又看看杀气腾腾的周砚,最后不甘心地“喵呜”一声,转身敏捷地窜上墙头,消失在黑暗中。
危机解除。
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周砚缓缓收刀入鞘,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陆知微。
陆知微喘着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前的靖王。
萧珩依旧僵立着,背对着她。
但那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他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几息之后,他才用那恢复了冰冷、却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的声音,对周砚下令:
“进去搜查。仔细点。”
周砚领命,一把掀开了那间铺子残破的门帘。
陆知微看着靖王重新变得冷硬挺拔的背影,悄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这位王爷的弱点……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今晚这差事,真是要了命了!